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下一個意外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4 18:16
奧勒岡州,波特蘭
金柏莉把米蓋爾.桑雀斯的檔案又重看了一遍,這是兩小時內的第四遍。幾綹美麗的金髮不斷從她胡亂紮起的馬尾中逃逸出來,蓋住她的眼睛。她不耐煩地用左手把頭髮掃到腦後。既然旅館房間只有她一個人,她該去洗澡更衣,但她只顧著埋首讀檔案。這裡頭一定有什麼線索。她父親認為,他親自接到桑雀斯的電話純屬巧合,這個道理她懂。特別探員艾伯特.蒙哥馬利被指派來辦這起案件極可能也是巧合,這道理她也懂。然而,這裡頭一定有什麼線索。她有她自己的直覺,而她的直覺不斷對著她吶喊,要她回頭去看米蓋爾.桑雀斯。
房門外的走廊傳來一個奇怪的聲響。一陣慢吞吞、吱吱嗅嘎的滾輪聲,吃力地從走廊上拖過來。很可能是個鏽得厲害的金屬推車。金柏莉蹙蹙眉頭,繼續埋頭讀檔案。
身為聖昆汀監獄的死刑犯,桑雀斯現在獨自被監禁在一個長三公尺寬兩公尺的牢房裡,這就排除了他有室友被釋出獄、代替他去做這些勾當的可能性。話說回來,有些死刑犯每天可以有長達四小時的放風時間,跟六十個獄友一起在庭院練舉重、打籃球,或做些天知道什麼樣的事情。
金柏莉的頭在桑雀斯的檔案裡埋得更深。聖昆汀監獄的官員說,那裡的囚犯概分兩種:甲級跟乙級。甲級囚犯涵蓋的是一些對監獄生活順應良好的人,他們很守規矩,不給獄警增添任何麻煩,是被視為成功「歸順」的一群。這些囚犯享有若干特權,例如每天可以跟其他罪犯一起放風做點消遣。
至於乙級囚犯,對於自己的牢獄生活就不像母雞回雞窩那樣乖順了。他們威脅矯正官也互相威嚇,如假包換地製遙肢體傷害。這些人有很多寶貴時間都花在單獨禁閉室裡──這是獄方的稱呼,照囚犯的說法就是蹲黑洞。米蓋爾.桑雀斯是蹲黑洞的老手。就他的檔案來看,他一開始是乙級囚犯,一九九七年ff一了半年升格為甲級,之後故態復萌,行為舉止又回到乙級水準。換句話說,桑雀斯在聖昆汀照理說不會有很多結交朋友的機會。話說回來,瑞基.米洛斯掛掉就是在桑雀斯單獨監禁期間,顯示即使是最嚴厲的禁閉手段也沒讓桑雀斯失去他的威力。
可惡的嘎嘎聲吵得她快抓狂,客房服務部應該把推車好好上點油吧。有點眉目了,噓。
好消息是,關於這個連續殺人魔,她找到了長篇累牘的媒體報導。結伴犯案的變態殺人狂並不常見,桑雀斯因此被一些專門撰寫知名凶殺拍檔個案的犯罪學者當作專業上的白老鼠,紛紛前來找他訪談。這些訪談或許有助於緩解桑雀斯目前枯燥乏味的生活,也讓他得到吹牛的機會,藉著學術研究的外衣重溫他大開殺戒的光輝時刻。
金柏莉從書本上讀過,曾有幾對性變態的搭檔是男女聯手殺人,不過這些案件中的女人都是百分之百的服從者,與其說是同命鴛鴦,勿寧更像是同出同進的受害者。大多數的殺人狂都是獨來獨往,他們沒有與人溝通的能力,因此甚少需要這樣的關係。根據專家推論,瑞基和桑雀斯兩人會成為搭檔,是因為桑雀斯有意替自己的所作所為找個觀眾,而瑞基對他又是絕對的言聽計從。除此之外,瑞基打心底懼怕他這個表哥,這極可能養大了桑雀斯的胃口,甚至發現這一點要比多出一雙手幫忙更有吸引力。
