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都市傳說 by 朱川湊人
2019-11-18 02:35
「為甚麼一樹他自己一個人跑回來了?我不是讓你帶着他的嗎?」
我比孝一更早回到家,正在看書時聽見了伯母的質問。我抬起頭,意識到是孝一回來了。
孝一是伯父的第二個孩子,比我大一歲。我們一起去的廟會,半路上遇見了他的好朋友。為了不打擾他們,我主動提出一個人逛。
「可你要是迷路了,我肯定會被我媽罵死的。」孝一當時說甚麼都不答應。
伯父家的人都很照顧我,我也很感激他們,但總被他們盯着也很難受。
「沒事的,反正沒幾步路就到家了……我轉一圈就回去。」我努力說服孝一。
孝一的女朋友也在那群朋友之中,我可不想當電燈泡。最後,孝一總算答應,於是我們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分別了。不久後我發現了那間百寶屋,見到了那個小姑娘。
「萬一一樹有個三長兩短的怎麼辦?」
平時總是滿臉笑容的伯母竟一反常態,雷霆大怒起來。我合上書本,朝他們所在的廚房走去。孝一是因為我挨罵的,我怎麼能不出面呢。
「是他自己提出的!不關我的事!」
聽到有些生氣的孝一這麼說,我連忙在一塵不染的走廊上停住腳步。
「我只是和朋友隨便聊了兩句,他卻擺出了一張臭臉。我還以為他要哭了呢!那傢伙一直自以為是。以前還挺可愛的,現在整個人都變得不正常了。」
「既然知道他有毛病,為甚麼還讓他一個人逛?要是他出了甚麼意外,讓我怎麼跟你東京的叔叔交代啊?」
「又是叔叔……就算我們家欠他錢,也不至於這樣啊……」
孝一邊說邊拿起一根醬瓜嚼了起來。我頓時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他正在啃的,是我的心。
我並不覺得自己在他的朋友面前擺了臭臉。但你要是問我究竟有沒有擺,我就沒把握了。
我不確定自己的記憶到底正不正確,也許只是自己胡思亂想也說不定。
當時,我的腦袋是泡沫塑料做成的(這當然是個比喻,卻非常貼切。我感覺自己的腦袋很輕很軟,溫溫的,還防水,真的跟泡沫塑料一模一樣)。我關閉自己的五官,只對眼前的刺激作出條件反射。
而且我的反射方法很特別。總感覺別人的說話聲特別遙遠,風聲或雨聲反而更容易傳入耳朵。太陽無比刺眼,總能聞到東西被烤焦的味道。無論我吃甚麼東西,都只能嚐出麵粉糊的味道。
照父親的話說,當時我的精神非常疲憊。他解釋說那是我長期複習迎考所造成的,其實他也不知道我為甚麼會變成這樣。
就在我躡手躡腳地走回房裏時,突然聽見孝一說:「他都來了兩個多星期了,怎麼還不走?」
「我也不知道。他母親的情況不好轉,也回不去吧。」
「老天……難道他要在這兒住一整個暑假嗎?」
我也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暑假不暑假跟他有甚麼關係,那孩子一直在放假啊。」伯母用一反常態的冷淡語氣說。
我走回伯父給我安排的房間,躺在薄薄的毛巾被上,思索着還是去看醫生為好。
孝一說我已經來了兩個多星期了。聽到這話時,我頗為意外。我還以為自己才來了一個多禮拜呢。
是父親帶我來的。
那天父親沒怎麼開口說話,坐新幹線時,也只是隨口問我餓不餓,累不累。他臉色蒼白,一直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風景。他肯定想儘快了結這樁麻煩事吧。
跟父親在一起實在是太痛苦了。他總是看上去疲憊不堪,而這都是我造成的。我盯着與父親的視線相反的方向看,期盼這段旅程快點結束。
「爸爸……馬上回去了是嗎?」
在車站換乘巴士前往祖父家的途中,我提出了這個問題。就算小時候常去祖父家玩,讓我一個人留在那裏過夜,多少還是有點讓人不安。
「怎麼能不回去呢……」
父親的聲音裏不帶任何感情。在他的側臉旁邊,落後於時代潮流的木結構房屋飛馳而過。
貼着大號白紙的木板排列在大房子的庭院裏,好似大規模的畫展。濾好的紙正放在太陽底下曬着,那是手工和紙,M市的特產。
「我知道你會寂寞,可你媽媽的情況也不太好,我不能讓她一個人過夜。」
父親一提起母親,我就只能閉嘴了。
母親為我操碎了心,狀態比我更差。我原本考上了一所非常難考的高中,可不到一年就退學了。母親大受打擊,成天以淚洗面。
父親左思右想,決定讓我和母親分開一個暑假。如今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才終於理解了父親的苦心。可是,我依然堅信那是個錯誤的選擇。父親不該把我趕去鄉下,應該帶我去看醫生,接受正規的治療。
「別擔心,她很快就會恢復的。」父親彷彿看透了我的心思,如此安慰道,「不過,跟那樣的媽媽在一起,你心裏肯定也不好受吧。你看,這兒的空氣多清新,你就留在這兒過過慢節奏的生活,同時計劃計劃未來。你也想去高中上學吧?」
說實話我不想,但這話實在說不出口。要是被母親聽見了,她肯定會尋短見的。
「嗯……可能的話,我還是想去的……」
「只要你想去就好!你那麼聰明,一定能通過插班考試。」說着,父親客氣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從那天起已經過去兩週了,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就好像有魔術師在我頭上蓋了塊布,說句「Owo,Three!」後就把我的記憶變沒了一樣。魔術師先生,你為甚麼不把我的人變沒呢?
