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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下一個意外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4 18:16

波特蘭,珍珠區

六個月後,芮妮.康納埋首在她市區公寓的書桌前,表面上是在精算她的預算表,但雙眼其實瞄著電話。氣死人,它完全不聲不響。好幾天了,它一聲也沒響過。她真的冒火了。

她拿起話筒。「喂,幫個忙,撥個號好吧?」

她放下電話,繼續研究她的收支報表。她的心情並沒有因此好過一點。

昆西已將她的費用付清。她當場大叫大嚷,一副抓狂模樣。等她鬧夠兩人也都滿意了,她收下了支票。女人嘛總得吃飯,而且這陣子東岸西岸來回跑的機票費用已經出現在她的信用卡帳單上。康納偵探社總得有些賺頭。約莫七天後,她又飛回維吉尼亞。她不斷告訴自己,她這樣做大有理由。

首先,她必須會同昆西一起訊問艾伯特.蒙哥馬利,讓他完全吐實。艾伯特終於承認,德高望重的安德魯思博士在兩年半前主動來找他。安德魯思想報復昆西;他和前妻愛蜜莉的離婚官司打得如火如荼時,為爭取孩子監護權,她找來昆西在聽證會上當專家證人。昆西的證詞起了關鍵作用,法官判定安德魯思終生不得接近他的小孩。這起官司當年雖轟動一時,但事經多時,昆西早已置諸腦後,而金柏莉雖曾提起她這位人人敬畏的教授,但安德魯思這個姓氏太常見,昆西完全沒有多想。

諷刺的是,貝西一直認為,昆西一家人之所以分崩離析是因為他的調查局工作。沒有人想到,心理專家也可能置身於危險當中──精神失衡的病人和挾怨抱恨的家屬。

安德魯思因為要進行監獄研究,曾與米蓋爾.桑雀斯做過訪談。他對這位殺人狂和辦案警官有了深入瞭解後,意識到蒙哥馬利可能跟他一樣痛恨昆西,當即就鎖定了他的角色。安德魯思飛到維吉尼亞去找他,共進晚餐時道出自己的計畫,幾杯啤酒下肚後,蒙哥馬利就此入列,成了這項復仇計畫的共同參與人。

蒙哥馬利從此成了他的內應。首先,他協助安德魯思熟悉調查局的運作。如果某個探員有性命之虞,局裡會怎麼做?如果某探員的家人陷入危境,局裡又會怎麼做?調查局過濾舊案檔案的速度有多迅速?如果某個探員涉嫌犯罪如何處理?蒙哥馬利從此越陷越深。從介紹安德魯思給曼蒂認識、盜取昆西的文具紙到攻擊葛蘭達,蒙哥馬利的仇恨已潰爛生膿,最後演變成了瘋狂。

九個月前,蒙哥馬利進入奧勒岡州監獄機構的資料庫裡搜尋,打算替芮妮的父親找個合適人選。沒錯,隆諾德.達生確有其人。他入獄的時間正好,獲得假釋的時間也符合。在接受個人訊問時,這位身高五呎二吋、年歲已不小的紅髮男人,不但從沒聽過莫莉.康納的名字,聽說有人以他的名義捐了一大筆錢給某鄉鎮的檢察官時,驚訝更是不下任何人。

來得急去得快,芮妮鬱悶了三天,之後就連她自己也意外地,將這件事拋到了九霄雲外。畢竟,要懷念一個你不曾擁有的東西很難,再說,她並沒有真正放棄做夢。她確實有過父親,只是茫茫人海,他雲深不知處。父女可不可能相聚?誰也說不準。

卡爾.密茲也確有其人。他是個好律師,芮妮與他共進午餐時,看得出他是個真正的好人。他也只是因為條件符合,所以被蒙哥馬利盜用了社會福利號碼、母親娘家姓氏和出生年月日。之後的就由安德魯思接手。

現在,芮妮對於電子年代已經不再那樣信任了。前幾天,她申請來一份信用報告。她發現自己核對再三,活像得了強迫症。

蒙哥馬利不會受到審判。安德魯思顯然為他預留了最後一個禮物:在他的高血壓藥物裡羼入氰化物。藥瓶是某個好心的探員同事去他家裡替他取來的。在昆西最後一次訊問他後不久,他打開藥瓶,他和警衛立刻聞到苦杏仁的味道。警衛衝上前去,但他已吞下了半瓶的藥。六十秒後,艾伯特再也不必擔心今後他該如何面對自己了。

