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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那對夫妻 by 莎里.拉佩納
2019-11-17 18:56
現在是星期天下午。沒有新線索,沒人打電話來說蔻菝在手上,案情膠著,蔻菝依然沒有回家。她在哪裡呢?
安走到客廳窗前。為了保護隱私,窗簾已經拉上,透進來的陽光有限。她站在窗邊,拉開一點點窗簾,偷看外面。人行道上好多記者,都滿到車道上了。
她彷彿活在金魚缸裡,大家都來敲玻璃。
種種跡象顯示,康提夫婦辜負了新聞界的期望,沒有變成媒體寵兒。他們不歡迎媒體,視記者為不速之客、必要之惡。他們不怎麼上鏡頭,雖然馬可很帥,安也很美,但那是不夠的,個人魅力更為重要,至少也要有溫度。馬可現在一點魅力都沒有,看起來就像遊魂。他倆都一副有罪的樣子,被羞恥感擊垮了。馬可跟媒體的互動很冷,而安一句話也沒說,他們沒給媒體半點溫暖,媒體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安現在才發覺那是戰略錯誤,可能會讓他們遺憾終生。
問題出在蔻菝被人抱走的時候他們不在家,他們在隔壁鄰居家。安看到早報頭條標題的時候嚇壞了,上面印著「父母出門,嬰兒失蹤,案發當時嬰兒獨自在家」。如果當時他們在自己床上睡覺,就算孩子依然被人抱走,也比這樣好,他們得到的同情會多一點。媒體也好,大眾也好,都會同情他們。可是他們在隔壁參加派對,那就該死了。產後憂鬱的事情當然也已公諸於世,安不知道怎麼會這樣,她又沒跟媒體說。小孩單獨在家的事可能是辛西亞洩露出去的,但記者怎麼會知道她有憂鬱症呢?警方當然不會洩露她的醫療資訊,這是隱私。她後來問過,警察保證不是他們說的,但安不信任警察。無論消息來源是誰,都進一步傷害了安的形象──在大眾、媒體、父母和朋友面前的形象,她被公開羞辱了。
安轉頭望向大門口臺階下那一堆持續增加的東西,其中有枯萎的花束,也有各種色彩與大小的絨毛玩具。她看見幾隻泰迪熊,還有一隻特大號的長頸鹿,上面都附著卡片或紙條。好老套啊,洶湧的同情,與憎恨。
今天稍早馬可出去抱了一堆玩具和紙條回來,想提振她的心情。但他以後不會再犯這種錯了。那些留言多是惡毒的話語,有些非常恐怖。她看了之後倒抽一口氣,揉成紙團丟到地上。
她用手指撥開窗簾,往外再看一眼,這回嚇得背脊發麻。她認得人行道上排成一行向這邊走來的三──不,四個女人,她們個個推著嬰兒車,全是媽咪聯誼會的。記者預感會有好戲,讓出路。安看著她們,難以置信。她們該不會帶著孩子來看她吧?
