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滄海橫流 英雄本色
漢血丹心 by 流年書柬
2019-11-15 17:53
在人類的感情中,最讓人動容的,不是聲淚俱下的哭訴,也不是歇斯底里的瘋狂,而是真實的訴說悲傷。
陸浚只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幾乎每戶人家都有過這樣的孩子。不管是貧窮還是富足,他們本應該都有著自己快樂的幼年,不應該過早接觸這世間的黑暗和苦難。
然而,一夜之間,他什麼都沒有了。相依為命的兩個親人,老父掩埋在那一堆堆瓦礫下,早已被大火化為了灰燼。姐姐就躺在這輛馬車的車廂裡,也被這人間的惡魔折磨而死了。
聚集的幾千人,都聽到了這個孩子的控訴。人群中有壓抑不住的咒罵,有人開始大喊,要求長安府秉公處理,要求去廷尉府告狀!
長安令王放,臉色鐵青的要求府衙中人趕快去把那個孩子帶走,不要在這兒蠱惑人心。然而,總捕頭雲猛一動也不動,主薄姚尚面色嚴肅,所有手下也都好似耳朵聾了一般,有的甚至臉上已經隱隱帶了悲憤。
這是要造反了?王放大怒,剛要開口訓斥,身邊的巡武衛校尉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袖,使勁對他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說話。王放一愣神,順著那校尉的眼光看過去時,只見前方不遠處,素衣少年正有意無意的瞥了他一眼,眼光如同利劍,冰冷徹骨,令人寒意大生!
只要認識這位小侯爺的人,此時看到他的臉色,沒有人會懷疑,誰如果在這個時候去觸逆鱗,血濺當場,非是妄言。
長安府衙的上下人等,大多都隨著汲黯在春天的時候去城外抗過旱災,在那樣關鍵的時候,是眼前這位小侯爺,領著大家開鑿出了那條救命的龍首渠,沒有人不對他心底感佩。在這場善與惡的較量中,誰又會去助紂為孽,與他作對呢!
就連在場的巡武衛士卒們,也沒有人會輕舉妄動,因為他們早已接到了巡武衛將軍田少重的暗中命令,讓他們靜觀其變,在事情沒有明朗之前,絕不可擅自行動。
人群怒意洶湧,如同海嘯來臨前的波瀾在逐漸醞釀。元召站起身來,站到了馬車上,他的面容這會兒反而很平靜。有人看到了少年的身影,目光都向這邊開始望過來。
元召四處掃視了一遍,人叢中有許多熟悉的面孔,府衙中人,幾位關心他安危的大臣派來的家中管事,趙遠領著的部分暗中力量,許多身份不明的矯健漢子,當然,大多數還是長安城中普通的民眾。
「我想,大家都看到了,昨天夜裡發生了什麼,有人為了洩私憤,殺人放火,把這裡都毀了。」
語氣很平淡,但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各種聲音都停了下來,開始安靜的聽他講述。
「每個人都是父母所生,來到這世上,求一個安穩的生活。我們生存,不是為了來被殺死的!無論貴賤,任何人都無權剝奪他人的生命。」
元召壓抑著心頭的怒火,盡量不用那些尖銳的詞彙。但只是這幾句話,就已經讓抬頭聽著的人眼睛發亮,有激動的光芒在閃爍。
長安令王放臉色越來越難看,他不明白,元召為什麼要對這些普通百姓說這樣的話。不過他心中隱隱有一種預感,今天可能真的要出大事了!
