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拉斯巴克回去屋裡，詹寧斯留在街上和其他警察繼續搜查。只見安坐在沙發邊啜泣，身旁女警摟著她的肩。馬可不在這裡。

空氣裡有剛煮好咖啡的香味，拉斯巴克讓這股香味引進了廚房。這屋子狹長，廚房在後面，一看就是最近改裝過的。從白色櫥櫃到昂貴的設備和大理石流理臺，都很高級。馬可在廚房裡，低頭守著咖啡機，等咖啡煮好。拉斯巴克進來時他抬頭看了一眼，又望向別處，也許是煮咖啡求清醒的意圖過於明顯，有些不好意思。一陣尷尬的沉默之後，馬可眼睛望著咖啡機低聲問：「你想她發生了什麼事？」

拉斯巴克說：「還不知道，但我會查出來。」

馬可拿起咖啡壺，將咖啡倒進乾淨大理石臺面上的三個瓷杯。拉斯巴克注意到他倒咖啡的手在抖。馬可給拉斯巴克一杯，他道謝接過。

馬可離開廚房，帶著兩杯咖啡回到客廳。

拉斯巴克看著他走出去，為即將面臨的狀況硬起心腸，偵辦兒童綁架案總是很難，一來媒體難搞，二來結局通常不好。

他知道自己必須向這對夫妻施壓，這是工作。

每次拉斯巴克接到案子，面對的都是未知，但是到了解開謎團的時候，卻從不驚訝。他似乎失去了驚訝的能力，卻永遠保有好奇，那份求知的欲望始終都在。

※※※

拉斯巴克自己動手，將馬可留給他的牛奶和糖加進咖啡，然後捧著杯子站在廚房門口。從他這裡宥出去，能看見離廚房很近的餐桌和餐櫃，這兩樣顯然都是古董。再過去是暗綠色絲絨沙發，他能看見安和馬可的後腦勺。這對夫妻右邊是大理石壁爐，上方掛著大幅油畫，畫的是什麼他就看不懂了。長沙發面對前窗，與窗戶之間隔著茶几和兩張舒服的單人沙發。

拉斯巴克走進客廳，回到先前的位置，坐壁爐旁的單人沙發，和這對夫妻面對面。他看見馬可舉杯喝咖啡，手還在抖。安的手握著杯子放在腿上，心不在焉，暫時停止哭泣。

窗外警車強烈的燈光依舊打在客廳牆上。鑑識小組在屋內四處採證，很安靜，很有效率。屋內的氣氛沉悶又忙碌，有種陰鬱的感覺。

拉斯巴克眼F的工作很微妙，他得讓這對夫妻覺得他在幫他們，在盡全力找他們的小孩（這並不假，他和其他警察都全力在找那個孩子），但同時他也知道，這種失嬰案查到最後，該負責的人多半是父母，尤其這案子某些地方確實令人疑心。總之，他會抱持開放的態度，盡量不帶成見。

「唉，」拉斯巴克說，「我知道你們現在非常難受。」

安抬頭看他，因為受到同情而再度熱淚盈眶。她傷心地說：「誰會帶走我們的孩子呢？」

「這就是我們現在要査的。」拉斯巴克把杯子放到茶几上，拿出筆記本。「容我冒昧問一下，你們知不知道誰有可能帶走她？」

他們兩人瞪大了眼，因為這問題太荒謬，卻真的有人問了。

「最近有沒有人在這附近亂晃，或是對你們的小孩特別有興趣？」

兩人都搖頭。

「有沒有誰會想傷害你們？」他看看安，再看看馬可。

這對父母又搖搖頭，兩人一樣茫然。

「拜託，想一下。」拉斯巴克說。「慢慢想，一定有原因。凡事都有原因──只是得找出來。」

馬可看起來像要講話，想想又吞了回去。

「怎麼了？」拉斯巴克問。「有話就說，時間緊迫。」

好一會兒，馬可才對著妻子說：「妳爸媽。」

「我爸媽怎麼了？」她顯得相當驚訝。

「他們有錢。」

「所以呢？」她似乎聽不懂他的意思。

馬可說：「他們有很多錢。」

拉斯巴克心想，來了來了。

安看著她先生，目瞪口呆。說不定呢，她演技精湛。「你這話什麼意思？」她說，「你該不會認為她被人帶走是因為……」拉斯巴克仔細觀察他們，她臉上的表情變了。「那是好事，」她問他，「對不對？如果他們只是想要錢，我就能把孩子要回來，對不對？他們就不會傷害她了，對吧？」