她看見走在最前面的艾瑪莉亞──可愛的棕眼寶寶席歐的媽媽──伸手從嬰兒車下面拿出一個東西,看起來像是裝食物的大保鮮盒。她身後的其他媽媽也做出同樣的動作,將嬰兒車煞住,從座椅下面拿出食物。
如此殘酷的善意與體貼,她承受不了。安猛然轉身背對窗戶,哭了出來。
馬可察覺不對勁,走過來問她:「怎麼了?」
他拉開窗簾,想看看外面是怎麼回事。
「叫她們走!」安有氣無力地說,「拜託。」
※※※
星期一早上九點,拉斯巴克警探要求馬可和安到警局正式應訊,他們的反應是瞠目結舌。拉斯巴克保證:「你們並未受到逮捕,我們只是要分別做筆錄,再問幾個問題。」
「為什麼不能在這裡問?」安一臉沮喪。「你們問得還不夠嗎?」
「為什麼要去警察局?」馬可一臉驚駭,重複了安的問題。
「這是標準程序,」拉斯巴克說,「你們要不要先梳洗一下?」
安搖搖頭,她現在不在乎外表。
馬可瞪著自己的腳,不發一語。
「好,那我們就走吧。」拉斯巴克帶頭出發。
大門一開,就引起一陣騷動,記者都圍了過來,相機閃個不停。有人高聲問:「他們被逮捕了嗎?」
拉斯巴克沒有回答任何問題,沉默得像石頭,帶領馬可和安穿過擁擠的人群,走向停在屋前的警車。他打開後門,安先上車,往裡坐,接著是馬可。除了跟在後面嘰嘰喳喳的記者,誰都沒說話。拉斯巴克坐進前座,車就開了。攝影記者跟在後面跑,搶拍照片。
安怔怔看著窗外,馬可想握她的手,她不要。窗外這城市她如此熟悉。街角有個賣菜的攤子。然後是公園,她常帶蔻菝鋪張毯子坐在樹蔭下,看小孩在池子裡戲水。車子穿過市區,不遠處就是她從前上班的藝廊,離河很近。接著他們經過一棟裝飾藝術風格的大樓,馬可的公司在那裡。轉眼間車子出了市區。從警車後座望出去,一切都跟平常很不一樣,尤其是你正要去警局,為自己孩子的失蹤案應訊。
走進警局的時候,圓弧形櫃檯後的制服警察感興趣地抬頭看了一眼。拉斯巴克把安交給一位女警,說:「帶她去三號偵訊室。」
安有了戒心,看看馬可。「等一下,我想跟馬可一起,不行嗎?為什麼要把我們分開?」
馬可說:「沒關係的,安,別擔心,沒事的,我們又沒做壞事。他們只是想問我們一些問題,問完就會放人,對吧?」最後一句是對拉斯巴克說的,語氣裡有一點點挑釁。
「對。」拉斯巴克回答得很順。「我剛說了,你們是自願應訊,不是受到逮捕,隨時可以離開。」
馬可站在原地看安隨女警離開,安回頭看了他一眼。她非常害怕。
拉斯巴克說:「跟我來。」他帶馬可進入走廊盡頭的偵訊室,詹寧斯警探已經在裡面了。房間裡有張金屬桌,一邊只有一把椅子,另一邊有兩把,是給警探坐的。
馬可很怕自己思緒太亂,會說出自相矛盾的話。疲憊感一波波襲來。他叫自己要說慢一點,想清楚再回答。
拉斯巴克穿著乾淨的西裝和襯衫,還打了領帶,鬍子剛刮過。詹寧斯也是。馬可穿的是舊牛仔褲和今早從抽屜抓出來的皺T恤,當時他並不知道今天會進警察局。現在他才明白,剛剛應該聽警探的話,沖個澡,刮刮鬍子,換件衣服。那樣可能會比較警醒,比較有自制力,在偵訊影片中看起來也比較不像罪犯。之前他沒想到要錄影。
馬可坐下,緊張地看著站在桌子對而的兩位警探,在這裡不一樣,跟在家不一樣,好可怕。他覺得自己漸漸失控。
拉斯巴克說:「不介意的話,我們想錄下偵訊的過程。」他指指裝在天花板下方的攝影機,鏡頭朝著桌子這邊。
馬可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真有選擇,遲疑片刻才說:「好,當然,沒問題。」
拉斯巴克問:「來點咖啡?」
馬可說:「好,當然好,謝謝。」他想放輕鬆,提醒自己來這裡的冃的是要幫警察找出帶走孩子的人。
拉斯巴克和詹寧斯出去拿咖啡,留馬可獨自苦惱。
兩位警探回來時,拉斯巴克把紙杯裝的咖啡放在馬可面前,還有兩包糖和一顆奶精。他居然記得馬可喝咖啡的習慣。馬可用顫抖的手撕開糖包,大家都注意到了。
