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你看起來真糟。」這是馬可坐下後布魯斯說的第一句話。

馬可當時整個人都麻木了。他鼓起勇氣跟理查借錢，想不到理查會拒絕。公司原本是有救的，馬可確定，雖然有債，欠客戶錢，可是也有新案子在談，只是客戶遲遲沒做決定而已。一切都還有救，只需要一點點錢來幫忙撐過去。他依然有企圖心，依然有自信，只需要一點喘息的空間，需要一些現金。

「我需要一些錢，」馬可半開玩笑地對布魯斯說，「有沒有認識的高利貸？」他知道自己看起來有多絕望。

但布魯斯當真了。他轉過頭來看著馬可說：「我不認識高利貸，而且你也不需要找他們。」「嗯，我已經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辦法了。」馬可摸摸頭髮，憤恨難平望著河水。

布魯斯想了想，說：「你可以宣告破產，重新來過。很多人都這樣。」

馬可倔強地說：「我不行。」

布魯斯問：「為什麼不行？」

「因為我太太沒辦法承受，她……她現在很脆弱。剛生完小孩都這樣，你知道的。」馬可把手肘撐在腿上，臉埋進掌心。

布魯斯顯得很驚訝。「你有小孩？」

「對。」馬可抬起頭看他。「有個女兒。」

布魯斯背往後靠，盯著馬可看。

馬可問：「怎麼了？」

布魯斯立刻說：「沒事。」

「才怪，你有話想說。」馬可坐直了身子。

布魯斯顯然在腦中轉著念頭。「你岳父母對這孩子怎麼樣？」

馬可說：「非常寵。他們只有這一個外孫女。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他們會給她教育經費，說不定還會設一筆基金讓她二十一歲的時候可以領。但那些錢一定會交付信託，不讓我碰。沒用的。」

「如果用創造性思維來想，就有用。」布魯斯歪著頭看他。

馬可瞪大了眼睛。「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布魯斯靠過去，壓低聲音說：「你敢不敢冒一點險？」

「你在說什麼啊？」馬可東張西望，怕別人聽見，但這裡沒有旁人，就只有他們兩個。

「他們不會給『你』錢，可是一定願意花錢贖他們唯一的外孫女。」

馬可低聲問：「你打什麼主意？」其實他心知肚明。

兩人互看一眼。假如馬可沒喝那麼多酒，假如沒跟岳父喝那一杯，就會嚴正拒絕布魯斯的提議，照原先的計畫，回家把實情告訴妻子。就算宣告破產，重新來過，他們依然擁有房子，擁有彼此，擁有蔻菝。可惜馬可不但在鄉村倶樂部和酒吧都喝了酒，還在過來的路上又買了一瓶，裝在紙袋裡，現在打開來和朋友分享。他直接就著瓶口喝了一大口，酒精讓事物變得模糊，讓一切都變得沒那麼不可能了。

布魯斯壓低聲音說：「你就演一齣綁架戲，不用真的綁架，假裝就好，誰都不會受傷。」馬可瞪著眼睛看他，靠過去低聲說：「這不行吧？警察會當真的。」

「沒錯，但只要執行得當，就是完美犯罪。你岳父岳母付錢，你把小孩帶回來，兩三天搞定。小孩回家以後，警察就沒興趣再調查了。」

馬可在心裡反覆思量。酒精讓這一切顯得沒那麼瘋狂。

「我不知道。」他很不安。

「你有比這更好的主意？」布魯斯把裝著酒瓶的紙袋遞給他，瓶口開著。

他們討論了細節，一開始只是假設。他假裝綁架自己的小孩，交給布魯斯，布魯斯把孩子帶到卡茲奇山區的小木屋裡待兩天。布魯斯有三個小孩，現在都大了，但他知道怎麼照顧嬰兒。他們各持一支無法追蹤的預付手機，事後可以拋棄。馬可得把那支手機藏好。

