第3節
都市傳說 by 朱川湊人
2019-11-18 02:35
臨近五點,我總算溜出了祖父家。
伯母不讓我獨自出門,我必須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出去。可是不打一聲招呼就出門總歸不太好,所以我瞅准伯母做晚飯時,對最好說話的祖父說:「爺爺,我出去散個步行嗎?」
「行啊,小心點,別太晚回來哦。」
祖父忙活了一天,正在電視機前喝茶。電視上正在直播沖繩的海洋博覽會。
我從後門偷偷溜了出去,沒讓伯母跟孝一發現。當時正值盛夏,傍晚五點天還很亮,陽光依然刺眼,沒走兩步就出汗了。
祖父家周圍幾乎沒有平地,四面環山。舉辦夏夜祭的神社在小山頭後面。我不是很喜歡運動,但在綠樹環繞的地方走走還挺舒服的。我踩着薄涼拖走在鋪裝過的山路上,汗水順着臉頰滴落,體內多餘的熱度彷彿也隨着汗水一起汽化了。
我走了二十分鐘,總算抵達了神社。夏夜祭要連續進行三天,神社裏依然很熱鬧。
我再次來到「蠑螈男」所在的百寶屋門口。我得先到這兒來,才能回憶起那個女孩帶我去停車場的路。
那家百寶屋貌似還沒開門。戴着琥珀色墨鏡的男人不見蹤影,只有位矮個的老婆婆在打掃衛生。
老婆婆好像發條鬆了似的,打掃到中途會停頓一會兒,幾秒鐘後再次啟動,看上去就像她的部分時間停滯了一般。莫非她在表演雜耍?我在小屋門口停留了不到兩分鐘的時間,老婆婆卻在其間足足停了五六次。
接着,我邊回憶少女帶我走的路線邊往前走。我以大殿的朝向與鳥居的位置為線索,好容易找到了昨天去過的停車場。
然而,我沒找到那輛大巴。那個胖子不是說他今天也在的嗎?不過,他幹的終究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工作,可能早搬到別的地方去了吧。
我心想,這樣也好。
那個冰凍河童只是個製作逼真的假貨罷了。厚厚冰層下的手很像孩子的手,也是我的錯覺導致。
還是不去確認比較好,這樣我才能一直回味它帶來的恐懼,不是嗎?能用兩百日元買來這麼多恐怖,還挺合算。
我跟中了邪似的,按原路返回了神社,因為不按這條路線我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
參道上有小販在賣各種顏色的小雞仔,就在我興致勃勃地看着小雞仔的時候……
「小哥哥。」
有人親暱地拍了拍我的後背。回頭一看,竟是昨天的小姑娘。她穿着跟昨天一模一樣的衣服,臉上帶着跟昨天一模一樣的微笑。
「昨天看得怎麼樣啊?是不是很好看?」
她主動跟我搭話,好像我們是老熟人似的。她那親暱的態度,讓我喜從中來。
「還挺有趣的。我剛才還去那個地方看了看,可沒有發現那輛車。難道你們今天不開門嗎?」
「剛才去的?小哥哥,你還想看嗎?」
「嗯。」
但我不敢說「我想確認一下那是不是真的河童」。
「小哥哥,你也喜歡那種東西啊?」女孩笑道。
水靈靈的大眼睛,彷彿看透了我的心。
突然,她伸了個大懶腰,好像在強調開始隆起的胸部。
「我想吃李子糖。小哥哥,買給我吃嘛!」
我們眼前有一家賣李子糖的小店。李子糖就是把酸酸的李子裹在麥芽糖裏。
我付了一百日元。看店的大媽讓我按下電光轉盤的開關。我一按,圓形的光點就開始跑了。按下停止鍵之後,光點徐徐減速,最後停在了寫着「三個」的格子上。
「好棒!中獎了!中獎了!」
女孩抓着我的胳膊,開心得跳了起來。我拿了一個,女孩拿了兩個,一手一個,這邊舔一口,那邊咬一口。
「你們今天不開門嗎?」我蹲在石獅子旁邊問她。
我口中的李子糖,依然是麵粉糊的味道。
「開啊!可是得每天換地方,否則會很麻煩。」
「為甚麼?」
「因為當地的混混很煩人啊。」
「混混……?」
「就是開店時借場地和木材給你的人。」少女臉長得稚嫩,語氣卻異常老成,「在這裏的神社開店,必須跟這邊的混混打招呼。但打了招呼就得給錢,我爸爸不想給,因為賺來的錢要分四成給他們呢。」