拉斯巴克說:「請報出您的姓名和今天的日期。」偵訊開始。
警探引領他回答了一系列簡單的問題,等於是讓馬可把他對這起綁架案的說法完整講一遍。所有內容都講過了,沒有新東西。馬可覺得自己的神經隨著偵訊的進展慢慢放鬆,好不容易講完,便想他們要放他走了,心情無比舒暢,只是努力不要表現出來。現在他才騰出精神來好奇另一間偵訊室裡的事,不知道安狀況如何。
「很好,謝謝你。」拉斯巴克說,「現在呢,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再問幾個問題。」
馬可原本正要起身,聽他這麼說只好再坐回去。
「跟我們說說你的公司:康提軟體設計。」
「為什麼?」馬可問,「我的公司跟這事有什麼關係?」他定定望著拉斯巴克,努力藏住驚恐。可是他對警察問這話的目的清楚得很,他們調查過他了,一定調查過了。
拉斯巴克無視他的抗議,繼續問道:「你的公司是五年前開的?」
「是的,」馬可說,「我有商業和電腦科學的學位,一直想自己開公司,看好軟體設計業,尤其是醫療軟體使用者介面的設計,所以就創業了,有一些大客戶。員工不多,都是專業的軟體設計師,透過網路工作。我們會去客戶公司拜訪,所以我常出差。這生意我做得不錯。」
「對,你做得是不錯。」拉斯巴克表示同意。「相當好。這不容易吧,要花很多錢吧?我是說,成立這種公司,一開始要花很多錢吧?」
「不一定。我公司成立的時候規模很小,只有我服務幾個客戶,設計師只有我一個,在家工作,工時很長。原本的計畫是讓公司慢慢成長。」
拉斯巴克說:「然後呢?」
「公司生意很好,成長得很快。非常快。我不得不多請幾位設計師來消化業務,於是公司規模變大,當時時機正好。可是這麼一來,開銷也變大,設備、員工、辦公空間都得增加,要擴展公司就得花錢。」
警探問:「那些錢從哪裡來呢?」
馬可不悅地看著他:「我不知道這跟你有什麼關係。我跟岳家借,向安的爸媽借。」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馬可惱了。他必須冷靜,毛躁不得。拉斯巴克可能是在激他。
「沒別的意思。」拉斯巴克態度溫和。「你從岳父岳母那裡拿到多少錢?」
「你是真想問我,還是早就知道?」
「我不知道,你告訴我吧。」
馬可說:「五十萬。」
「這是很多錢啊。」
馬可同意:「對,沒錯。」拉斯巴克拋出f餌,他可不能上鉤。
「公司賺錢嗎?」
「大部分時候是。我們跟別人一樣,生意總是有起有落。」
「今年呢?今年算是起還是落?」
「說起來,今年算是比較爛的一年。」
拉斯巴克說:「很遺憾聽見你這麼說啊。」他停下來等馬可接話。
馬可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我們遇上了一些挫折,但我有信心能重上軌道。生意有起有落很正常,不能一賠就認輸,要撐過去才行。」
拉斯巴克若有所思點點頭。「你跟岳父岳母的關係如何?」
馬可知道警探兒過他和岳父同處一室的情形,沒有必要說謊。
「彼此不順眼。」
「那他們還借你五十萬?」警探挑起眉毛。
「錢是借給我們兩個的。他們有錢,而且疼女兒,想要她過好日子。我開這公司的計畫很健全,他們看得出是筆好投資,他們投資的是女兒的未來。這件事所有當事者都很滿意。」拉斯巴克問:「但貴公司不是正急需挹注資金嗎?」
「近來每家公司都有資金挹注的需求。」馬可說得有點苦澀。
「你辛苦建立的公司是不是瀕臨倒閉?」拉斯巴克略微前傾。
馬可說:「我不這麼認為。」他絕不允許自己示弱。
「你不這麼認為?」
「對。」
馬可不知道警探這消息從哪兒來,公司確實有麻煩,但據他所知,警方並沒拿到搜查他公司或銀行紀錄的許可。拉斯巴克是猜的嗎?還是跟誰談過?
