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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可坐在辦公桌前，茫然望著窗外。門關著。他低頭看看昂貴的紅木桌面，這是擴大公司規模租下這間辦公室時精心挑選的。

如今回顧當時的天真與樂觀，簡直想吐。他眼神苦澀，環視辦公室，這裡完美體現出一個成功企業家應有的形象，除了高級辦公桌，還有俯瞰市區與河流的窗景，皮沙發也是高檔貨，是現代風格的藝術品。這裡是安幫他布置的，安的眼光好。

他還記得當時多開心，一起逛街買東西，再一一安放定位。大功告成那天，馬可鎖上門，打開香檳，跟他笑個不停的妻子在地板上做愛。

當時他也有壓力，大家對他期望很高，安也是，她爸媽也是，他自己的爸媽也是，他必須努力不讓大家失望。如果娶的是別人，他或許不會急著一步登天，會願意刻苦耐勞，靠天分和超時工作讓公司慢慢發展起來。可是他有機會讓！切加快速度，就抓住了這個機會。他有野心。既然有錢放在銀盤子裡送上門，他當然想好好利用，趕快成功。既然拿了這麼多的錢，他怎麼能不成功？壓力真的很大。尤其是理查，理查自認是出錢資助的老大，因此特別關心公司的營運狀況。

他真不敢相信自己運氣會這麼好。事實上呢，沒錯，好景不常。

他還沒做好準備，就接了大客戶的案子。這是起步太快的新手常犯的錯誤。如果他沒娶安，不，如果他沒收下房子當結婚禮物，沒在幾年後向岳家借錢，那他們到現在可能還在租房子住。他的辦公室會醜的很寒酸，也不會在市中心，他開的車不會是奧迪，但他會努力工作，靠自己的力量成功。他和安會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那麼蔻菝此刻就會在家。

可是你看事情變成什麼樣子了。他的公司過度擴張，現在快要垮了。他是個綁架犯，是個罪犯，是個騙子。警方已經懷疑他。那個自私自利又自大的岳父抓住他的小辮子，還有個冷血賤人今後會不斷向他勒索。他投下那麼多金錢，又有理查在鄉村倶樂部的朋友提供人脈，這公司依然瀕臨破產。

愛麗絲和理查投資在馬可公司的錢已經賠光，就跟他們為蔻菝付的贖金一樣，付諸流水了。現在理查正和綁匪協商，要花更多錢去贖蔻菝，馬可也不知道那筆金額會是多少。

安的爸媽現在一定很恨他，多年來，這是馬可第一次從他們的角度來宥自己，理解他們的失望。馬可讓所有人都失望了。到頭來，他的事業不但失敗，而且是超級失敗。他們幫了那麼多忙，也沒用。馬可依然相信，當初若能照他自己的做法，公司會成功的，但理查一直叫他簽下超出他能力範圍的合約，害他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事情在幾個月前開始變得不可收拾，馬可不想一下班就回家面對產後憂鬱的安，她的表情會讓他覺得更無助。於是，他養成了回家前先去街角酒吧喝一杯的習慣，那裡下午五點很靜，他會坐下來，點一杯酒，獨自對著琥珀色的液體發悶，不知道這該死的困境要怎麼解決。

出了酒吧，還是不想回家，就會沿著河走一走，坐在河邊長椅上望著河水發呆。

一天，有個年紀略大的男人在同一張長椅坐下。馬可不太高興，有種空間受侵犯的感覺，想起身離開，但那男人搶先一步說話了，而且態度友善。

「你看起來心情不好。」是同情的語氣。

馬可說：「算是吧。」

那人問：「失戀了？」

馬可說：「要是那麼簡單就好了。」

「啊，那就是事業的問題了。」那人露出微笑。「事業問題確實嚴重得多。」他伸出手，自報姓名：「我叫布魯斯．尼蘭。」

馬可和他握了握手。「馬可．康提。」

馬可開始期待碰見布魯斯，發現能有人說說話很好，因為這人是陌生人，不會論斷他，可以當作傾訴的對象。這些事他沒辦法跟安說，她有憂鬱症，而且期待他成功。事情開始走下坡的時候沒告訴她，之後越來越糟，就更難開口。

布魯斯似乎能夠理解。他很討人喜歡，態度坦誠溫暖，是個股票經理人，人生有過起伏，見過大風大浪。「人生不會只有順境。」說這話時，布魯斯坐在他身旁，穿著剪裁合宜的昂貴西裝。