這個女孩比我更懂世間常識。但她一手一個李子糖的模樣,比誰都更像個孩子,也許因為她深諳怎麼做才能顯得更可愛吧。
「那個人真是你爸爸啊?」
「叫小信。」
「啊?」
「這是我的名字。我叫信子,但我的朋友都管我叫小信。小哥哥買糖給我吃,長得又像布施明,所以你也可以叫我小信。我們已經是朋友啦。」
「真的嗎?那真是太感謝啦。」
這不是在配合她,我是打從心底裏高興。實不相瞞,我已經太久沒交朋友了。
別人把自己當朋友,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啊。光是聽到「我們是朋友」這幾個字,我就覺得一股暖流湧上心頭。我都快忘記這種感覺了。
「我爸爸喜歡那種工作。」小信吃完了一個李子糖後說。
她的語氣中頗有些無奈。
那個爛泥堆似的男人,居然會有這麼可愛的女兒?難以置信!他的眼睛像被剃刀割出來的一樣。一回憶起那雙眼睛,我就脊背發涼。
當時我的精神狀態並不健康,但正因為如此,我才能看透一些正常人看不透的東西。直覺告訴我,那個男人的精神狀態也不太正常。我隱約感覺到,他的心裏有着人類世界所不該有的黑暗。
「其實我爸爸也想搭個像樣的小屋,讓大伙兒大吃一驚。」小信並不知道我心中的萬般懷疑,毫無顧忌地說,「但他手下沒有太夫,開不起來呀。」
「太夫?是藝人嗎?」
「回答正確!你竟然知道!這年頭展示殘疾人不是很不好嗎?而且像我這樣的孩子也不能表演雜技。其實我倒是想試試看的……」
小信邊說邊吐李子核。核在空中劃出一條優美的拋物線,剛好落進窨井蓋的縫隙。我拍手叫好,見小信緩緩起身,提起裙角,可愛地鞠了個躬。
「對了,你還想看看我家的展示品是吧?要不要我帶你去啊?」
小信這才回憶起我的來意。
我猶豫了。
我知道那個河童還是不看為妙,但假如真這麼說了,小信定會消失在人群中,尋找別的顧客。我可不想她走,我還想和她再多待一會兒。
「那走吧!你買糖給我吃了,所以今天也給你打個折扣好了。」
小信跟昨天一樣,挽起了我的手。她的掌心還有點麥芽糖,黏黏的,但還是很涼,摸着很舒服。
進入那輛車後別看那冷櫃,只看那對美麗的泰國雙胞胎姐妹的照片,我如此下定決心。
我走在餘暉中的參道上,把自己從東京來、平時會幫祖父濾紙之類的事都告訴了小信。
「東京啊!我總是坐着我爸爸的車到處跑,但從沒去過東京。真想去看看啊!」
「小信,你平時都住哪兒啊?」
我這麼一問,小信就不吭聲了。片刻後,她莞爾一笑,回答道:「要是我說那輛車就是我家,你會不會很吃驚啊?」
「咦……你不上學嗎?」
「不上。」
「不會吧……」
我從小被母親逼着學習,簡直不敢相信會有不去上學的孩子,而且日本是有義務教育制度的啊。
「我以前上過學,也有書包,還學習過九九乘法表,吃過學校的營養午餐呢。」
「那你現在為甚麼不去?」
「爸爸說,我以後會當大明星,不用去上學,」小信一臉嚴肅地說,「他說等我的胸部再大一點,就把我捧紅,去上學只是浪費時間。」
我不禁停下了腳步。這也太亂來了吧。
「就算你以後要當明星,也得先上學才行。」
「為甚麼?」
被她這麼一問,我也答不上來了。還真是,人為甚麼非要學習不可呢?
「小哥哥,你一定很愛學習吧?那你要好好學習哦!我要當大明星,只要努力變漂亮就可以了。你知道嗎,做體操可以讓胸部變大哦。」
說着,小信在胸口雙手合十,手肘一會兒舉起,一會兒放下。
「只要每天做這個動作,胸部就會變得很豐滿哦。」
見小信如此大大咧咧,我有點傻了眼,半晌說不出話來。
現在想來,我一點不如小信。自己總是在家庭與學校這兩點一線上來回,成天趴在書桌上做功課,人生經驗非常少,自然不如這位少女了。
「讀書的確沒甚麼大不了,但我還是挺想去上學的。在學校能交到很多朋友,還能每天跟小伙伴做遊戲。」
小信在神社邊緣的花壇上「走鋼絲」。
「嗯,的確能交到很多朋友。」
我伸手扶着小信,點頭稱是。嘴上雖這麼說,我卻無法回憶起朋友們的長相。我真的……有過朋友嗎?