「七十多年前,高祖皇帝平定群雄,奠定我大漢基業的時候,曾經親手發佈了第一條法令:殺人者,抵罪死!只憑著這一條,就使紛亂的天下在最短的時間內安定了下來。為何?公道公平爾!可是,時至今日,有多少人還記得這一條呢?又有多少人以草菅人命當成了尋常事!」
在人群的外圍,有幾個穿了儒士服色的人在微微的點頭,為首的男子四十多歲年紀,眼中更是露出憐憫之意。
說到這裡,元召低頭看了下白麻布裹著的那具失去生命的軀體,他打開了車廂,所有人便都看到了那張飽受摧殘的美麗容顏。少年平淡語氣終於開始變得激昂。
「陸家姐姐,正是如同花朵般的年紀,還沒有來得及品嚐到人生的美好滋味,可是她就這樣死去了,死在了那些跋扈的紈褲手上。這樣的事,我想從前一定也有過很多了吧?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可是殺人的人已經沒有了!他們已經不再是人,而是吃人的惡魔!」
長安城中受過欺辱的人家還少嗎?答案是,不少!並且很多。很多人心中開始被勾起舊恨,哭泣和咒罵之聲此起彼伏。
「世間有一句話說的很好,你的命運就掌握在自己手中!昨天他被欺負了,你沒有出聲。今天,我被欺負了,你也沒有出聲。那麼明天輪到你的時候,誰還會替你出聲呢!?」
人群中開始有人叫好,並且大聲高喊:「討還公道,誅殺惡魔!討還公道,誅殺惡魔……!」很快,亂糟糟的都叫喊起來。
元召揮了揮手,繼續大聲的說下去:「羔羊口在緣何事,暗死屠門無一聲!如果每個人不想明天遭到同樣的下場,那就不要做閉口的羔羊了。跟我走吧,跟我去討還一個公道,拿出你們心中的勇氣,為了你們和你們的後代不再被隨意的欺辱!」
元召說完最後一句話,挽起韁繩,凌空揮鞭,駕著馬車當先而行,沒有再看身後一眼。如果連這樣的血性也沒有,那所有的人就活該繼續受欺辱!
陸浚坐在元召的身邊,渾身的血都快要燃燒起來了。他只有一個念頭在腦中迴盪:「報了大仇以後,自己餘下的生命就是這個人的了!」
血性,每個人都有,不分強弱。就看值不值得去拼一回而已。
只不過是片刻的猶豫,看到有人開始追隨著馬車而去,人群開始隨著行動起來。先是住在這條街上的人,然後是曾經受過那些權貴豪門欺負的人,然後是長安的百姓。
浩浩人流湧向前方,滔滔怒意無可阻擋!巡武衛的士卒閃在了街邊,垂手而立,沒有人敢跨出一步阻止。剔除心中暗存的敬意不說,誰在這個時候逆勢而行,恐怕立即就被踏為齏粉了!
這就是民意難違啊!民意就是天道嗎?通曉古今學富五車的大儒無聲的唏噓,也跟著人群向前走去,身後的弟子們緊緊的跟上。
長安令王放渾身抖得厲害,他張了好幾次嘴,想命令府衙的所有人衝上去,把那個長樂侯抓起來,把人群驅散。可是他看到手下們漠然的神情,又把話嚥了回去。
真是倒霉!官運不吉啊,剛上任幾天,就遇到這樣的事,看來送給田丞相的那幾千兩金子要打水漂兒了,這頂官帽保不保得住還在兩說呢!
看到他滿臉晦氣的樣子,雲猛與姚尚對視一眼,兩人心意相通,不約而同的把官服一脫,也加入了前行的行列。府衙人等聽到小侯爺的那番演說,早就有許多人心中激盪的厲害,見總捕頭和主簿大人都這樣做了,那他們還怕什麼!走吧,都跟著去,給小侯爺站站腳助威也是好的。
西城去,回眸今生琥珀色,北城訣,轉身一世琉璃白!
元召的馬車自西城繞一個半圈,轉過四五條街道,開始向北城而來,沿途不斷有民眾加入,身後的隊伍便越來越大。
原來,就在清晨一頓飯的功夫之內,長安城中大街小巷已經不知道被什麼人貼遍了露布。用現代話來說,就是寫在布上的大字報。
寫這些內容的人顯然是一位文墨高手,整篇文字如一把帶血的匕首,把那些殘暴與罪惡渲染得淋漓盡致,加上旁邊人的講解,聞者無不憤慨激怒,傷心落淚。
在這樣的氛圍中,聽到名滿長安的那位小侯爺要去單身討個公道時,所有人便都動容了。春秋遺風,俠骨尚在,在於民間!