至於昆西和金柏莉,事情卻沒那樣容易。金柏莉因為手臂折斷和嚴重腦震盪,在醫院裡住了整整兩天。幸好,她年紀輕身體也好,傷很快就復原了。這是指身體上的傷。昆西極力勸女兒隨他回維吉尼亞,但她堅持要去紐約。她要回到原來的公寓,回到她的課業、她的日常作息、她的生活去。第一週,昆西和芮妮天天打電話給她。金柏莉感激涕零到乾脆把話筒拿下來。芮妮從切身經驗知道,這女孩非常獨立,她需要用自己的方式和步調處理事情。

艾伯特服毒自殺兩星期後,費城警方拿到了犯罪實驗室的報告,試圖以殘暴謀殺前妻的罪名逮捕昆西。芮妮不得不回到維吉尼亞。她對著費城刑警咆哮,對著地方檢察官嘶吼,把自己搞得人見人厭。而葛蘭達則是說之以理,終於讓檢察官點頭將那張足以成為罪證的字條送至調查局的檢驗室化驗,不久,檢驗室確認字條上有多處停頓的痕跡──典型的偽造象徵。昆西感謝芮妮趕來。葛蘭達獲得升遷。

芮妮再度飛回波特蘭。她有自己的生意要顧,而昆西有案子要結,還要顧慮到女兒。當然,兩人有通電話。芮妮告訴他,她知道他有一堆事情纏身。她在練習展現同情、表達支持,而且一點也不咄咄逼人。他可以不陪在她身邊,但她會一直在他身邊。感情就應該是這樣。真正的、成熟的、屬於成人的感情就應該是這樣。假如你要求她修養再好一些,她非揍人不可。

兩星期前,一艘漁船從馬里蘭州海邊出海捕魚,收網時捕到了亞伯拉罕.昆西的遺體。艾伯特先前已露出口風,指安德魯思命他將屍體綁上重物棄屍於深海,好讓屍體永遠不能尋獲。他的用意是讓昆西永遠不知亞伯拉罕的下落,永遠不確定他父親是否流落在外、是否猶在人世、是否還在癡癡等待兒子救援。但即使是安德魯思也無法左右命運。一艘漁船正好在這塊海域作業,魚群正好蠶食了繫綁重物的繩索。亞伯拉罕.昆西被找到了。

芮妮是從金柏莉口中得知消息的。這女孩打電話給她,口氣冷靜無比,比她的實際年紀老成太多。她說,這星期他們會為爺爺舉辦一場小小的家庭追思儀式,或許芮妮能來參加?

芮妮買了第三張飛往維吉尼亞的機票。接著,她開始等待昆西跟她聯絡。她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終於,她拿起電話打給他。他沒回電。

芮妮受夠了。她驅車直奔機場,揮舞著那張日期原本訂在兩天後的機票,對櫃檯說家中有急事,就這樣登上了飛機。八小時後,她的手敲在昆西門上。他打開門,先是一愣,接著大驚,接著是由衷的感激。她跳到他身上,兩人還沒到床上就開始翻雲覆雨。她發現,她對性愛這檔事越來越得心應手。

之後,兩人出門來到阿靈頓公墓,靜靜坐在曼蒂和貝西的墳邊。兩人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光是靜靜坐著,直到太陽西沉,空氣變得涼寒。昆西握著她的手,一起走回車上。多麼可笑,她三十二歲了,還沒跟人手牽手走路過。他接著替她開了車門,當他繞到車的另一頭,她的胸口奇異地發痛。她好想再去摸摸他。她好想讓他進入她身體,雙腿夾住他的腰腹,箍得好緊好緊。

但她沒有這樣做。回到他家,她安排他累極了的身軀上床睡覺。之後,好長一段時間,她就這樣醒著,輕輕撫摸他臉上的皺紋,那些固執、就連睡夢中也舒解不開的皺摺。她用手指輕撥他有如散雪的頭髮,他胸膛上的疤。她終於明白了,完全懂了。她豁然開朗,為什麼人要尋尋覓覓,找到彼此後共組家庭。乾旱肆虐的沙漠裡,為什麼小象依舊不折不撓,踉蹌前進。為什麼人會吵完了笑,怒目相向後依舊相愛。為什麼人即使到了最後一刻,還是不離不棄。