馬可說：「我大約需要十萬元。」他望著河水，鳥兒在空中盤旋。

布魯斯笑說：「你傻啦？」

馬可說：「什麼意思？」

「無論你開出來的價錢是十萬還是一億，被抓到的下場都一樣。沒道理冒這麼大風險只賺些蠅頭小利。」

馬可一邊思考，一邊和布魯斯你一口我一口喝著酒。據他所知，居里夫婦的財產大約有一千五百萬美金。他們有錢。如果馬可有一百萬，就能救公司，還貸款，不用苒受安的父母援助。至少不是直接援助。想到能從那個混蛋理查手裡拿走幾百萬，他覺得很開心。

他們決定把贖金定在兩百萬，五五平分。

布魯斯說：「兩天賺這些挺划算的。」

馬可決定打鐵趁熱，怕拖著拖著會失去勇氣。他說：「明天晚上我們要出去，參加隔壁鄰居的晚餐派對。家裡會有保母，但她每次都戴著耳機在沙發上睡著。」

布魯斯說：「你可以出去抽菸，趁機溜回家把孩子帶出來給我。」

馬可想了想，應該行得通。接著他們討論了細節。

如今他若能回到生命中的任何一天，改變過去，那他會選遇見布魯斯那天。如果他沒在春風中走向河邊，如果他沒坐那張長椅，如果布魯斯沒恰巧經過，如果布魯斯坐下時他起身離開，不要變成熟人，發展出友誼，該有多好。那麼今天就不會是這個樣子了。

當時他以為警方絕對找不出他和布魯斯的關聯。他們從未定期見面，都是偶遇，那裡只有慢跑或滑直排輪的人才會經過。他從來沒擔心過這一點，因為沒人會再見到布魯斯，布魯斯要退休了，拿到那一．白萬以後，他就會消失。

可是現在，布魯斯死了。

而馬可整個被人坑了。

他得打電話給理查。他之所以要來公司，就是想避著安打這通電話。他想知道蔻菝怎麼樣了，理查跟綁匪商議好了沒有。

可是他有點遲疑，怕聽見更多的壞消息。無論如何，他們得把蔻菝救回來，他必須相信理查辦得到。其他的，之後再處理。

他拿起電話，撥了岳父的號碼，不料直接就轉入語音信箱。幹。他只好留言：「我是馬可，打給我，我要知道現在的狀況。」

他起身在辦公室裡來回踱步，一如在監服刑的囚徒。

※※※

安覺得聽見了嬰兒哭，蔻菝一定是睡醒了。她脫下園藝手套，快步走進屋裡，在廚房水槽把手洗乾淨。她聽見二樓嬰兒床上蔻菝在哭，哭著找媽媽。她喊：「等一下，寶貝，我馬上來。」她好開心。

安哼著歌跑步上樓抱女兒，走進嬰兒房，一切如常，獨缺孩子。她猛然想起現實，彷彿被一把掃進海裡，整個人癱倒在哺乳椅上。

她知道自己不對勁，應該要打電話找人幫忙。應該要打給媽媽。但她不想打。她坐在哺乳椅上，前後搖啊搖。

她很想把罪過全都怪在辛西亞頭上，但她知道孩子不在辛西亞那裡。

辛西亞想搶的是她男人，這男人安自己都不確定還想不想要。有時候她覺得馬可和辛西亞還挺配的。此刻安聽見牆另一邊辛西亞的聲音，心中的恨意全部凝固成為強而有力的憤怒，要不是那晚去辛西亞家，要不是辛西亞說別帶小孩，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女兒就還在。

樓梯旁浴室裡破碎的鏡子一直沒換，安在鏡前端詳自己，鏡中的那個她裂成幾百個不同的碎片，簡直認不出來。她洗洗臉，梳梳頭，去臥室換了件乾淨的上衣和新的牛仔褲。看了看外面，大門口沒記者守著。她走出家門，按下隔壁門鈴。

