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九章 心昭日月
漢血丹心 by 流年書柬
2019-11-15 17:53
在神州大地的遠古傳說中,天地混沌,盤古開天,燧人取火,倉頡造字……等等,這些都被稱為難得的神跡。
而等到後來,隨著人類的演化,廩食足而知榮辱,各種思想應運而生。人們的自我意識得到極大提高。及至到了歷經烽火戰亂的春秋戰國時代,終於來了一次集體大爆發。各種思想流派,百家爭鳴,諸子紛呈,甚是精彩。
那可以說是一個最為偉大的時代。不管是法、儒、墨、商……還是縱橫、陰陽,這些不同的流派學說,都系統地提出了代表自己門派真實想法的深刻學識。那些精髓之處,即便是放著於千年上下,也是燦爛不朽永不過時。
而世人公認的其中最大膽的提法,則當屬儒家學派的繼承人和集大成者孟軻莫屬。孟子有云:「……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只這一句話,就足以光耀千古,流傳百代。
身為當代儒學宗師的董仲舒,當然對孟子的這句話比誰都熟悉。不過,他在深深的探究之餘,雖然對孟子的所思所想感歎佩服,但卻並不十分認同。
世間的每一次重大事件和每一種重要思想,都很難有其絕對性。就如同俗話說的,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一樣,隨著時移世易,在很大程度上不再有可以借鑒之處。
更何況,董仲舒認為,春秋戰國時代是思想家的樂土,他們可以為所欲為毫無顧忌的闡述自己的真實想法。所以才有那些精彩之處。離開那片土壤,換一個時代試試!不要說是一言不合就「焚書坑儒」的秦始皇了,就算是被天下人稱為比較開明溫和的漢文皇帝時代,因為言論被殺的海內有望之士,難道還少嗎?
也正是因為如此,已經閱盡滄桑的董仲舒,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有去研究這方面的必要。帝王牧民,天授皇權,乃是自古以來天經地義之事。就好像是人間有春夏秋冬四季一樣正常。
然而,今天有個人的言論,顛覆了他的認知。即便是他這樣已經到了萬事萬物不惑於心的年紀,當他在濁浪滔天的渭河岸邊,親耳聽到那個激昂慷慨的聲音當著所有人的面表達出「眾身平等,生而自由」這種意思的時候,他不由得大驚失色,滿臉難以置信。
平心而論,與元召交往十幾年來,董仲舒早已經把這個人當成了忘年的知己,這世間唯一可以平等交流的對象。元召的睿智和自信,讓他對他一直很放心。不管是戰場還是朝堂,也不管是有怎樣的疾風惡浪,董仲舒一直都相信元召可以游刃有餘的面對和解決。
這是一個超凡脫俗的人。董仲舒有時候會有一種錯覺,那雙明亮深邃的眼眸中,隱藏著千年的時光。世間的凡夫俗子,任憑怎樣的計謀手段,又怎麼能夠是這等人物的對手呢?
就是這樣一個在他心目中完美無瑕的人,今天這是怎麼了?怎麼能夠當眾說出那樣驚世駭俗的話來呢!董仲舒臉色難看的瞅了一眼在身邊袖手旁觀的青袍老書生,低沉的話語中有些焦躁。
「元召……他想說什麼?他難道不知道現在自己正處在風口浪尖上嗎?剛才的話如果傳到未央宮中,被有心人加以挑撥的話,那就是大逆不道之罪……到時候誰都救不了他!哼!你整天跟在他身邊,對他的這種危險思想難道沒有提前察覺過嗎?!」
而被他以嚴厲口氣指責的主父偃,臉色卻表現得很淡然。他收回遠望山河的目光,認真的看了看自己的這位老友,溫和的笑了起來。
「董師可還記得?當初少年遊學時候,你、我還有公孫弘第一次坐而論道時,曾經談論過自己志向的事嗎?」
有些奇怪,主父偃並沒有直接回答董仲舒的指責。而是帶著懷念的神色,似乎是想起了許多往事。
董仲舒稍微愣了一下。雖然時光久遠,往事依稀,許許多多的紅塵舊事,早已經淹沒在記憶的腦海中,不再留下一絲蹤影。但對於他這一生中最重要的幾個朋友來說,他們曾經有過的幾次重要會面,卻還記得清清楚楚。
當年三個身份地位不同的遊學之人,會聚於洛陽,一見如故,互相佩服。那一天,出身於豪富之家的董公子隆重的宴請了落魄的主父偃和剛剛擺脫放豬娃兒身份的公孫弘。
意氣風發的少年,酒酣耳熱之際,各自抒發胸中的志向,這本來就是少年人的特權。具體各自說的是什麼,董仲舒有些遺忘了。他記得的,只是少年人以天下為己任的銳氣和難以掩蓋的蓬勃豪情。