因為,即使有心痛的時候,有個他一起心痛妳會感覺好過些。生氣的時候,有個他一起生氣比較好。傷心的時候,有個他一起傷心更是遠比獨自傷心好得多。該死,她不想搭飛機回去了。太傻了吧,兩個大人了,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自繁重的工作,而且,又不是那種沒有電話的年代。可是,她就是不想搭上飛機回家去。

她留下來,直到葬禮結束。她一直握著他的手。金柏莉輕輕啜泣,她就輕拍她的肩膀。她見到了他的姻親,和顏悅色對待每一個人。之後他們回到昆西的家,兩人瘋狂做愛,就像第一次摸觸對方身體一樣。就像明天再也沒有機會摸觸對方一樣。

星期一早晨,他開車送她去機場,她的胸口再度發緊。她張口欲言,卻吐不出半個字來。

倒是昆西說話了。「我會打電話給妳。」她點點頭。昆西又說:「很快就會打給妳。」她點點頭。昆西又說,「芮妮,我很抱歉。」她還是點頭,雖然不確定他為什麼抱歉。

她回到波特蘭,在五天六小時又三十二分鐘之前。她的電話確實響過,可是當她拿起話筒,卻從來不是昆西。

「我不能永遠這樣修養良好下去,」她對著電腦螢幕自言自語。「你知道,這不是我的風格。女人應不應該為男人改變一切呢?我的意思是,我以前刁鑽、沒安全感又固執,他卻希望多了解我一些。現在我由衷想要變得成熟、對這個社會真正做出貢獻,他卻從此音訊全無。一方面來說,這男人正承受著極大的精神壓力。另一方面,這實在是太沒禮貌了。」

她的電腦螢幕沒有回答。她蹙起眉頭。「你覺得是因為我不喜歡那些肉麻兮兮、像叫寵物一樣的稱呼嗎?要是我叫他小乖乖,說不定……」

樓下電鈴響起,她猛然抬頭,目光射向她的電視兼保全監視畫面。公寓大樓門外站著一個男人。

他穿著便服,但那頭灰黑斑雜的頭髮她無論到哪裡都認得。「可惡!」芮妮大叫。「他幹嘛從來不給我機會沖個澡!」

管他什麼沖澡。她按了個鈕讓他進入大樓,自己直奔廚房水槽,匆忙用水濺在臉上抹了幾把。她連吸了兩口氣。嘿,至少這回她有噴體香劑。他在按她公寓的門鈴了,她快速套上乾淨的白襯衫。最後,她用手順順頭髮,人已經來到門邊。

「妳好,芮妮。」他說。

她整個人愣在原地。一身昆西風格的他,看來真是好看。這人有點過於端正、過於聰明,雙肩扛著過多的世界的重量。但他穿著長筒卡其長褲,深藍敞領襯衫,這是她幾星期來第一次沒見他穿西裝。

「嗨。」她說,接著把門開大了些。

「我能進來嗎?」

「你明知故問。」

她讓他進了門。這位大探員心裡有事。他一口氣走到她的起居室,接著就不斷來回踱步。她咬著下唇。不過六天前,他們還如此親近,怎麼突然間兩人就像陌生人一樣了呢?

「我一直想打電話給妳。」他說。

「噢。」

「但我終究沒打。對不起。」他遲疑地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哈囉』永遠是很好的開場白。有些人接下來會說:『妳好嗎?』我認為這句話的效果要比『去死吧』來得好。」她對他微笑。

他詫異道:「妳瘋了。」

「就快了。」

「妳竟然這麼善解人意。」

「我的天,你是要跟我分手嗎?」

他終於停止踱步,這回看來是真的嚇到。「我想不是。」

「你想不是?你這話什麼意思?我在問你是不是要跟我分手,看在老天份上,如果不是你就乾脆說不是,用權威的語氣說!」

「不是。我是帶著權威說的!」他說。「五天六小時又三十七分鐘!」

「那是什麼?」

「從你答應我要打電話卻沒打所經過的時間,我可沒有在數喔。」她的雙手在半空中揮舞。「老天,我已經變成那種守在電話旁邊的女人了。我曾經發誓,絕對不要當個守在電話旁邊的可憐蟲兼笨蛋。你看看,你把我變成什麼樣子了。你真應該感到慚愧。」

