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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那對夫妻 by 莎里.拉佩納
2019-11-17 18:56
安終於睡著,但睡得並不安穩。馬可清醒地躺在旁邊,試圖把整件事情想清楚,只恨不能跟安商量。他好想念從前那段無話不談的時光,所有計畫都能一起討論。現在什麼不能跟她講了。後來他也睡著了,做了些恐怖的夢,清晨四點鐘驚醒,心狂跳,滿身大汗,床單都濕了。
目前為止,已知的是:理查正在和綁匪交涉,無論要付多少錢,他和愛麗絲都會救蔻菝回來。馬可衷心祈求這次不要失敗,希望這一次理查能把上回他搞砸的事情做好。德瑞克的手機在理查那裡,理查知道另一頭接電話的會是馬可,所以理查──以及愛麗絲──知道馬可跟德瑞克是一夥的,知道他為錢綁架了自己的小孩。馬可原本以為理查殺掉德瑞克才拿到手機,現在想想也太荒謬。理查怎麼可能知道有德瑞克這個人?用力敲爛別人的頭,理查下得了手?馬可覺得不至於,雖然他很討厭理查,卻不認為他會殺人。
如果手機真的是綁匪寄給理查,那很好。那表示警方不知道,至少現在還不知道。理查恐嚇他的時候是怎麼講的?馬可記不清了。他得跟理查談談,勸理查別把他在綁架案中的角色告訴警察──也別告訴安。可是該怎麼勸呢?就說安絕對無法承受這個事實吧,要是知道蔻菝失蹤是馬可搞出來的,安一定會崩潰。
從此以後,他一輩子都有把柄握握在安的爸媽手上。但至少他和妻女可以再度團聚。如果寶寶能夠回家,安就會開心,他會從頭再來,拚命工作,賺錢養家。或許理查也不是真的想揭穿他,畢竟這不是件光彩的事,會讓理查在商界丟面子。理查那種人,應該只是想抓住馬可的小辮子,讓他在自己面前永遠抬不起頭。想到這裡,馬可的呼吸漸漸順暢。
手機必須趕快處理掉。要是安按下重撥鍵,聽見父親的聲音,那就糟了。幸虧她不知道要怎麼解鎖。但它能將馬可和蔻菝失蹤案連在一起,不能讓警察拿到。
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辛西亞和那段影片。他不知道這要怎麼處理。短時間內她不會聲張,前提是他得讓她以為拿到得錢。
天啊,真是一團糟。
馬可摸黑下床,悄悄在鋪著地毯的臥室移動,不想吵醒妻子。他迅速穿上昨天穿過的牛仔褲和T恤,走到工作室,打開書桌抽屜,拿出昨晚放進去的手機,打開電源,確認沒有新的通知。這手機沒必要留了。如果要找理查,也用不著它。除了辛西亞的影片之外,這支手機是唯一對他不利的證據。
事情就一件一件解決吧。先處理這支手機。
他從大門口的碗裡抓起車鑰匙,想留紙條給安,又覺得犯不著,他只出去一下子,回來的時候安應該還在睡。他悄悄從後門溜了出去,穿過後院走進車庫,坐上奧迪。
天還沒亮,挺冷的。他還沒意識到自己想拿這手機怎麼辦,卻不知不覺往湖邊開去。黎明前的高速公路上只有馬可這一輛車,他邊開車邊想辛西亞的事。只有某些特定性格的人才會勒索別人,不知道她還做過哪些事,馬可很想找找她的把柄,平衡一下。如果實在找不著,或許可以製造一個。但這恐怕得找人幫忙,他不擅長犯罪,目前為止不僅失敗,還越陷越深。
現在他一心只想把原本的人生找回來。只希望蔻菝能毫髮無傷回家,理查能幫他保密,還有,能夠抓到辛西亞的把柄,或製造出一個把柄,讓她不敢再找他麻煩。他付不起那個錢,更不可能一付再付。他不能受制於她。
但他知道,就算這些問題通通解決,也永遠無法得到內心的平靜了。以後他會為蔻菝而活,為安而活。他會盡全力確保她們過最幸福的生活。這是他欠她們的。至於他自己幸福不幸福,並不重要。他已經失去了幸福的權利。
他把車停在樹下,面對湖水,這是他最喜歡的位置。他在車裡坐了幾分鐘,回想上次來此的情形。當時到現在之間發生了好多事。幾天之前,他還很有把握能把蔻菝接回來。如果一切跟預計的一樣,他早就接到孩子拿到錢了,而且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內情。