辛西亞來應門，看見安站在門口，很驚訝。

安問：「我能進去嗎？」即便整天不出門，辛西亞也穿得很美，七分褲，漂亮的絲質上衣。

辛西亞謹慎地看了她一秒，才拉開門說：「好。」

安走進屋內。

「要不要喝咖啡，我來煮。」辛西亞說。「葛倫不在家，明天很晚才會飛回來。」

「好啊。」安跟著她走進廚房。她想知道實情，可是人都來了卻不知如何開口。該表現得友善呢？還是要質問？上一次來這間屋子，一切都還正常，現在感覺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像是上輩子。

安從廚房的玻璃拉門望出去，看見後院的椅子，腦中幻想出辛西亞坐馬可腿上的樣子，就在她坐他腿上的時候，那個後來死掉的人開車載走了安的寶寶。安滿腔怒火，但很小心沒有顯現出來，這她練習過。她會掩藏，大家都這樣不是嗎？大家都會裝，不會顯露真實的自己。全世界都建立在謊言和欺瞞上。辛西亞是騙子，馬可也是。

安忽然覺得頭好暈，便在餐桌前坐下。辛西亞啟動咖啡機，接著轉過身來面對她，背靠著流理臺。從安坐的地方看過去，辛西亞顯得特別高，腿也特別長。安知道自己在嫉妒，瘋狂嫉妒。辛西亞也知道。

她倆誰也不想起話頭。氣氛很尷尬。最後，還是辛西亞先開口：「調查有進展嗎？」她說這話時臉上掛著關心的表情，但安沒那麼好騙。

安看著她說：「我的孩子永遠找不回來了。」態度平靜，彷彿在談天氣。她覺得自己彷彿跟所有東西都脫離了關係。她突然發覺自己不該來這裡，她不夠堅強，無法獨自面對辛西亞。來這裡很危險，她怕辛西亞。可是怕什麼呢？現在都已經這樣了，辛西亞還能對她怎樣？真的，安失去了那麼多，如今一無所有，應該覺得百毒不侵，啥都不怕了，辛西亞應該要怕她才對。

然後，安醒悟了，她怕得要命，但怕的是她自己，怕的是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她得離開。她猛然起身，說：「我得走了。」

「什麼？妳才剛來耶。」辛西亞很驚訝，認真看她。「妳還好嗎？」

安坐回椅子上，彎腰把頭放到雙膝之間。辛西亞走過來，在她身旁蹲下，把一隻精心保養過的手輕輕放到安背上。安好想吐，好怕自己會暈過去。她深呼吸，等這陣感覺過去。只要她靜等一下，好好呼吸，這種難受的感覺就會過去。

「來，喝點咖啡。」辛西亞說。「咖啡因有幫助。」

安抬起頭看辛西亞倒咖啡，這女人對她根本沒有感情，卻一如往常地倒咖啡，加糖和奶精，拿過來放在餐桌上給她。安喝了一口，又一口。辛西亞說得對，喝了確實好一點。咖啡讓她腦子清醒，讓她能夠思考。她再喝一口，把杯子放下。辛西亞已經在她對面坐下。

「妳跟我先生在一起多久了？」安的語氣像在就事論事，不帶感情。她明明氣得要命，但這時若有旁人在場，一定會以為她一點也不在乎。

辛西亞身體往後靠，雙臂交疊在豐滿的乳房下方。「我沒跟妳先生搞外遇。」她的態度也很酷。

「不用唬我。」安的語氣友善得出奇。「我全知道了。」

辛西亞好像很驚訝。「什麼意思？沒什麼可知道的呀。我跟馬可沒搞外遇。雖然你們上次來的時候，我跟他在後院有一點肢體互動，但那也沒什麼，無傷大雅，都是青少年等級的事，他喝醉了，我們都醉了，有點意亂情迷，也不是真的怎樣。那是我們第一次身體接觸，也是最後一次。」

「我明明知道你們有姦情，不知道你們為什麼還要否認。」安喝咖啡的時候眼睛也盯住辛西亞不放。

辛西亞用雙手捧咖啡杯，眼睛看著桌子對面的安。「我剛跟妳說了，之前也跟警察說過，我們確實在外面親熱了一下。就是喝醉了，如此而已。我跟馬可之前沒有什麼，以後也不會有。綁架那天晚上之後我連見都沒見過他。安，妳想多了。」她的態度高高在上。