「當年我們三個人,也和眼前的這些年輕人一樣,覺得天下事無不可為者……只不過歷經風霜之後,三個人,卻有了三種不同的心境和必將不同的結局。」
主父偃看著元召的身影,眼中滿滿的都是熱切之意。他伸手指了指董仲舒,又指了指自己,蕭瑟之情如同這深秋的風捲落葉,爬滿了額頭。
「公孫弘已經先去了!他在生命的最後,實現了自己當初的志向!元召對他的評價是準確的……所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繼往聖之絕學,開萬世之太平!而你董仲舒,我主父偃,在這些事上做出了多少呢?可以說,我們都不如公孫遠矣!他能夠在老邁之年,替那個年輕人衝鋒陷陣不惜殘生……難道,我們就只會站在這裡議論和指責嗎?」
主父偃剛直得站立著,如同在大風中挺立的松柏。學富五車、自視為天下第一人的長安學院大祭酒,在這一刻,氣為之奪,心頭竟然莫名的拂過慚愧負疚。
元召不久前在剛剛死去的大漢丞相身邊說出的那幾句話,他董仲舒也曾經深深的歎服,並且引以為士大夫最高的行為標準。可是面對著主父偃的反問,他才猛然驚覺,自己的內心深處還是欠缺了一份天下大任的擔當啊!
「受教了!主父所言,仲舒之過也!」
董仲舒整了整衣衫,鄭重其事的對這位老友施了一禮。到了他們這種境界,對事物的明瞭,有時候只不過是一語之間而已。分歧既去,兩個人對視一眼,莫逆於心。
「只不過……長安城內風雲變幻,未央宮深處聖意難測。在如此緊要的時候,元侯正應該坐鎮長安,好好的在朝中培植可以信賴的力量,如此,當有突變發生時,才能立於不敗之地。可是,他為何卻反其道而行之,遠離朝堂,這卻是為何呢?」
董仲舒終於問出了心中的疑問。他雖然並不喜歡參與政事,但冷眼旁觀之下,對當前的局面卻也瞭解的很清楚。
元召現在所處的地位,可以說是十分微妙。皇帝劉徹以病體未癒的借口身處未央宮內,把所有的朝政大事都交給太子劉琚處理。據傳聞,不管輕重緩急,只要太子有事情去請旨定奪,皇帝的態度一直都是不置可否。換句話說,就是這位天子現在什麼事兒都不管了,一切都交給太子自己去拿主意,任意他隨便折騰去。
這不是一個好兆頭啊!董仲舒絕不相信,這位權力慾極其強烈的皇帝會就此放手而真正的把權杖傳承給太子劉琚。如果他真的有這樣的想法,就不會是現在這樣的表現態度了。
自己心中的疑慮,董仲舒相信元召也一定早就想到了。現在朝堂上的局面,丞相公孫弘被刺身亡,御史大夫張湯待罪誅殺,元召現在已經站到了最前面的位置。再加上太子劉琚對他的倚重,如果元召趁著這個機會大肆培養自己勢力的話,相信對他即將取得的巨大權力一定會有非常重要幫助的。
「董師,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啊……元侯之所以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以巡查災情為名遠離長安,自然有他自己的考慮。如果我所料不錯的話,他是故意這麼做的。至於原因嘛,這是要在某些至關重要的關係處理上,留下足夠的空間。他是要遠遠地看著,他最看重的人,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主父偃臉色沉重。他雖然不知道自己的猜測是否正確,但卻自認深深瞭解元召此時此刻的矛盾心理。董仲舒露出震驚的神情,他再次抬頭看了一眼那鎮定自若的磊落青衫。嘴裡喃喃自語道。
「若果然如此,確實難為他了……縱然他心昭日月,可是自古以來,疏不間親!更何況,皇權之下,身處嫌疑……但願……這中間沒有辜負和遺憾吧!」
不遠處的元召,此刻卻並不知道這兩個人對他的深深擔憂。視察災情告一段落後,他連續接到了幾個從不同渠道傳來的消息。他一一的看完,臉上不動聲色。這些對於當前的局面來說都有著最重要關係的信息和接下來將會發生的事,在他的心中已經推演過無數遍。
「終於還是要開始了……那麼,有些重要的棋子,需不需要動用呢?」
大戰在即,元召手中捲起最後接到的來自遙遠北方的飛鷹傳書,嘴邊浮起若有若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