結果現在一團糟。
他終究還是下了車。清晨湖邊很涼,天色漸亮。那支手機在他口袋裡。他朝湖邊走去,想走到碼頭盡頭處將它扔進湖裡。這麼一來,誰也找不到,他就少了一樁心事。
他在碼頭邊上站了一會兒,滿心懊悔,然後掏出手機,用外套擦淨指紋,以防萬一。青少年時期他棒球打得不錯,此刻使勁一拋,手機撲通一聲落入湖中,激出無數漣漪。他想起小時候打水漂的事,現在覺得好遙遠啊。
手機處理完畢,馬可鬆了一口氣。天色已亮,他轉身往車子那邊走,意外發現停車場多了一輛車,是先前沒有的,不知道來了多久。他怎麼沒看見有車開進來?可能這車剛來,而且沒開大燈。
他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卻跟自己說沒關係。有人看見他一大早朝湖裡丟東西有什麼關係,反正距離那麼遠,看不出是手機。
但馬可的車停在那裡,車牌號碼一清二楚。他緊張起來。更糟的是,走近以後,他發現那是一輛警車,雖然沒有漆成警車的樣子,但一看車頭就知道是警方的車。馬可開始反胃。這種時間警車來這裡幹麼?他被警方跟蹤?警察看見他朝湖裡扔東西?馬可冷汗直流,滿耳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強裝鎮定,盡可能避開警車走回車上,又不想讓對方發覺他在迴避。警車的車窗搖了下來。糟糕。
「沒事吧?」問話的警察頭伸出窗外,想看清楚。
馬可停下腳步,無法動彈,這警察他沒見過,不是拉斯巴克的人。有那麼奇幻的一瞬間他以為那人是拉斯巴克。馬可說:「沒事,睡不著而已。」
警察點點頭,搖下車窗,開走了。
馬可回到車上,一直發抖,停不下來。好一會兒才恢復正常,開車回家。
※※※
吃早餐的時候,安和馬可沒怎麼交談。從湖邊回來以後,他臉色蒼白,精神恍惚。她則情緒脆弱,除了想孩子,還想著昨天的事。馬可說他跟辛西亞沒有什麼,她不信。他昨天去她家做什麼?如果這件事他說謊,那麼別的事會不會也騙了她?她不信任他,可是好不容易才停戰了,不想再生事端。現在他們需要彼此,而且或許依然在乎彼此,即使發生了那麼多事,依然在乎。
「我今天早上得回去上班。」馬可的聲音不怎麼穏定,他大聲清了清喉嚨。
她說:「今天是星期天。」
「我知道。但最好還是進公司一趟,有些案子已經逾期了。」他又喝了一大口咖啡。
她點點頭,心想這對他是好事,他看起來很糟糕,處理別的事可以轉移一下注意力,就算只是一下子也好。她有點嫉妒,因為她沒那麼好命,沒有工作,不能靠工作來忘記,連想暫時忘記都不行。家裡的一切都是提醒,讓她無法忘記蔻菝,無法忘記他們失去了蔻菝。廚房裡有小孩專用的高腳椅,客廳桶子裡有彩色的塑膠玩具,還有那個上方掛著小玩具的遊戲墊,蔻菝最愛伸手去抓,嘴裡還咕噥著咯咯笑。在家不管走到哪裡,都有蔻菝的影子,安逃不了,就連暫時逃脫都不可能。
她看得出來,馬可不放心。馬可說:「我出門以後,妳要做什麼?」
她聳聳肩膀。「不知道。」
「或許妳應該給那個代班的醫生留言,約個時間。」
「好。」安回答得心不在焉。
馬可出門之後,她並沒有打電話約診。她在家裡晃過來晃過去,想念蔻菝。一會兒想,蔻莅死了,在某個垃圾桶裡,身上爬滿了蛆;一會兒又想,蔻菝埋在林中的淺坑裡,被動物挖出來啃咬。她想到報紙上那些失蹤兒童的報導,越想越怕,覺得噁心,覺得恐慌,看看鏡中的自己,那雙眼睛大得嚇人。
也許不知道孩子發生了什麼事還比較好,但她非知道不可。否則這輩子她會一直拿各種可怕的想像來折磨自己,可能比事實更可怕。或許蔻菝死得很快,安祈禱這是事實,可是事實她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
蔻菝這短短的一生,從出生開始,安分分秒秒都知道她的行蹤,現在卻不知道了,因為她是個壞媽媽。她是個壞媽媽,是個壞掉的媽媽,不夠愛自己的孩子,竟然留孩子一個人在家,還打她。難怪女兒會丟。所有事情都有原因,她的孩子會丟,就是因為她不配當蔻菝的媽媽。