那樣該有多輕鬆啊。
第二天。我五點多就醒了。
做和紙的人都是早起的鳥兒,待我洗漱完走進作坊,祖父和伯父已經在水槽前搖篩子了。見來人是我,他們都一臉驚訝。
「一樹,聽說你昨天去廟會了?」祖父向來早睡早起,我從沒在晚飯後見過他,「這裏雖然是四面環山的鄉下,但廟會的規模還挺大的呢。」
「嗯,挺有意思的。」
說這話時,我回憶起了那對美麗的泰國雙胞胎姐妹。那是昨晚最有趣的畫面了。
「今天要不要試試看過濾紙漿?」
「我想試,可以嗎?」
聽到這話,祖父欣慰地點了點頭。我雖然是來吃白飯的,但祖父對孫子都一視同仁,對我也百般疼愛。
「那就到這兒來吧。」
祖父往空水槽裏倒了造紙的原料,接着加了些糨糊狀的東西,最後再插入帶馬達的攪拌機進行攪拌。
那個水槽大概一疊①大,深五十厘米左右。紙漿的原料是雁皮②。只要將濾網放進水槽撈一下,就能撈出一張紙了。這就是「濾紙」的過程。
工匠要趁濾好的紙還在滴水的時候,就把紙一張張疊起來,再加壓擠乾紙中的水分。擠完水後的紙被稱為「紙種」。之後,工匠會把紙一張張扒下來,貼在木板上,放在太陽底下曬乾。
「怎麼樣?來試試看吧!累了隨時可以休息。」
我來到水槽前,將濾網沉入白色液體中,再緩緩抬起。剛開始的時候,我的動作還很僵硬,不過在操作過程中,我逐漸掌握了濾紙的訣竅,進入了工作狀態。
濾過紙的人都知道,抬起濾網其實是個很費體力的工作。而且下午是曬紙的最佳時間,所以必須在上午濾出儘可能多的紙。我埋頭苦幹,沒有工夫胡思亂想,就好像在打禪一樣(雖然我沒有真的打過禪)。
父親之所以把我送到這兒來,也是想讓我在工作中自癒吧。或許他把這當成了某種工作療法。
然而,出乎意料的巨大工作量讓我疲憊不堪。才幹了兩天,我就懶得去作坊了。可是孝一的一席話讓我大受打擊,我決定回去幹活。要是不來幫忙,我就真成吃白飯的了。
濾紙這差事還挺適合我。
搖動濾網的時候,我腦子裏的熱度會悄然退去。我不會想些無謂的事情,只專心於眼前的濾網,那就是我的整個世界。對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把濾網填滿,其他的都無關緊要。
這時,我的大腦出現了一種奇妙的反應。泡沫塑料般的腦袋裏浮現出種種回憶。
兒時往事、對父母的回憶,都在腦中飄蕩。出現頻率最高的是去年春天去世的祖母,因為她從前也經常在造紙水槽邊工作。
我平時不和她住在一起,見到她幹活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我小時候常去祖父母家玩,也和祖母一起濾過紙。
那時我還很小,根本拿不動濾網,祖母會握着我的手,祖父則在旁邊扶着。三個人一起喊一二三,從沉重的水中拉起濾網。用力過猛時,白色的紙漿會濺到祖母臉上。開朗的祖母總會誇張地喊一聲「哎喲!」來逗我開心。
那時的我是多麼幸福啊。
我回憶起祖母溫熱的雙手,百感交集。
就在這時,腦中出現了驚人的反應。我竟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荒唐的展示品。沒錯,就是那輛百寶車上的「冰凍河童」。
那是染成朱古力色的噁心玩意兒,而且肯定是假的。硬邦邦的茶色頭髮,八成是從刷子上剪下的吧。河童的標誌——盤子,一定是白瓷做成的茶壺蓋。那不是人偶,分明是隻剃了毛的死猴子。只要仔細觀察就能看出貓膩,所以那個胖子才會用冰塊把屍體罩起來。因為隔一層冰塊,就像隔了條窗簾一樣,根本看不清楚裏面。
然而,一個疑問突然在我腦中閃過。
那個河童的手……是甚麼樣的?
它的左臂上舉,往裏彎曲,上臂蓋住了半張臉。所以它的左手離我最近。
應該沒有看到蹼,對此我很有把握。但它的手指……
那是隻很小的手,留着短短的指甲,但並非怪物般的尖指甲,而是豆子般大的普通指甲。它的手背鼓鼓的,能看清凸起的骨頭。
好像……
好像祖母溫柔地握着的我的手……小孩的手。
那個胖子的身影,從白色的紙漿中緩緩浮現。
「我明天也在這兒……歡迎下次再來。」
他露出一口骯髒的牙齒,還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是我多心了,肯定是我多心了。
我不斷說服自己。然而,我越是想,就越是懷疑冷櫃裏的東西是個小孩。那絕對不是猴子的手,猴子的手指要更長一些。
到底是不是我想多了呢?
只有一個方法能打消我的疑慮——再去看看那個冰凍河童。
注釋:
①日本的房間面積計量單位。一疊即一塊榻榻米的大小,約合1.62平方公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