她充滿希望的聲音令人心碎，拉斯巴克差一點就要相信此事與她無關。

安說：「她一定嚇壞了。」然後澈底崩潰，哭得無法自已。

拉斯巴克想問她父母的事。辦兒童綁架案的時候，分秒必爭。他沒問安，卻問馬可：「她爸媽是什麼人？」

「愛麗絲和理查．居里，」馬可說，「理查是她繼父。」

拉斯巴克將此記在本子上。

安控制住情緒，說：「我爸媽有很多錢。」

拉斯巴克問：「有多少？」

「確實的數字我也不知道，」安說，「超過幾百萬。」

拉斯巴克說：「能不能稍微精確一點？」

「我想大約在一千五百萬左右，」安說，「但這並不是人盡皆知的事。」

拉斯巴克望向馬可，馬可面無表情。

安說：「我要打電話給我媽。」她朝壁爐上的時鐘瞄了一眼，拉斯巴克隨著她視線望去，現在是凌晨兩點十五分。

※※※

安和父母的關係有點複雜。他們跟她父母出現問題的時候（這事常有），馬可會說她跟父母關係很差。也許吧，但安只有這一對父母，她需要他們。她盡力想讓大家好好相處，可惜並不容易。

馬可的背景和她完全不同，有個吵吵鬧鬧的大家庭，見面的時間不多，大家一見面就吼來吼去，可全都是善意的。馬可還沒出生，他爸媽就從義大利移民到紐約，開了一家乾洗店，兼做裁縫，沒什麼錢，但日子也還過得去。對於馬可的人生，他們的參與度不高，不像安的父母那樣。馬可和四個兄弟姊妹很早就學會照顧自己，被迫離巢單飛。馬可十八歲起，就自力更生，同時也就不用顧慮別人，可以照自己的意思過活。他自立自強完成學業，偶爾會去探望父母，但他們在他人生中所占的分量並不大。在別人看來，他應該怎麼看都不算差，可惜對安的父母和他們在美景高爾夫鄉村倶樂部的那些有錢朋友來說，他就是不夠好。馬可家是中產階級，守法，工作努力，不窮，但也不算太有錢。安的同學和後來在藝廊的同事都不覺得馬可的家世有什麼問題。

只有家裡富了很多代的人才會瞧不起他，而安的媽媽就是這種人。理查．居里其實是繼父；安的生父是成功的生意人，在她四歲那年不幸去世。但真正有錢的，是安的母親愛麗絲，身價上千萬。

她的父母過著富裕的生活，往來都是有錢人，住在城裡最好的區，是美景高爾夫鄉村倶樂部的會員，開豪華車，享受五星假期。他們送安去上私立女校，接著進好大學。她爸年紀越大，越喜歡假裝那些錢都是他賺來的，雖然並非事實，但他自己信了，而且越來越自以為是。

安跟馬可交往，她父母的反應就像是遇上世界末日。馬可外表像典型的壞男孩，有種危險的吸引力，黑頭髮，以義大利人而言皮膚很白，眼神陰鬱，看起來有點叛逆，尤其是沒刮鬍子的時候。但他一見到安眼睛就發亮，露出無敵的笑容，喊她寶貝，安無法抗拒。他第一次去安爸媽家接她約會，是安人生中重要的轉捩點。當時她二十二歲，她媽想介紹一個不錯的年輕人，是個律師，是朋友的兒子，想認識她。安很不耐煩地跟她媽解釋，她跟馬可正在交往。

她媽說：「是啦，可是……」

「可是什麼？」安雙臂抱胸，作出防衛姿態。

「妳對他不可能是認真的吧？」

安到現在還記得她媽臉上那尷尬失望的表情。當時她媽心裡在想，女兒交往的對象一點家世也沒有，在義大利區的餐廳當酒保，騎摩托車，這事要怎麼跟朋友說呢？她忘了，馬可畢業的商學院正是他們精挑細選>|*送女兒去讀的那一所。他們不認為他日夜努力才完成學業是件可敬的事。也許，對他們來說，無論是誰，都配不上他們的寶貝女兒。

就在這個時候，太完美了，馬可騎著他的杜卡迪巌隆隆來到，安飛奔出父母家門，投入馬可懷抱。她媽站在窗簾後面，看跨坐車上的他用力親她，給她一頂安全帽。她上車，隨他轟隆隆而去，車後揚起細細碎石。就在那一刻，她確定自己戀愛了。

可是妳不會永遠二十二歲，妳會長大，事情會變。

現在，安把剛剛說過的話再說了一次：「我要打電話給我媽。」他們回家還不到一小時吧？從看見空空的嬰兒床到現在，發生了好多事。

馬可抓起電話交給她，然後坐回沙發上，雙臂抱胸，姿態緊繃。

電話號碼都還沒撥完，安就又開始哭。電話響了，她媽接了。

「媽二安泣不成聲。

「安？妳怎麼了？」

安好不容易擠出一句：「有人把蔻菝偷走了。」

她媽說：「天啊。」

「警察在這裡，」安說，「妳能不能過來？」

「我們馬上就到，安，妳挺住。我跟妳爸馬上就到。」

安掛掉電話，繼續哭。爸媽會來。他們總是會幫她，就算生氣也會幫。這次他們一定會生氣，氣她和馬可，尤其馬可。他們愛蔻菝，他們就這麼一個寶貝外孫女，要是知道安和馬可做了什麼，他們會怎麼想？

安對馬可和警探說：「他們馬上過來。」她看看馬可，隨即望向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