「芮妮,我發誓我不是故意要折磨妳。我發誓,上星期看到妳來,我從來沒有那麼高興見到一個人過。我從來沒有……需要一個人像我需要妳那樣。我送妳去機場的時候,滿腦子只想到我多麼不希望妳離去。然後我想到我們以後的畫面──不斷在機場接接送送,相聚時那樣快樂,分別時傷心無比;努力要在一起,卻依然分離兩地各自生活,而且……老實說,我認為我已經太老,不適合這樣折騰了。芮妮,能讓我快樂的事情極少極少。我剩下的東西已經這樣少。所以,我為什麼還要開車送妳去機場呢?」

「因為我已經買好機票?」

他嘆了口氣。她看得到,他眼睛四周繃得很緊。他站得老遠,一大半的公寓空間堵在他們當中,但她不能讓自己去縮短這個鴻溝。他還有話要說。問題就出在這裡。他剛說的都是好話,所以,如果他還有話要說……

「我已經不是聯邦調查局的探員了,」他輕輕地說。「兩天前,我向局裡遞出了辭呈。」

「不可能。」她腳跟著地,身體後傾。就算他突然宣布他會飛,她也不會比現在更驚訝。「我決定重新打造我的生活。金柏莉已經回到學校,她總說她好得很,所以我們知道,她遲早會需要幫助。即使她固執到連手都不讓我牽,但我認為,如果這回我能真正陪在她身邊,對她來說應該是意義重大。我不必再出可能受傷的外勤工作。不必像過去那樣,動不動就又跑回去工作。我會在她近旁,比如說在紐約、在紐約大學附近,讓她心血來潮時可以過來共進晚餐,甚或過來聊聊天也好。我打算找個公寓,掛個招牌獨立開業,當個執法機關的顧問什麼的。」

「待價而沽的心理分析專員?」

他笑了。「妳要是知道有多少心理分析專員在退休後變成顧問,包準會嚇一大跳。你可以自己挑案子,自訂工作時間,最好的是,不必理會職場上的勾心鬥角,因為那再也不會是你的問題。不錯的計畫。當然,還有一個問題。」

芮妮帶著警覺看著他。「我可是會咬人的。什麼問題?」

「我想找個合夥人。」

「你大老遠跑來,只是為了告訴我你要找葛蘭達替你工作?」

他翻了個白眼。「不是的,芮妮。我大老遠跑來,是為了告訴妳我希望妳替我工作。順便說一下,該有的福利都會有。」

「什麼?」她非但沒被安撫到,反而氣得七竅生煙。「我等了五天六小時又三十七分鐘,你就只能給我這個?牙齒醫療保險?」

他終於露出不安的神情。「呃,說不定牙齒醫療不包在內。公司才剛起步嘛。」

芮妮大步朝他走來,一雙杏眼瞇成一線,手指在半空中亂指亂畫。「昆西,你這是在幹什麼?」

「很顯然,我又在躲妳的手指。」

「你搭機飛越大半個美國,你跑來我家,就是為了僱用我?我看來像是一個需要老闆的女人嗎?」

「不是老闆,」他立刻接口。「噢,絕對不是,我沒那麼笨。我剛說合夥人,意思就是夥伴。」

「這是一份專業工作!我等了五天六小時又三十七分鐘,為的不是要拿到一份專業工作。我在六星期當中東西岸來回飛了三趟,不是為了找一份專業工作。我上個星期跟你抵死纏綿,並不是為了一份工作。所以,老天在上,昆西──」

「我愛妳。」

「什麼?」她愕然住口,手指停在半空。

「芮妮,我愛妳。妳不知道這句話我說過多少次,因為我總是在妳熟睡或離開房間之後才說。那是因為我不知道妳準備好了沒,也或許是我不確定我準備好了沒。可是,我愛妳,芮妮。雖然我必須留在東岸陪女兒,但我再也不想開車送妳去機場了。」

「噢。」

「除了說『噢』之外,妳是不是該說點其他的話了?」

「我懂了。」

「妳讓我好緊張。」

「我有邪惡的天性。而且你讓我等了五天。」

「妳可以處理的案子,」他輕輕地說。「都不會太容易,也絕不會無聊。妳很熟悉我的世界。芮妮,為了等待幸福,我已經等了好久。我犯過許多錯誤,這回我決心要做得更好。而且,我要跟妳一起學習怎樣做得更好。」

她嘆口氣。胸口再度浮現那種發緊的感覺。原來是這麼回事。原來一切是為了這樣的結局。

她身體傾靠過去,雙手環住他脖子。「嗨,昆西,」她柔聲說道。「我也愛你。」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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