曾有一個犯罪學者寫道,瑞基代表了米蓋爾潛在的同性戀慾望。當這位研究學者再度進入監獄訪談米蓋爾,這位死刑犯不動聲色,等到手銬被卸除、跟學者一同被關在訪客室裡,這才立刻跳過桌子朝這位學者撲去,試圖徒手掐死他。最後監獄動員了四名警衛才制服了米蓋爾,將他拖離房間。明顯可見,桑雀斯不喜歡被貼上潛在的同性戀的標籤。
米蓋爾.桑雀斯不是個好人,這一點倒是清楚不過。金柏莉上網找到他一張相片。他蓄著一頭只有查爾斯.曼森(譯註:Charles Manson,六〇年代的殺人魔頭,其貌不揚,但深具煽動本領,以音樂及迷幻藥控制、教唆一群所謂的「曼森家族」作案)才會喜歡的深色亂髮;前額上眼睛深陷,頰骨凹凸不平,兩個肩頭布滿刺青。而根據一份報告,他在禁閉期間依然藉著一根針和原子筆,持續在自己的身體上刺青。他聲稱,他對他的受害人來說就是個活的墓碑。金柏莉對著他那張照片看了三遍,才認出他在肩頭刻的繁複花樣寫的是什麼字。她頓時全身發涼。
亞曼達。
他把亞曼達這個名字永久刻進了自己的身體。金柏莉不得不讓自己的心跳再度緩和下來。她知道米蓋爾.桑雀斯跟亞曼達的關聯。很久以前,她跟曼蒂聽過那捲錄音帶。不過,其中還有一個關聯。在這個殺人不眨眼的瘋子和金柏莉迅速瓦解的家庭之間,還有一個關聯。
嘎嘎聲越來越近。該死,她根本無法思考。
她起身離座,怒視著那扇門。噪音現在就在她的房門外。她不能容忍這樣的干擾,她有工作要做。只要她保持專心、意志堅定,她就覺得又回到了過去的那個自己。能幹、堅強、冷靜自持的自己。
說來奇怪,曼蒂的死讓她心緒飄蕩,心頭充塞著太多矛盾的情緖:憤怒、悲傷、恐懼交織。但弔詭的是,她母親被害反而讓她安定下來,不僅帶走了所有這些情緖,甚且為它們找到了目的。她要揪出這個王八蛋來。她不在乎芮妮怎麼說,她要殺了他。坦白說,要是這人是個類似米蓋爾.桑雀斯的人渣,殺了他她不會有半點難過。
達爾文說物競天擇,她心想。適者生存。你侵犯了我跟我的家人,你就要有承擔後果的準備。你這個王八蛋,我從十二歲開始接受訓練,就是為了這一天。我不會這麼容易倒下去。
門口響起敲門聲。金柏莉站在距離門口僅僅一公尺遠的小廚房裡,整個人驀地僵住。才一瞬間,她的自信已離她而去。她臉色刷白,心跳飆到一分鐘一百五十下,毛孔不斷滲出汗珠。
「客房服務。」是個高而尖的男人聲音。
客房服務,教科書上最老套的詭計。金柏莉奔進臥室,顫抖的手在手提袋裡摸索。她取出她的半自動手槍,箭一般跑回客廳,舉起槍對準那扇廉價的木門。「老兄,你送錯房間了,」她大吼。「滾開!」
片刻的停頓。她的手抖得那樣厲害,根本無法瞄準手槍。她心裡想著:星期三,我母親。星期四,我爺爺。星期五,我們都在逃命途中。今天呢?不會是我!我不會那麼容易倒下去。
「呃,我是來送妳房間訂的餐點──」
「你他媽的給我滾開!」
「好嘛好嘛,我現在就離開。噢,小姐,如果妳要妳點的香檳跟草莓,那就自己下樓來拿嘍。真倒楣。」
金柏莉再度聽到嘎嘎的聲響。過了片刻,她聽到同一個男人高尖的聲音在喃喃自語:「八成又是今晚他媽的滿月作祟,真倒楣。」
她緩緩將槍放低,全身依然顫抖不已。她的T恤被汗溼透,緊貼著皮膚。她的心跳如槌,就好像剛跑完一場馬拉松。
她深吸一口氣,再一口,又一口。
接著,尚未完全放下心來的她跪伏在地,從門底向外窺看。門外並沒有一雙站立的腳影。她換成坐姿癱在地毯上,手槍抱在懷裡。
