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奧勒岡州，波特蘭

回到旅館，昆西迅速將自己的衣物扔進旅行袋。芮妮在客廳跟維吉尼亞的州警文斯．艾米堤通電話，至於金柏莉，則是駝著肩膀站在門邊望著他，一副準備接受打擊的模樣。他和芮妮不在的時候，她跟客房服務人員起了衝突。一個工作過勞的服務生顯然搞錯了房間電話，把別人紀念日的驚喜禮物送到金柏莉的房間。他本以為會拿到不少小費，卻碰到一個大吼大叫的女人──幸虧他不知道她是誰──；還揮舞著一支裝有實彈的真槍。

昆西歸來後，旅館對他解釋這場誤會。他把事情轉述給金柏莉聽。她勉強笑笑，試著將它當個笑話看，但昆西看得出來，這場意外整個擊潰了她，而葛蘭達遭襲的事有如雪上加霜，讓她的神經更加脆弱。

「所以，羅德曼探員沒事了嗎？」金柏莉第三遍問道。她的聲音透著焦慮，就跟他記億中的兩天前一樣。他已經安撫她十分鐘了，但她的焦慮似乎沒有任何改變。

「羅德曼探員是個極有本事的女人，」昆西說，他一面裹著襪子，一面試著改變方針。「她平日非常認真訓練，危機關頭，她的認真果然得到了回報。她不但勇於面對威脅，還乾淨俐落地用兩顆子彈撂倒了蒙哥馬利。」

「她一定是個神射手。」

「我知道她得過好幾面獎牌。」

「我也射得很準，」金柏莉說。「我一星期練習三次。」

昆西抬起頭，直視女兒眼睛。他語氣堅定地說：「小莉，妳不會有事的。芮妮會在這裡陪著妳，而且妳自己也很會自保。妳不會有危險的。」

金柏莉垂下目光，望著地板。她咬著下唇；他不確定她有沒有把他的話聽進耳裡。「羅德曼探員的手怎麼樣了？」她問。

「我不知道。蒙哥馬利坦承，他先在電話上噴了一層鐵氟龍保護塑膠，接著噴上氫氟酸，一種腐蝕性極強的化學藥劑。它碰到葛蘭達手上的水氣後立刻起了反應，灼傷了她的手指跟部分手掌。我不確定治療後的情況會是如何。」

「她是右手受傷，有可能永久受損，或是留下疤痕。」

「她會得到最好的醫療，我相信她會復原的。」

「可是你不能保證──」

「金柏莉！」他厲聲打斷她。「蒙哥馬利原本打算殺了她，這點妳知我知，她自己也非常清楚。可是，她克服了恐懼和痛楚，反而擊退了她的敵人。這是一場勝利，這讓我們學到周全的訓練和認真學習的重要。不要放棄任何贏取勝利的機會，不要這樣拽自己的氣。」

「我不想要你去。」她的聲音像耳語。

昆西閉上眼睛，怒氣逐漸從他身體褪去，歉疚取而代之。「我知道。」他輕輕回答。

「我只是覺得……你們逮捕了蒙哥馬利，他打算殺害葛蘭達，可是，事情還是不對勁……一定還有其他問題。要是他長得像你說的那樣，媽根本不可能讓他走近她。再說，這還涉及智力問題。要是蒙哥馬利那麼聰明，在調查局裡根本就不會出那些差錯。你不覺得嗎？」．

「他符合曼蒂的戒酒協會對那男人的描述。」昆西說，雖然他知道自己其實答非所問。

他女兒也知道。她哀悽的眼神望著他，顯然需要更多的保證。他真希望自己知道在這樣的時刻應該如何應對。他真希望自己知道如何讓女兒感到安全、自信、堅強。他由衷懷念起他的前妻來，因為貝西永遠比他善於處理這樣的情況。他擁有心理學的博士學位，而貝西，是個母親。