「你生意出問題太太知道嗎?」
「不完全知道。」馬可在位子上蠕動了一下。
「什麼意思?」
「她只知道最近生意不太好,」馬可承認,「我沒說得太詳細,怕她擔心。」
「為什麼?」
馬可厲聲說道:「拜託,我們的小孩剛出生!你也知道,安都已經得憂鬱症了,我幹麼還要拿公司的問題去煩她?」他撥撥扎進眼睛的頭髮。
「我理解。」拉斯巴克說。「你有沒有找岳家幫忙?」
馬可沒有直接回答。「我認為事情會有轉機。」
拉斯巴克沒再追問。「那來談一下你太太吧。說到憂鬱,你之前提過,醫生診斷她患有產後憂鬱,那醫生姓……」他查查筆記,「拉姆斯登。」他抬起頭。「出國去了。」
「對,你知道的,」馬可說,「同樣一件事我們到底要說幾遍?」
「能不能請你說說她的症狀?」
馬可在難坐的金屬椅上動來動去,覺得自己像釘在木板上的蟲。「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她心情不好,常常哭,無精打采,一直陷在情緒裡面無法自拔。蔻菝很愛鬧,所以安睡眠不足。」說到這裡,他想起蔻菝失蹤,一陣難過,不由得頓了一下。「我提議找人幫忙照顧小孩,讓她白天能睡一下,但她不肯。我想她覺得自己應付得來,不需要幫忙。」
「你太太有精神病史嗎?」
馬可嚇了一跳,抬起頭說:「什麼?沒有。她只有一點憂鬱症史,跟上百萬人一樣。」他語氣堅定。「精神病史,沒有。」馬可很不喜歡警探起的這個話頭,不知道接下來還有什麼。
「產後憂鬱就是一種精神疾病,但我們不必離題爭論這個。」拉斯巴克背往後靠,眼光像是在說:我們說老實話好嗎?「你擔不擔心安會傷害小孩,或是自己?有沒有擔心過?」
「沒有,從來沒有。」
「你在網上查產後憂鬱精神病的時候也沒擔心?」
他們果然查他電腦了啊,那些……女人殺小孩的故事他們也都看見了。馬可額頭上大爆汗,自己都感覺得到。「不,我跟你說過了……安診斷出產後憂鬱的時候,我想多了解,所以上網杳。網路這東西你也知道,一個連一個,你會一個連結一個連結點下去。我看那些女人發瘋殺小孩的故事只是因為好奇,不是擔心安,絕對不是。」拉斯巴克盯著他看,不說話。
「嘿,要是我擔心安會對孩子怎樣,怎麼還會讓她成天單獨跟孩子在家,對吧?」
「我不知道啊,你會嗎?」
拉斯巴克不再婉轉,雙眼直視馬可,等他回答。
馬可瞪回去。「你要把我們抓起來?」
「不,這次沒事。」警探說。「你們可以自由離開。」
馬可緩緩起身,推開椅子,雖然心裡超想立刻跑掉,卻刻意放慢速度,裝出鎮定的樣子,其實那當然不是真的。
「最後一個問題,」拉斯巴克說,「你認識的人裡,有沒有誰開電動車,或是油電混合車?」
馬可遲疑片刻才說:「應該沒有。」
「那就這樣。」警探起身。「謝謝你跑這一趟。」
馬可真想一拳打在拉斯巴克臉上,大吼:「你怎麼不他媽的把工作做好,把我們的小孩找回來?」可是他沒那麼做,只是大步離開房間,而且步伐太快了一點,出了門才發覺自己並不知道安在哪裡。他不能丟下她一個人離開。
拉斯巴克隨後走出偵訊室,對他說:「可以等你太太一起走,不會太久的。」說完,拉斯巴克進入走廊上另一間偵訊室。馬可心想,安大概就坐在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