於是,走到半路的時候,跟隨的人群已經超過萬人之眾了。而最前面的馬車上,元召面色平靜,無波無瀾。目光不經意的看向一邊時,有近百名彪形大漢正從酒樓裡出來,無聲無息的散入到了人群中。
月滿樓臨街的窗邊,名叫季英的男子對元召拱了拱手,報以善意的微笑。季家,終於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元召深吸一口氣,再轉過一個路口,就是玄武大街了!
而就在半個時辰之前,信成候府已經和居住在此的許多豪門一樣,提前得知了事態的最新發展情況。
自從元召走後,對他所說的那些話,酈寄還是有些重視的。他畢竟久經風雨,對危險的觸覺比別人都敏感些。聽說那小子身手很好,他一邊囑咐各自回家的公子們,給他們的老子帶話,加強府中戒備。另一邊,把酈家的管事護衛首領們召集來,做了一番安排,畢竟有備無患,以防萬一。
但他心中其實還是有些不太在意的,如果是一個握有兵權的重將,對家族發出威脅,那還值得認真重視。但元召一個閒散侯爺,你還能怎麼樣?憑著個人武勇闖府來殺人?那可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違了。
想想當年的梁王是如何的權勢吧!漢景帝唯一的親弟弟,竇太后最寵愛的小兒子,平定七國之亂最大的功臣。就因為不滿意朝中大臣反駁了他的奏議,派刺客刺殺了袁盎,結果怎麼樣?所有參與其謀的心腹手下被一網打盡,從此兄弟反目,榮寵日衰,最終鬱鬱而亡。
而元召有什麼憑仗?他敢以身犯險做出這樣的事嗎?要真是這樣做倒是好了,大漢天下將沒有他的容身之地!
除此之外,酈寄想不出他還有什麼辦法與龐大的一個集團對抗,除非動用軍隊。說到軍隊,酈寄無聲的笑了。
長安附近的軍事力量就是那麼幾支。皇家羽林軍擔負著護衛兩宮的任務,除了皇帝沒人調得動。駐紮在南門附近的巡武衛三千騎兵,負責的是彈壓京城地面的安危,預防突發事件的,領兵的中郎將是武安侯田玢長子田少重,也是一個桀驁不馴的傢伙,聽說與元召更是有著很深的過節。
而城外駐軍,共有兩處。一處是北大營,一處就是西北方向的細柳營。這兩處都是漢軍精銳。細柳營是為了預防匈奴人的突襲而屯軍在此的,軍中將軍只聽從皇帝虎符的調遣。而北大營就更不用說了,那就是他們這些將門的大本營,家中子弟多有在軍中任職者,一旦有風吹草動,早就有所知聞。
所以,酈寄很放心,那個小子所說的狠話,就權當是無知小兒在信口雌黃了!哼!小小年紀就敢如此無禮,等到過幾天有功夫了,非得好好收拾他不可。
但,他千算萬算,卻遺漏了兩點,那就是皇帝的意志和元召的號召力。這個致命的疏漏,造成的後果,將會是整個權貴集團的分崩瓦解和千萬顆人頭的落地!
未央宮含元殿的早朝上,所有大臣都看到了皇帝今天的與眾不同。雖然還是一身素服,但他今天罕見的配上了一把寶劍。
劉徹正值英年,龍行虎步,一改前些日子的頹廢無奈,坐到御座上,還未等群臣奏事,就先發佈了他今天的第一道御令。
聽到御令內容,不明底細的百官大吃一驚,這太反常了!除非有重大情況發生,天子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今天這是怎麼了?
因為,皇帝的命令是:因緊急軍情,特命賦閒在家的竇嬰,持皇帝虎符,立刻趕往北軍大營坐鎮!
也難怪臣子們心中驚駭,北軍精銳素來是震懾長安城最重要的軍事力量,誰掌握了這支軍隊,誰就等於把大半個長安城握在了掌中。皇帝這是要幹什麼?竟然重新啟用了在軍中有重大威望的竇嬰!