「小莉，我愛妳，」他說。

「爸──」

「我也不想去。有時候，或許有人以為我喜歡做這樣的事。或許我們兩個都把我的責任感誤以為是我的熱愛。然而，我只是責任所趨。蒙哥馬利知道爺爺的下落，這個資訊我一定要知道，而他口口聲聲說只肯對我吐露。小莉，爺爺失蹤已經四十八小時了，如果我們再不找到他……」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他女兒修過司法課程；他知道，她跟他一樣心知肚明，隨著時間滴答流逝，找到亞伯拉罕生還的可能性就越來越渺茫。那人說，亞伯拉罕被藏匿在一個安全的所在。但昆西隨後又接獲一個新訊息。他跟葛蘭達通完電話後，接著便去電埃弗瑞特。維州警方已在凌晨四點找到了那臺奧迪敞篷車，它就停在十四個月前曼蒂撞上電線桿的同一個位置。鑑識小組在副駕駛座上找到殘留的尿液，很可能是亞伯拉罕的。警方已動員更多人力搜尋周遭的樹林。他們也出動了警犬──專門訓練來嗅聞死屍的狗。

「蒙哥馬利很可能計劃了這整件事情，」昆西說，聲調故作堅定。「他因為桑雀斯一案對我懷恨在心，所以密謀報復。如果是這樣，那一切就到此為止。小莉，妳現在安全了。一切即將雨過天青。」

「那你為什麼不讓我們跟你一起去？」她提出異議。

「因為我並不是百分之百確定。在我沒有十足把握之前，我不想讓妳們冒險。除非我們把所有細節都查清楚了，妳待在這裡會比較安全。」

「那你呢？你現在要回東岸去了，可是那裡有個人對你摸得一清二楚。」

「我也受過很多訓練。」

「媽死了！」金柏莉叫喊出聲。「曼蒂死了！爺爺死了！現在你也要走了，而且，而且……」昆西終於明白過來。他女兒要的不是她自己的安全保證，她是在替他害怕。她幾乎已失去所有的家人，現在她親愛的老爸也要走出旅館大門，赴湯蹈火。天哪，有時候他真是白癡，連最基本的事情都搞不清楚。

昆西繞過床頭。他將金柏莉擁入懷裡，這一回，他倔強、獨立的女兒沒有抗拒。「我保證，」他貼著她的頭頂，輕聲說道。「我不會讓自己發生任何意外。」

「你保證不了。」

「我是昆提可高手中的高手，這我辦得到。」

「爸──」

「小莉，妳聽我說。」他微微抽身，直視她的眼睛，讓她看到他有多認真。「我是個優秀的探員，我認真接受訓練，我從不低估我的對手。這是一場比賽，但這場比賽攸關生死，這一點我絕不會忘記。正因為我不會忘記，所以我的勝算超過其他的人。」

她的藍色眼睛依然水汪汪的。他看得出來，她的淚水即將奪眶而出。但她吸吸鼻子，硬是把眼淚吞了回去。「你不會放鬆警戒？」她追著他問。「你不會被蒙哥馬利那傢伙說的話給愚弄？」

「我會讓自己平安無事，這樣才能回家見我的女兒。而妳也會好好照顧自己跟芮妮，等著我回家來看妳。」

「我們會互相照應。」

「小莉，謝謝妳。」

芮妮站在門邊，這時清了清喉矓。昆西抬起頭，從她的表情立刻知道：她有壞消息。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地、不情不願地放開女兒。

「維吉尼亞傳來最新消息，」芮妮等到昆西和金柏莉都面對著她，這才開口說道。

昆西點點頭。「說吧。」

「菲爾．迪畢厄斯和瑪麗．歐爾森死了。一個鐘頭前，警方在瑪麗住家不遠的路上發現一部車，兩人雙雙陳屍在裡頭。那部車登記在迪畢厄斯名下。我們在等法醫的確認報告，不過據警方猜測，他們是中毒而死。兩人嘴角都有白沫，車內瀰漫著強烈的杏仁味……」

「氰化物。」昆西推斷。

芮妮點點頭，神色凝重。「警方在車裡發現一盒巧克力，少了兩顆，其他也都有同樣的苦杏仁味。歐爾森家的管家說，瑪麗收到一盒快遞，隨即就出門去了。他在玄關發現了快遞的空箱，但沒有回信地址。」

「所以，有人寄了一盒毒巧克力給瑪麗，所以她拿去給迪畢厄斯吃？但她為什麼自己也吃呢？這說不通嘛。」金柏莉一臉困惑。

「我們不妨假設，」昆西緩緩說道。「蒙哥馬利發現迪畢厄斯在對瑪麗進行監視，而當初瑪麗就是透過亞曼達才認識蒙哥馬利的。對蒙哥馬利來說，這是兩個燙手山芋：瑪麗是他的共犯，有可能讓他跟那兩起命案的關聯露餡，而某個私家偵探正在監視他這位共犯。他時間不多了，但這問題非解決不可。」