「沒錯。」馬可也這麼想。

有一天，馬可在洒吧喝多了，之後在河邊和布魯斯聊天就有點口無遮攔，把他和岳父岳母的問題給說了出來。布魯斯是很好的傾聽者。

「我欠他們很多錢。」馬可坦承。

「他們是你岳父岳母，你要是真還不出錢來，也不會被丟去餵魚啦。」布魯斯望著河水。「說不定那樣還比較好呢。」馬可苦著臉說他一切都受岳父岳母控制，公司和房子他們都要管，還想離間安和他的感情。

「你還真被他們吃得死死的啊。」布魯斯噘嘴。

「是啊。」馬可脫下外套，掛在長椅背上，現在是夏天，連傍晚都有點熱。

「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

「你可以再跟他們借一次錢，先度過難關，等公司好轉再說。反正借多借少都是借。」「我不想。」

布魯斯看著他眼睛說：「有何不可？別傻了，去借吧。先從坑裡爬出來再說。要先活下來才能繼續戰鬥。他們應該也想保住之前投下去的錢，至少給他們一個選擇的機會嘛。」

馬可想了一想。這做法雖然討厭，但是有理。應該把實情告訴理查，告訴他公司現在有困難，請他保密，別讓安和愛麗絲煩心。畢竟現在大環境不好，天天都有公司倒，比理查當年起家的時候困難多了。當然理查絕不會這麼想，就算心裡明白，也不會承認。

布魯斯勸他：「找你岳父借錢吧。別找銀行。」

馬可沒告訴布魯斯，他早就找過銀行了。幾個月前他拿房子去抵押，跟安說是因為公司業務成長飛快，需要擴展資金。安不疑有他，還答應不告訴爸媽，馬可說居里夫婦對他們的事管得太多。

馬可說：「也許吧。」

他寢食難安考慮了兩天，終於決定去找岳父。財務的事，他不會找愛麗絲，都是找理查。理查喜歡這樣。馬可鼓起勇氣打電話約理查喝酒，理查似乎很驚訝，約他在鄉村俱樂部見面。這傢伙就是這樣，談事情總是要人去他的地盤。

碰面時，馬可很緊張，酒喝得很快，幾乎只剩冰塊的時候，他勉強放慢了速度。

理査盯著他看，問：「馬可，你找我幹麼？」

馬可難以直說。「公司的狀況不如預期。」

理查立刻一臉戒心。「有多糟？」

馬可最恨他岳父這樣，半點面子也不肯留，硬是要羞辱他。小氣鬼。

「相當糟，」馬可說，「丟了一些客戶，其中有些沒付錢。目前我有點現金流的問題。」

「這樣啊。」理查喝得很慢很慢。

現場陷入沉默。馬可明白了，他不會主動給錢，要逼馬可開口。馬可原本低頭看酒，現在抬頭面對岳父嚴肅冷酷的臉，問道：「能不能借我一筆錢來渡過難關？可以是正式借貸，這次我想付利息。」

馬可連想都沒想過岳父會拒絕，他不認為理查敢拒絕，因為，不借的話女兒怎麼辦？所以他不得不開口借錢的時候，只想著不要太卑躬屈膝，沒想別的。

理查也看著他，眼神很冷。「不。」

這時候馬可還沒搞懂，以為理查是說不要利息。「不，真的，我想付利息。我只要借十萬塊就夠了。」

理查傾身向前，幾乎越過小茶几。「我說不借。」

馬可感覺脖頸一熱，臉紅了。他沒說話。他不相信理查是認真的。

「我們不會再給你錢了，馬可，也不會借你錢。以後你要靠自己。」理查靠回他舒服的沙發背。「是不是爛投資我還看得出來。」

馬可不知道這話該怎麼接。他不想求他。理杳下定決心就不會改變，這次他顯然是鐵了心。

理查又說：「我和愛麗絲看法一致，決定以後不再救濟你。」

馬可想問，那你們的女兒怎麼辦？可是他說不出話來。再想一想，這問題的答案他早已明白。

理查會把這件事告訴安，告訴女兒她選丈夫選得太差。理查和愛麗絲一直不喜歡他，耐心等這一天等很久了。他們要安離開他，帶著孩子離開他，他們想要的當然是這個。

馬可不能讓它發生。

他猛然起身，膝蓋撞到桌子。「好，」他說，「我會自己解決。」他轉身離開，又羞又怒，簡直無法思考。他決定搶先去跟安說，跟她說她爸有多麼混球。

這時候是下午，是他平日回家前喝酒的時間。他回自己的地盤喝了一杯，照例散步。布魯斯已經坐在那張長椅上了。那一刻就是轉捩點，在那之後，他再也無法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