「別騙我！」安突然發飆。「昨天下午我親眼看見馬可從妳家後門出來。」

辛西亞當場僵住。

「所以不要騙我說妳後來沒見過他！而且手機的事我也知道。」

「什麼手機？」辛西亞挑起了一道完美的眉毛。

「那不重要。」安後悔了，不該提手機的事。她忘了那可能是馬可用來跟另一個人聯絡的。事情太多太亂，她都搞混了。她覺得腦子快要崩潰，沒辦法好好思考。她向來敏感，但如今……如今孩子沒了，丈夫出軌，還說謊騙她，這種狀況之下誰能不抓狂？沒人能怪她。要是她做出瘋狂的事，沒人能怪她。

辛西亞的表情變了。虛偽的關心消失無蹤，她冷冷地對安說：「妳想了解狀況？妳確定自己真的想要知道？」

安和她四目相對，不明白她為什麼忽然改變態度。安心想，辛西亞當年念書的時候一定搞過校園霸凌，她高姚美麗，一定會嘲笑安這種矮胖沒自信的女生。

「對，我要知道。」

「妳確定？話一旦說出去，我就沒有辦法收回了喔。」辛西亞把杯子放回桌上。

「妳並不了解我，我沒那麼脆弱。」安的語氣有點焦躁。她也放下了杯子，身體前傾。「我連孩子都沒了，還有什麼好怕的？」

辛西亞笑了，但那笑容很冷，是一種狡猾的笑。她往後坐，眼睛看著安，心裡在盤算。「我想妳根本沒搞清楚狀況。」

安厲聲說：「那妳就告訴我呀。」

辛西亞站起來，將椅子向後一推，發出刮地板的聲音。「好，妳在這裡等著，我馬上回來。」

辛西亞走出廚房，上樓去。安很納悶，不知道辛西亞要拿什麼朿西給她看。她有點想逃。她能承受多少現實？說不定是照片，她跟馬可在一起的照片。辛西亞是攝影師，而且是那種會自拍的女人，因為她漂亮，很自戀。她可能想拿她跟馬可在床上的照片給安看。照片上馬可的表情會與他跟安做愛時完全不一樣。安站了起來，正要走出玻璃門的時候，辛西亞回來了，手裡拿著筆電。

「沒膽了？」

「不，只是需要一點新鮮空氣。」安說謊。她關上門，回到桌邊。

辛西亞把筆電放到桌上，打開電源。她們坐下來等了一會兒，等電腦開機。

辛西亞對她說：「這件事我也覺得遺憾，安，真的，我真的挺難過。」

安瞪著眼睛聽她說完這幾句鬼話，然後勉強將目光移向螢幕。眼前的東西出乎意料，是一段黑白影片，拍的是辛西亞家後院，康提家的院子也在後方入鏡。她注意到螢幕下方的日期和時間，霎時渾身發冷。

辛西亞說：「稍等一下。」

安心想，辛西亞就是這麼殘忍，竟然要她眼睜睜看孩子被綁匪抱走。「妳有這個影片，為什麼不交給警方？」安說話的時候依然目不轉睛盯著螢幕。

令她無法相信的是，十二點三十一分，馬可出現，鬆開了動作感測器的燈泡，燈熄了。安只覺得全身血液都離開了末梢。她看見馬可走進家門，兩分鐘過去，後門打開，馬可抱著蔻菝出來，白毯子裹在她身上。他左顧右盼怕人看見，甚至往鏡頭這邊望了一眼，接著快步走進車庫。安心臟狂跳，撞擊肋骨。一分鐘後，她看見馬可獨自走出車庫，沒抱孩子。這時候是十二點三十四分。他越過草坪朝房子走，在鏡頭前短暫消失，隨即又出現在史提威爾家後院。

安太過震驚，說不出話，最後由辛西亞打破沉默。「現在妳明白了吧，問題不在我跟馬可有沒有外遇，而是馬可綁架了你們的小孩。」

安過度驚恐，無法接話。

辛西亞說：「妳應該很想問他小孩在哪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