這還不算完,在竇嬰上前拜倒領命,鄭重的接過皇帝虎符後。劉徹站起身來,繞過御案, 走下九級金階,來到這位三朝老臣面前,伸手之間已摘下所配之劍,盯著竇嬰的眼睛,神色無比莊重。
「今日之事,有勞竇卿了,責任重大,非卿不能勝任也!朕賜你此劍,軍中有不服從管束者,將軍以下,不必回報,可斬之!」
竇嬰雙手高舉過頂,接下天子劍,高聲道:「老臣願效犬馬之勞,定不負陛下所托!」
然後一拜,二拜,三拜……抖擻精神,下殿上馬,在一隊彪悍精騎的簇擁下,出宮而去了。
含元殿剩下一片寂靜,除了極少數多少知道內情的之外。自丞相田玢、御史大夫公孫弘以下,百官心中震驚者有之,駭然變色者有之,興奮激動者有之,振奮鼓舞者有之。劉徹看著眾人的神色,很滿意,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誰也沒有想到,在這個平平常常的日子裡,一場席捲朝野,震驚天下的政治大事件,就這樣突然爆發了。
當酈寄聽到管事們慌慌張張地進來稟報最新消息的時候,他正在喝奶,不錯,就是人奶,這是他從仙師處求得的養生秘方兒,已經堅持了好幾年。
府中為此專門豢養著好幾個乳娘,就是為了給老爺供應最新鮮的奶,以保長生。效果還是很明顯的,已經七十多歲的老賊,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細細的喝完,唇齒留香,精神飽滿。
什麼!城中各處貼滿了揭露他們幾家罪行的露布?還有大批的民眾鬧事,已經朝著這邊來啦?
長期習慣於陰謀詭計的酈寄馬上察覺到了其中的不妙。他一腳踢翻了跪在面前伺候的乳娘,霍的站起來時,正好看到酈家兄弟也從外面跑了進來。
「爹(二伯),不好了!元召那小子竟然鼓動長安百姓,一路氣勢洶洶,馬上就要到這兒來了!怎麼辦啊爹?」
看到兄弟倆驚慌失措的樣子,酈寄從心裡湧起一種無力感,老來得子,過於溺愛,沒有見過一點兒風浪,不過就是些平頭百姓鬧事,就嚇成這個樣子,這怎麼能行?想當年千軍萬馬戰場廝殺,都沒有皺過一絲眉頭,今天難道會退縮嗎!
「慌什麼!那小子是昏了頭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嘯聚群眾,來攻擊勳貴功臣府邸,這本身就是死罪!老虎沉睡的太久了,都被人當成病貓了吧?這倒是一個立威的好機會,馬上集合人手,讓府中那些傢伙們全部出動。另外,派人通知你那些叔叔伯伯們,把各自家裡的那些人都派出來吧,都到街口去,給我警戒起來。敢有越線者,立殺無赦!」
酈寄當年也是統軍的大將,此時立起眉毛,滿臉煞氣,威風凜凜。酈平安與酈世宗馬上信心大增起來,答應一聲,去分頭安排去了。
「小子倒是有些手段,還懂得借力打力。哼!可惜呀,你找錯了對象。今日須留你不得,免得成為他日大患!」
酈寄從來都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稍微發現有威脅到自己的苗頭,就會趕快掐滅,所以他才活了這麼久!
玄武大街,終於到了!元召馬車不停,直往前衝。此時距離他第一次來,不過相隔了兩個時辰。如果說前一次是來救人的話,那麼這一次,他是引領著身後的萬眾怒火,來把這兒的某些惡魔送回地獄的!
馬兒輕輕嘶鳴,腳步暫時停住。元召不屑地掃視了一眼前方,刀槍劍戟各種兵刃執在手中的勁裝武士,排滿了整條街,殺氣沖天!
「如果,你的冤魂還在這附近徘徊未去的話,就好好看著吧,他們都將是你的陪葬!」
天地暗啞,風捲過,似有哀婉的歎息。他的話音低沉,很輕柔,彷彿怕驚醒了某個沉睡的靈魂,又怕她走得不那麼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