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五章 名將已遲暮
漢血丹心 by 流年書柬
2019-11-15 17:53
在大漢帝國發動大規模西征的數年之後,除了留下鎮守西洲的軍隊之外,共有三萬將士追隨元召回長安。他們沒有乘坐大漢的戰船走海路,而是一路征塵,穿越瀚海黃沙,走的是貫穿西域的那條黃金通道。
「元公,為什麼要忍受路途遙遠之苦,走這條路呢?」
一直跟在元召身後的太史令司馬遷有些疑惑。在西洲的三年時間裡,他的足跡幾乎踏遍了那裡的大部分疆域。不知不覺,風霜染白了鬢髮,略顯憔悴的臉上卻更增添了許多堅毅之色。時至今日,這位大漢帝國最出色史書記載者的內心世界,已經躍升到了一個更高的層次。他不禁深深的感歎,為自己能夠把握住這樣的一個機會而慶幸不已。
自從踏出西洲區域之後,元召就好像有些心事重重的樣子。所有他身邊的人都有所察覺,只是他自己不說,卻沒有人敢於直言相問。司馬遷雖然也和其他人一樣想瞭解元召的所思所想,但總覺得這其中也許沒有那麼簡單。所以直到進入西域境界之後,他才忍不住相問。
大軍行止,非止一日。離開西洲的時候剛剛春意闌珊,走到這裡,卻已經是夏末的季節了。遼闊西域吹來的風中,終於驅散了酷熱,已經帶著絲絲的清涼,令人感覺到精神一振。聽到前軍斥候來報,距離酒泉郡已經不足二百里的時候,元召一面命令安營紮寨停下休息,一面回答司馬遷的問題。
「太史公,實不相瞞,我選擇走黃金通道,過西域,進玉門關,是有原因的。」
司馬遷一面從馬車上搬下自己還未寫完的一摞冊子,一面又有些大惑不解的問道。
「既然要回長安,走海路比走陸上通道起碼要節省一半兒的時間。卻不知道元公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因為……有人已經在玉門關等候很久了。我必須要來相見。」
元召的語氣中有略微的停頓,如果足夠細心,可以敏感的發覺其中深藏的傷感。司馬遷就是一個觀察力敏銳無比的人,他立刻就察覺出了這其中的不同尋常。不由得心中暗自吃了一驚。因為他深深地知道,能夠令元召萌生如此感觸的人,必定是極為重要的人物。
「元公……難道是?」
元召重重的點了點頭。司馬遷出於慎重沒有說出口的那個名字,已經隨著他牽掛了萬里行程。如今即將見面,他並不能確定等待他的是什麼。縱然是看遍了世間的悲歡離合,也能夠釋然生命的無常。可當真正來到他的眼前,避免不了的時候,心底深處埋藏的悲傷,隨著彼此之間距離的一步步拉近,就越發濃烈起來。
司馬遷心中驚駭莫名。難道坐鎮玉門關的大將軍衛青身體狀況真的已經糟糕到如此地步了嗎?他雖然不敢相信,但從元召的神色中,卻嗅覺到了不祥的預感。早在幾年之前,他隨著終軍從玉門關經過,去往西洲的時候,就知道衛青因為舊傷復發而健康欠佳。卻怎麼也沒想到,已經到了這麼嚴重的地步。
「元公既然不日就到玉門關了,想必以你的手段,可以保證大將軍無恙吧?」
司馬遷以不確定的語氣悄悄又問了一句。衛青與元召,被稱為大漢帝國的「雙璧」,這兩根擎天玉柱如果真的不幸折損其一,對於整個國家來說,都將是一場巨大的損失。
然而,素來認為眼前這個人無所不能的司馬遷,卻看到他苦笑著搖了搖頭。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說給他聽。
「天意如此……想要逆天改命,何其難也!」
司馬遷默然低頭,沒有再問。他鋪開一本冊子,想要在上面寫下什麼時,手卻有些顫抖得握不住筆,思緒雜亂,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沒有人知道他此刻的想法,恐怕就連近在咫尺的元召,也不可能知道這位俯瞰大地仰觀星辰的偉大史學家頭腦中的風暴。
司馬遷看著登上高處觀望東面方向的元召,心情複雜。巨大的太陽即將落下西山,滿天的火燒雲像是燃燒的火焰。而那個身影在這樣壯麗的景色映襯下,本身就像是散發著光芒的日月。
「他的光芒太盛了!也許,這就是上蒼的安排吧。這樣的光芒,可以成就一個古往今來從來沒有過的偉大帝國,更可以創造一個難以想像的輝煌盛世。這是天下蒼生和萬民的福祉……但與此同時,這樣的光芒,卻注定會讓許多東西黯然失色,甚至因此而夭亡……比如無數的權力富貴,同時代的佼佼者……還有人間帝王!這到底是誰的幸運?又是誰的不幸呢?」
而此時此刻的元召,卻沒有注意到有人正在他的背後長久的注視。迎面感受到秋風的意味,他心頭的沉重感,驅散了即將回到大漢的那一絲喜悅。