「所以，他在巧克力裡下毒，」芮妮輕聲補充。「寄到瑪麗手上，再編個故事讓她上鉤，要她跟迪畢厄斯一起吃下肚。這招確實高明；不費太多時間和精力就除去了兩個大患。昆西，你說的對，這個變態非常講求效率。」

「死亡快遞。」金柏莉說。她雙肩頹然低垂。

芮妮掃了她一眼。「嘿，金柏莉，要是蒙哥馬利那麼厲害，現在怎麼會被拘禁在調查局裡？他或許很有效率，但我們才是這場戰爭的贏家。」

「你這話去跟迪畢厄斯說吧。」

芮妮一抿唇，立刻轉身，咚咚咚回到小客廳。不出多久，昆西聽到木頭折斷的聲音。她終於在電腦袋裡找到了那一捆二號鉛筆。從現在開始，昆西寫筆記顯然只能用原子筆。

「我想我不該說那樣的話。」片刻後，金柏莉嚅嚅說道。「沒錯，妳是不該說。」

「對不起──」

「妳應該道歉的人不是我。」他的語氣過於嚴厲了，金柏莉身體頓時萎頓下來。昆西壓抑住自己嘆氣的衝動。他不習慣看到這樣敏感的金柏莉。話說回來，過去的她從來不曾跟死亡威脅這樣貼近過。「小莉，」他耐著性子說道。「芮妮僱用了迪畢厄斯。她跟他見過面，交給他一個重要任務，這表示她信任他、喜歡他。她現在不會哭天喊地，因為她知道情況依然危急，浪擲時間的代價她負擔不起。可是，不要以為她沒有感情，也不要因為妳徬徨無助就這樣苛責她。」

「對不起，我只是……我都快不認得自己了！」金柏莉的聲音拔高，焦慮終於浮上表面，傾巢而出。她從他身邊抽身離開，兩手不自覺地摩挲自己手臂，不斷搖頭。「我好緊繃，情緒起伏不定。前一分鐘我還感覺自己很堅強、很能自制，認為我可以面對挑戰、可以擊垮那個人，下一分鐘卻嚇得發抖，不但跑了客房服務人員，還對任何聲響草木皆兵。我不能忍受這樣的不確定。我討厭懷疑自己，我討厭擔心害怕，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爸，我不應該這樣失魂落魄，像是快崩潰了一樣。我應該很堅強才對！」

「妳是不是恐慌症又發作了？」昆西立刻問。「妳感覺自己像是被人監視嗎？」

她冷不防愣住。「沒有……」她緩緩說。「事實上，打從我們來到這裡，我不曾有過那種有如針刺的感覺。」

「那就好。」昆西恢復呼吸。「小莉，妳很堅強，」他溫和地說。「妳經歷了這麼多事，但一直表現得很好。」

「你是不是也有快崩潰的感覺呢？」她追著問。「你會不會整個人焦慮無比，看到影子就跳起來，看到客房服務人員就想開槍？」

「沒有，不過我做這種工作已經超過十五年了。」

「爸，這會讓你害怕嗎？」

「什麼？」

「面對這麼多死亡卻必須感覺若無其事？」

他彎身親親她臉頰。「會。有時候這讓我怕得要死。」他回頭朝旅行袋走去。「幫我打包吧，小乖。要脫離這樣的困境，唯一的方法就是繼續往前走。所以，我們就往前走吧。一次踏出一步，接著再踏一步。」

金柏莉點點頭。她放下交纏的手臂，深吸一口氣，拿起昆西一件襯衫。她的表情如此堅決，昆西忍不住又是一陣心疼。他低下頭去，不讓她看到他的眼睛。

他對女兒說的不是真話。對手的計畫如此錯綜複雜，他不認為蒙哥馬利是主腦。他不認為他回到東岸能確保安全。恰恰相反，他百分之百確定自己會再度被人牽著鼻子走，可是他不知道除此之外他還能怎麼辦。這樣做是死路一條，不做也是。十五年了，他一直是高手中的高手，而今卻像一只玩具琴一樣被人玩弄。

一定有其他的辦法，永遠都有其他的辦法……

「我看不出米洛斯有什麼問題，」金柏莉直言。「他銀行裡根本沒那麼多錢。我查了半天，幾乎所有資料都兜回米蓋爾．桑雀斯身上。以他為主題所發表的個案研究報告比泰德．邦迪還要多。」