「很好,」她在空盪的房間裡暗自呢喃。「我表現得很好。」
※※※
「我在想,不可以說那種像叫寵物一樣的肉麻稱呼,晚間肥皂劇愛用的臺詞也不可以在家裡出現。還有,印在溫馨卡片上面的話,我也不認為適用於我。我不是喜歡那種卡片的女生。不過,附帶說一聲,我或許可以學著喜歡你偶爾買點鮮花。粉紅色玫瑰吧,或是香檳色。對,我確定我會喜歡。當然,說到這個,就不能不談到送巧克力跟專門快遞到府的糖果這類事情。對巧克力我會點頭,但那種心型糖果盒就免了吧。跟紅色天鵝絨有關的東西也不能帶進這個家。你覺得呢?」
床上,芮妮懶洋洋地躺在昆西身旁,身上裹著長毛被褥。他們還不想穿上衣服。時間剛過十二點,太陽高掛在天際,她的電話隨時會響。管他的。
她的頭靠著他的肩,食指在他胸膛隨意畫著。她喜歡摸他胸毛的感覺,捲捲的,卻又絲一般溜滑。她喜歡他的味道,刮鬍水裡混雜著性愛。她喜歡他的樣子,喜歡他寬闊、飽滿厚實的胸膛,讓她的手像摸著一片大平原。她想,她已經準備要再多談談奧運金牌賽的事情。
「鮮花和方盒子裝的巧克力可以,」昆西盡責地重複一遍。「像叫寵物一樣的肉麻稱呼不可以。」他的手輕輕摸著她的頭髮,顯然也不急著起身。他低頭側目,把她看得更清楚。「純粹就事論事,哪些算是像叫寵物一樣的肉麻稱呼?我可不希望在自以為可愛迷人的時候莫名奇妙被打死。」
「甜心啦、心肝啦、寶貝啦、蜜糖啦,」芮妮一連說出一大串。「小乖乖啦,小甜甜啦,你知道,就是那種別人說出口的時候,你會很想給他們施打一大劑胰島素……或是一拳從他們頭上敲下去。」
「只要是出自糖尿病家族表示親愛的稱呼都不行?」
「這是我的立場。只要你別叫我甜妞兒,我就不叫你小白臉。」
「我不知道耶,」昆西溫溫地說。「我還滿喜歡小白臉這個稱號……」
她在他胸上捶了一下。他裝出垂死模樣,她靠過來用吻讓他起死回生,這時電話響了。她嘟噥一聲。
「卡爾.密茲。」昆西輕輕說。「我們做體操!」她不肯。「恐怕我們得等等。」
「煞風景。」芮妮身子伸過去,抓起床頭茶几上的無線電話。「喂?」她沒好氣地說。
「蘿芮.康納,很高興能跟妳說話。」
芮妮皺起眉頭。她不認得這個聲音,完全的陌生。「你是誰?」
「妳明知我是誰,我找皮爾斯說話。」
芮妮帶著疑惑望向昆西。如果來電者聲明要找他,那就不會是卡爾.密茲或她失蹤已久的父親。可是,幾乎沒有人會以皮爾斯稱呼昆西。所以,這人是……
該死。她霍地坐直,心臟劇烈跳動,床單隨之滑落。她知道這人是誰了。「你怎麼會拿到這個電話號碼?」
「當然是查號臺嘍。叫皮爾斯聽電話。」
「去你的吧,大渾蛋,你要我做什麼我偏不做。」
「妳還真幼稚得可以。叫皮爾斯聽電話。」
「嘿,你撥的是我的號碼,所以你只能跟我說話。如果你有話想說,我建議你趕快說,不然我要掛了。」話語才落她尖叫一聲,電話被昆西抓了過去。她本想把它奪回來,但隨即看到他冰冷如鐵的眼神。
他將話筒貼上耳朵。「喂?」他不慍不火地說。「哪一位?」
「當然是皮爾斯.昆西,你要我拿駕照給你看嗎?還是要看我的筆跡?」
「精神分裂症,誇大妄想型。」昆西說。
那人大笑。「瞧你說的,好像成為皮爾斯.昆西有多了不起似的。你的女兒死了,你的太太死了,你爸爸遍尋不著。在我看來,你並沒有那麼神通廣大嘛。」
「我沒有太太。」昆西說。
「那就叫前妻好了,」那人優雅回應。「即使她已經歸西了,你還在貶她,你這人真是冷酷到家。」