現在安不光是在家裡晃來晃去,她腳步越走越快,念頭也一個接著一個,越轉越快。女兒的事,她有極大的罪惡感。馬可說十二點半蔻菝還活著,她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的話通通不能信──他是騙子。她一定是傷害了蔻菝,她一定是殺了自己的孩子,各種假設之中,只有這個最合理。
這是極為可怕的假設,是可怕的重擔,她必須找個人說。她試圖告訴馬可,但他不肯聽,他想假裝沒那回事,假裝她不會傷害自己的孩子。她還記得他聽到她打孩子時的眼神,那眼神充滿懷疑。
他得親眼看見,才會改變想法。
他若知道她的過去,就會改變想法了。
可是他不知道,因為她沒告訴他。
聖米爾卓德事件……她一點也記不得。留在她記憶中的,只有事後種種。她記得那間女廁,牆上有血,蘇珊像死了似的倒在地上,而大家……珍妮絲、黛比、科學老師和校長……都滿臉驚恐看著她。她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後來,媽媽帶她去看精神科醫生,診斷出解離症。安記得自己坐在醫生面前,嚇傻了。媽媽焦慮地坐在她旁邊。安聽了診斷,不但害怕,而且覺得可恥。
她媽對醫生說:「我不明白,我不懂你說的這個東西。」
「我知道,」醫生和氣地說,「這聽起來很可怕,但它並不是很奇怪的病。請把它想作一個適應機制──一個不完美的適應機制。人在面對無法面對的事情時,暫時脫離現實。」醫生轉頭看安,安避開眼光。「妳可能會覺得脫離了自己,覺得事情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覺得事物扭曲或不真實,也有可能會有出神的狀態,出現短暫的失憶。」
愛麗絲問醫生:「這種事會不會再次發生?」
「我不知道。以前發生過嗎?」
發生過,但沒這麼恐怖。
「有過幾次。」愛麗絲說得有點遲疑。「她從小就有這種狀況,起初,她說她不記得做過那些事,我……我還以為是想逃避責任,後來才知道她自己也無法控制。」她頓了一下又說:「可是以前的事都沒這麼嚴重。」
醫生雙手緊握,專注看著安,問她媽:「她是不是有過心理創傷?」
「心理創傷?」愛麗絲重複醫生的話。「當然沒有。」
醫生露出懷疑的表情。「解離症通常起因於被壓抑的心理創傷。」
愛麗絲說:「噢,天啊。」
醫生揚起眉毛,等她往下說。
愛麗絲說:「她爸爸。」
「她爸爸?」
「她親眼看著她爸過世,那很可怕,她非常愛他。」
安的眼睛緊緊盯著前方的牆,整個人一動也不動。
醫生問:「他是怎麼過世?」
「我出門買東西,他在家陪安玩,忽然心臟病發作,應該是立即死亡。她看見了。等我到家,一切都晚了。安正哭著按電話,可是她太小了,不知道要撥幾號。但這也不熏要,因為誰也救不了他。當時她只有四歲。」
醫生同情地點點頭說:「原來如此。」接著就默默坐在那裡,沒再多說。
愛麗絲說:「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做惡夢。我不讓她說這件事……也許那是錯的,但她一說就會很難過,我不想讓她難過。她只要一提那件事,我就立刻轉移話題。」她又說:「她似乎很自責,恨自己當時不知道該怎麼做。但那並不是她的錯,她年紀太小。而且醫院也說,他注定是沒救的,就算救護車立刻趕到,也救不了他。」
醫生說:「任何小孩遇到那種事,都很難處理。」安還是當他不存在,但他對安說:「解離症會暫時因壓力而惡化,我建議妳定期來見我,處理一下妳所感受到的焦慮。」
回家的路上,安在車裡一直哭,到家之後,進門之前,愛麗絲抱住女兒。「安,沒事的。」安不相信。愛麗絲又說:「我們就跟妳爸說妳有焦慮症,要定期就醫,其他的不用讓他知道。他不會懂的。」
學校發生的事她們沒告訴理查。愛麗絲獨自去見那三個女孩的家長,處理了所有的事。