幾分鐘後,我們走到了大巴門口。今天它沒有停在停車場,而是停在離神社頗有些距離的大馬路旁,四周只有樹林和農田。
小信牽着我走到大巴跟前,誰知……
「你這麼自說自話可不行!」
「入鄉隨俗你懂嗎!」
有兩個中年男子圍住了那個大胖子,語氣十分強硬。而胖子依然坐在啤酒箱上紋絲不動,好像真的變成了一堆爛泥。
「小哥哥,你稍微等一下哦!」小信把我拽進一旁的樹叢,「他們肯定是我剛才提到的混混。我們已經很低調了,沒想到還是被他們發現了……」
我回憶起昨天小信是怎麼把我從別的小屋門口拽跑的,那也叫低調嗎?
「不要緊吧?」
「怎麼會不要緊!要是他們適可而止也就罷了……」小信憂心忡忡地說。
「你少瞧不起人!」
無論兩個彪形大漢說甚麼,小信的父親就是不理睬,於是兩人越來越不耐煩了。他們仗着人多勢眾,開始威脅大胖子。
這裏人跡罕至,不會有人跑來看熱鬧。就算兩個男人使用暴力,也不會被人察覺。我頓時慌了神。
「喂,死胖子,你倒是說句話啊!」
其中一名男子猛拍胖子的後腦勺。
不愧是跟攤販們打交道的混混,要是對方不守規矩,他們馬上會不惜一切手段,把那人教訓得服服貼貼。
「你是聾子啊!」
另一名男子一把抓住胖子的長髮,想把他拽起來。
「啊,別!」
小信不忍再看,把額頭貼在了我的肩上。
事已至此,我不能再袖手旁觀了。為了小信,我必須衝上前去阻止他們。我的身手並不敏捷,但只要大聲呼救,定會有人來吧。我鼓起勇氣,打算衝出樹叢。
幾秒鐘後……
就在我跨出腳步之際,坐在啤酒箱上的胖子突然站了起來。那模樣,好似原本蜷縮着的大熊,突然用雙腳直立起來了一樣,相當駭人。
「我怕……」
小信躲在我背後,拽住了我的襯衫,害我不得不看着他們。
那已經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但那天的每一幕光景,都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海中。
「幹嘛?想打架啊!」
只見胖子用大得好似帶着棉手套般的大手鉗住了男子的頭。一瞬間,男子的雙眼吊起,嘴巴則跟鳥一樣撅了起來。胖子一使勁,男子的頭就轉了一百八十度。喀嚓!隔着被子踩碎鏡子一般的悶聲傳來。我與他們之間足有十公尺的距離,卻聽得一清二楚。
「阿德!」
另一個大漢抓住了胖子粗壯的手臂,可是胖子的那兩隻巨大手掌仍在扭那個阿德的腦袋。那到底是甚麼聲音啊?嗖,嗖……同樣的聲音響起了五六回。
阿德顧不上慘叫,也來不及呻吟。胖子鬆手後,他便癱倒在地了。
「你這混賬!」
另一個男子鬆了手。說時遲那時快,只見胖子揮起粗木樁般的手臂,砸在了男子的頭頂。
男子的眼神頓時變得空洞了。我本以為他大概腦震盪了,誰知定睛一看,他的頭頂上竟被硬生生地插進了一根原子筆芯狀的杆子。
「啊啊啊!」片刻後,男子一聲慘叫。
他將手伸向自己的頭頂,可沒等他摸到那根杆子,四肢就痙攣了。倒地,痙攣,平靜,再痙攣。那模樣,好似被打撈上岸的大蝦。
阿德也癱軟在地,呈「大」字形(不對,準確地說應該是「方」字形)。他的雙腿之間出現了一攤污漬,也許是因為他渾身的肌肉都鬆弛了吧。
「所以就不該那麼咄咄逼人!」小信喃喃道。
敢情她擔心的並不是父親的安危,而是現在的場面啊。
「小信。」
胖子終於開口了,仍像沒有加過油的齒輪聲。原來他早就察覺到了躲在樹叢裏的我們。
「幹嘛?爸爸。」小信用顫抖的聲音回答。
「快過來……還有那邊的小哥。」
我的腦中頓時飄起一縷白煙,就好像有人在滾燙的油鍋裏撒了幾滴水。我還以為自己也會像那兩個男人一樣見閻王呢。
「放心吧……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我有事情想拜託你。」
他的長髮遮蓋在眼前,一雙棋子般滾圓的眼睛閃閃發光。
我雙腿發抖,簡直快動不了了,好不容易才使出吃奶的力氣挪到他跟前。我的步子肯定跟機械人一樣僵硬。
「你果然來了啊……我就知道……你會來的……」胖子露出一口黃牙,微笑着說,「我有件事要麻煩你做……小信一個人肯定不行。」
碩大的手掌,搭在我的肩頭。
我的心快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