「你想怎樣?」昆西將話筒換到另一個耳朵。他對上芮妮的目光,用手劃了一個圏。她立刻點頭,光著身子溜下床去找錄音機。
「皮爾斯,重點不在於我想怎樣,是我想要誰怎樣。不過,一切都要看時機。你想跟你父親說話嗎?」
「你知我知,他已經死了。」
「可是你並不確定,你只是假設他死了,這樣你就不會感到內疚。我了解,他一個人父兼母職,把你拉拔長大,可是,你卻這樣快就放棄了他。『我爸被人從養護之家帶走了?老天,我得趕快跑走,躲得遠遠的才行!』我原本期望你會多努力一點的。」
「才怪。」
芮妮帶著錄音機回來了。昆西將話筒伸直,好讓聲音錄得清楚些,芮妮一陣東按西按,開始錄音。
「他還活著,」那人說。「藏在那些聯邦調查局的奴才找不到的地方。脾氣很壞,不過還活得好好的。」
昆西不搭腔。
「或許我們可以做個交換。你可以用你女兒換你的父親,她比較年輕,不過以你父親目前的狀態,他還更像個小孩。」
昆西一聲不吭。
「或者,我們該把可愛的芮妮也列入交換人選名單。你可以拿你的愛人來換你的父親。沒錯,她是個不錯的妞,不過你跟我都清楚,女人在你身邊都留不長久。她有為你呻吟嗎,皮爾斯?你太太為你呻吟過。你女兒也是。」
「德州天氣如何?」昆西問。芮妮疑惑地看著他,隨即想起,密薛爾.米洛斯住在德州。昆西在丟釣餌。
「德州?你找錯方向啦。」
「那我應該從什麼方向尋找呢?是那條毀了你前途和人生的方向嗎?有意思,我對你的人生影響如此深遠,竟然一點也記不得你是誰,想必是個稀鬆平常的案子吧。像你這種微不足道的罪犯,多年來我不知遇到多少過。」昆西的聲音輕快,帶有激將意味。
對比之下,那人的聲音增添了一抹狼毒。「少跟我擺爛,皮爾斯。你的生活裡還有很多人可以殺,我可以放他們一馬,也可以讓他們更慘。」
昆西假裝打哈欠。「你開始讓我覺得無聊了。」
「假如我去碰你的女兒,你會覺得無聊嗎?如果我撕開她的櫬衫,撫摸她飛機場一樣的胸部,你會覺得無聊嗎?我比你想像的還近得多。」
「你不可能碰到我女兒。」
「你打算保護她嗎?你這個驕傲的老爸?」
「沒這個必要。只要走近她一公尺之內,她就會把你的老二踢個稀爛。」
那人大笑。「奇怪,」他說。「貝西和亞曼達都沒有這樣做。」
這一回,昆西握著話筒的手緊了一些。
「皮爾斯,」那人說。「中場休息時間結束。如果你不肯回家來找你的父親,那我只好殺其他的人了。給你一個鐘頭,趕緊搭飛機回維吉尼亞來。」
「恕難從命。」
「那我就慢慢折磨她到死,讓她死前痛不欲生。」
「你不可能碰到我的女兒──」
「我打算懲罰的不是金柏莉。趕快動身去機場,昆西探員──你剩下的朋友不多了。噢,請順便轉告康納小姐,下回她要僱用私家偵探,應該要找個不愛吃巧克力的。」
電話應聲而斷。昆西望著芮妮,他的神情透著一股凶狠,那表情她先前只見過一次──在亨利.霍金斯試圖殺害她的那天晚上。
「他打算對妳下手。」他說。
她搖搖頭。「不,不是我。昆西,想想他說的話,他要你回家去。迪畢厄斯顯然已經遭到他的毒手,這表示事情發生在東岸,他還在維吉尼亞附近。」
「可是,有誰……」
兩人同時意會過來。「葛蘭達!」昆西咬牙切齒。「我們還有一小時。」
昆西拿起電話,拚命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