在那之後,還有過一些「插曲」,但多半都是無害的。安只是暫時失神,失去了幾分鐘或幾小時的記憶,都是壓力引起的。她醒來時總是身在不該在的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那裡去的。她打電話給媽媽,媽媽就會去接她。上大學後,這種狀況不再發生。那麼多年以前的事,安還以為都過去了。
可是,當然了,綁架案一發生,回憶立刻湧上心頭。警察會不會發現?馬可知道以後,會不會用異樣眼光看她?幸虧綁匪寄來蔻菝的衣服,否則媽媽好像一直在擔心是安殺死了自己的小孩,擔心馬可在幫她掩飾。
現在警察知道她攻擊蘇珊的事了。他們認為她有暴力傾向。安一直很怕警察認為她有罪,但相較之下,這並不是最糟的。
安最大的恐懼是,她可能真的有罪。
蔻菝剛剛失蹤的那幾天,安很確定是陌生人帶走她。那段日子很難熬,警方懷疑他們,大眾懷疑他們,連媽媽都懷疑她。她和馬可知道自己無辜,所以捱過去了。他們只犯了一個錯,就是留寶寶在家,無人看顧,但那不是遺棄。
可是現在,因為她在沙發上睡著之前發生的事,因為她把查馬可外遇和找蔻菝兩件事混在一起,現實扭曲了,她居然認為辛西亞綁走她的小孩。
那個病回來了,但它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呢?
她想她知道,就是在蔻菝失蹤那天晚上回來的,就在她打蔻菝之後,失去了一段記憶,她不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事。
一旦想通,知道是自己做的,安簡直有種解脫感。蔻菝若是死在她手上,死在自己房間,眼前看著熟悉的玩具小羊,死得乾淨俐落,總比受變態壞人的折磨好。
安應該要打電話給她媽,她媽一定知道該怎麼辦。可是安不想打電話給她媽,她媽會想辦法掩蓋真相,假裝沒發生過。馬可也是。他們都想掩蓋她所做的事。
她不想再那樣了。必須告訴警察。而且動作得快,免得有人攔阻。她想把一切都攤到陽光下,再也不要有祕密和謊言,這些東西她一分鐘也忍受不了。她得知道女兒現在在哪裡,得知道她長眠的地方。她得抱抱她,最後一次抱抱她。
她從臥室望向窗外,街上沒有記者。她迅速更衣,打電話叫了輛計程車。
等了好久,計程車終於來了。她跳上後座。這感覺有點怪,可是她鐵了心,要將一切做個了結。她會把事情經過告訴警方。蔻菝是她殺的,馬可一定是找人來帶走屍體,又安排了假勒贖來誤導警方。現在馬可必須停止保護她,必須停止騙她,必須告訴警方蔻菝的屍體在哪裡,然後她就能知道了。她必須知道女兒在哪裡,她再也受不了了,她一定要知道。
她無法相信任何人會說實話,除非她自己先坦白。
到了警局,櫃檯女警一臉關切問她:「女士,妳還好嗎?」
「我很好,」安急切地說,「我要找拉斯巴克警探。」她覺得自己的聲音變得好陌生。
「他不在。今天是星期日。我打電話問問看。」女警拿起電話說了幾句,放下聽筒,對安說:「他這就過來,半小時之內會到。」
安等得很焦躁,心亂如麻。
拉斯巴克不到半小時就趕到了,穿著卡其褲和短袖上衣,看起來跟平常很不一樣。安習慣見他穿西裝,今天這身裝扮讓安有點迷惘。
他用那雙從不遺漏任何細節的眼睛看著她說:「安,找我有什麼事?」
「我有話要跟你說。」安說得很急。
「妳的律師呢?」拉斯巴克說。「我收到通知,若沒律師在場,妳不會再跟我說話。」
「我不要律師陪。」安堅持。
「妳確定?妳可以打電話叫他來,我可以等。」
她知道律師會阻止她說出她想說的話。「不!我確定。我不需要律師,我不要律師,還有,別打電話給我先生。」
「那好吧。」拉斯巴克轉身帶她走那條長長的走廊。
安跟著他走進一間偵訊室,不等他坐下就開始說話。他請她等一下。
「我們要做正式偵訊紀錄,所以請報一下姓名、日期,還有,我們建議妳找律師,但妳謝絕了。」
安把該說的通通說完,偵訊就開始了。
警探問她:「妳今天為什麼來?」
「我來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