「他的同夥不是個尋常人。」昆西說。「說不定永遠也不會是。」金柏莉低聲說。

他沒有假裝誤解她的意思。他的袋子滿了。他拉上拉鍊，這才終於迎上女兒等待的眼神。

「或許妳可以幫我一個忙，」他像是不經意說道。「妳的記性好，或許可以列張單子，寫下妳從小就認識的人、妳有哪些朋友、我們家又有哪些朋友。妳知道，就是妳媽跟我還有婚姻關係的時候。」

金柏莉望著他。他沒能騙過她。過了半晌，她無言地點點頭。

「嘿，小莉，」他柔聲喚她。「去它的芭蕾。」

她的目光依然陰鬱，但終於，她慢慢地露出微笑。

※※※

幾分鐘後，芮妮跟著昆西搭電梯來到旅館大廳，打算招一部計程車到機場。金柏莉似乎明白他們可能需要一些時間獨處，故意說要留在樓上房間。昆西心想，自己有些重要的話該對芮妮說。他想到的都不是那些肉麻得要命的稱呼。

大廳裡，芮妮瞄了瞄腕錶。「兩小時，」她說。「不是一小時。」

「不過我是回家去。」

「中場休息結束了。」她附和道。

「芮妮──」

「我不會讓金柏莉有任何意外的，」她輕輕打斷他。「我說到做到。」

他點點頭。他想過，芮妮也知道蒙哥馬利不可能是那個獨來獨往的殺手。

快說話。說點什麼。你過去犯過錯，別再重蹈覆轍。昆西聽到自己嚅嚅說道：「妳自己要多保重。」

「即將走進虎穴的人不是我，」一部計程車出現在街上，芮妮的頭朝它一點，昆西伸手攔下車。他還沒準備好，司機已經走下車來替他拿東西。

「我會打電話給妳。」他說。「打到我家，不要打到這裡，這樣比較保險。」

「好。」計程車司機已經打開後座的門，一臉不耐地看著昆西。而昆西，卻只管盯著芮妮。他感覺胸口一陣緊縮。他現在知道他該說什麼了，但隨即意識到這些話他不能說出口。這些話會讓此時此刻太像是生離死別。這些話會洩露他太多的恐懼。

芮妮似乎心頭雪亮。她傾身過來，對著他的唇用力吻了一下。他猝不及防。

「嗨，昆西，我們回頭見。」她邁步走回旅館。片刻後，昆西鑽進計程車。

「去機場。」他告訴司機。

昆西獨自坐在後座……「嗨，芮妮，」他喃喃說。「我也愛妳。」

※※※

午後三點鐘，芮妮從旅館房間打回家裡查留言，終於從她公寓的答錄機中聽到卡爾．密茲的回電。坐在小廚房裡的金柏莉彎身在昆西的筆電上，正在重讀一份關於米蓋爾．桑雀斯的報告。這份報告讓她皺起眉頭。芮妮盤踞在相鄰客廳的沙發上。打從昆西離開她就坐立難安，完全不像平日的自己。

密茲在她答錄機上留話，說他剛從手機上看到她的留言。接下來幾個鐘頭他有時間，她可以回電給他。芮妮掛斷電話，朝金柏莉瞥了一眼。

「妳覺得我跟隆諾德．達生約明天見面如何？」她小聲問。

埋首電腦的金柏莉抬起頭來。「我認為蒙哥馬利探員是個白痴。」

「有同感。」

「我認為，他就算是撐竿跳也接近不了我媽，這表示即使他是個印地安人，也絕對不是酋長。」

「我同意。」

「我還認為……呃，假設隆諾德．達生是主謀，如果妳邀他來這裡見面，那他就不可能出現在維吉尼亞。」

「我的想法正是如此。」

「設個午餐的局，」金柏莉堅定地說。「然後打電話給妳那位警長朋友，把妳的槍拿出來。」

芮妮露齒而笑。「小姑娘，」她說。「我喜歡妳的作風。」

※※※

午後三點半，芮妮聯絡到了卡爾．密茲。三點四十分，昆西抵達波特蘭國際機場。三點四十五分，路克．海恩斯警長接到一通電話。談了約莫十五分鐘後，他掛斷電話，要康寧漢替他代理一下，隨即鑽進車子離去。

雖然不夠完美，但畢竟是個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