從幾年之前,他就已經知道衛青的身體狀況並不怎麼好。不知不覺,驀然回首,兩個人從相識到現在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元召從那個孑然一身的孩子成長為今天名震天下的一代權臣。而衛青,也已經從那個普通的建章宮侍衛,變成了如今的長平侯、大將軍。只是,與此同時,正進入一生中最好年紀的元召才忽然意識到,原來衛青已經不再年輕了。五十多歲的年紀,對於許多在長安養尊處優的人來說,自然並不覺得老。但對於半生戎馬一直戰鬥在帝國最前線的將軍來說,就顯得有些過於殘酷了。
尤其是像衛青這樣的人。他的自律和堅持,不允許自己出一點差錯。萬千軍機,日日夜夜,許多重大的事從來都是親力親為,經常廢寢忘食,生活習慣極為不規律,所以必然會對身體的健康造成極大的損害。
更何況,他常年轉戰在雁門關至玉門關這條大漢帝國最重要的西北防線上。朔風如刀,沙塵侵襲,就算是鐵打的身體,也經受不住這樣長年累月的消磨。
元召曾經數次親自寫信,叮囑他注意保重身體。更是大量採集西洲珍貴藥材,調配藥物,派人送往玉門關大將軍府。幾年來從未間斷過。
可是即便如此,衛青的身體狀況還是每況愈下。即便是他為了不使元召分心,而在來往的書信中極力隱瞞自己的身體情況,但元召自然會有特殊的渠道知道一切詳細。包括他的宿疾和新傷,以及他的堅韌和剛強
……。
而元召更是比誰都明白。自己所一手主導的西征之所以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取得輝煌無比的勝利,與衛青的大力支持是分不開的。
這個從不炫耀自己功績的人,就如同雄偉豪邁的祁連山一樣,坐鎮玉門關,巡視酒泉四郡,震懾整個西域,牢牢扼守住這條通往西方的咽喉要道。為在萬里之外的西征軍提供了一個安全無比的後背屏障。也正因為他的存在,元召才能夠放心大膽的放開手腳,在西洲那片大陸上,盡情揮灑自己的豪情。
當太陽的餘輝完全消失,暮色重新籠罩大地。已經佇立良久的元召,開始整理自己雜亂的思緒,如果不久之後見到衛青,兩個人還有沒有機會再一次喝酒論劍呢?他閉上眼睛,感受到鬢髮被風吹的凌亂,心中竟然有說不出來的傷感和落寞。
有人悄悄走到他身邊,看著慢慢升起的月亮,從身後抱住他,那熟悉的氣息和低聲輕語,似乎是這天地間唯一的安慰。
「舅舅他不會有事的……召哥哥,你莫要擔心太多了。」
元召握住那雙手,感受到指尖的清涼,他在心底無聲的歎了口氣。雲冰一直對他有無限的信心,在她的眼中,他無所不能,鬼神辟易。以前他能夠數次救人於命懸一刻,讓衛青安然無恙,自然也不會是什麼太難的事。
「冰兒,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你要知道,這世間有些事,終究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
雲冰略微愣了一下。她還從來沒有聽到過元召這樣落寞的語氣。情不自禁把頭伏在他的背上,低低的「嗯」了一聲。如果讓她御劍殺敵,雖千萬人阻擋也無所畏懼。可是如果是連元召也無能為力的事,她更是沒有辦法可想。
「那一年,是舅舅把我負在肩頭,交到了你的身邊。在我童年的記憶中,他寬厚的肩膀,就是最安全的依靠……後來雖然聚少離多,各自征戰一方。但他對我的好,卻永遠難忘。召哥哥,難道就真的沒有辦法換回他的健康了嗎?」
元召沉默片刻,終究是不忍心讓她失望。他轉過身,擁她入懷,揉了揉她的額頭。
「我盡力而為!相信吉人自有天相,也許,可以延長他的壽命。」
得到元召承諾的雲冰,心情一下子就放鬆起來。她相信她的召哥哥不會騙她,就像她已經把自己的餘生托付給他一樣,他絕不會辜負。
而在同樣的暮色中,相隔幾百里外,身在玉門關大將軍府的衛青,也終於得知了元召即將到來的消息和他的確切位置。
夜涼似水,月光如銀。坐在台階上的衛青,抬頭看著夜空中的月光和星辰,默默沉思了許久。隨身的配劍橫在膝間,卻不寂寞了好幾個春秋。這把春秋名劍「墨染」,已經跟隨了他二十多年,飽飲敵人的鮮血,斬下無數顆頭顱。縱橫沙場,令對手聞風喪膽。
然而,時至今日,劍鋒蒙塵,它卻再也沒有出鞘的機會。
「元哥兒,你終於來了……唉!可是我卻還沒有想好,最後該和你說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