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下一個意外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4 18:16
維吉尼亞州,歐爾森宅
下午三點剛過,巧克力送到。是星期六的限時快遞,一個身強力壯、有著漂亮淡褐色眼睛、身穿土黃色制服的快遞員捧著它登上臺階。瑪麗簽收後,對那人眨眨眼,見那人臉紅,她更開心了。她將外表樸素的快遞盒拿進屋內,急忙打開。一個深綠色的小盒子端坐在一大片金箔飾紙當中。不是Godiva,她不認識這個牌子。
她打開小盒,甜甜苦苦的巧克力和杏仁味立刻撲鼻而來。她看到十二顆巧克力,分四排,一排三顆。每一顆都撒著可可粉,頂端都鑲有一顆裹著糖漿的堅果。漂亮的盒子,漂亮的糖果。她不知道私家偵探都愛不愛吃零嘴。
她一邊看著自己鏡中的反影,一邊蓋回盒蓋。厚厚的化妝品遮蓋了她眼眶下的黑圈圈,一襲粉紅色開襟衫覆住她瘀青的臂膀。熱燙捲對她的頭髮施展了魔術,她看來挺不錯的。事實上,不只不錯,她看來可愛極了。完美的醫生娘,裹在層層疊疊的桃紅色系裡。
「姑且一試吧。」她對著自己的反影說,接著抓起那盒巧克力,走出大門。
她的情人說得沒錯,她走過兩戶人家的車道,果然看到一臺銀色掀背車,一個穿著頗體面的黑人坐在前座。他佯裝在研究地圖,但當他的視線接觸到瑪麗,目光瞬間倉皇不已,骨碌骨碌左右轉個不停。她大步走到駕駛座旁,敲敲車窗。
「美人兒,妳好啊,」他立刻說,一面搖下車窗。「我正希望有個像妳這樣的人走過來。我不知道我開到什麼地方來了,需要有人指點,」他舉起手中皺巴巴的地圖,露出無助的笑容。然而,她注意到,他的左腳正用力踢著駕駛座下頭的什麼東西。也許是他的監視照相機。
「我知道你是私家偵探。」她說。
「小姐,是這樣的,我正在這條風超大的鄉村道路開著車,一回神突然發現每樣東西看來都一模一樣──」
「而你連續兩天都迷路在同一條街上?可以嗎?」
她指指空無一人的副駕駛座。他臉色煞白。「小姐,妳只要告訴我怎麼上九十五號高速公路最快就好──」
「好,我用地圖指給你看。」她繞過車頭,在他還來不及多做抗議前便鑽進車裡。
車裡空氣好悶。坐在罩著布套的座椅上,她的衣服貼著皮膚很不舒服,儀表板更是熱得燙手。她很後悔;早知道該帶冰茶或檸檬汁來的。天曉得,這麼熱誰想吃糖啊。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她想。她毅然決然地舉起綠色包裝的盒子。
「我想你可能想吃點點心,」她說。「所以我帶了東西來。」
「小姐──」
「我不是傻瓜,請不要把我當傻瓜看待。拜託,不過是一盒巧克力嘛。」
「巧克力?」偵探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聲音。他再度狐疑地望她一眼,隨即接過她手中的巧克力盒。但他一打開,巧克力和杏仁味立刻瀰漫了小小的空間。這種熱天氣,這玩意兒太甜也太膩了。他立刻蓋上盒蓋,這動作連她都感激不盡。
「謝謝,」他禮貌地說。「我承認我是滿愛吃甜食的,不過我想我還是心領了。我午餐吃太飽了。」他把綠色盒子往儀表板上一放。兩人不約而同地盯著它看。
「我叫瑪麗.歐爾森,」終於還是她先開了口,一面伸出手來。「不過,你一定早就知道了。」那人好像不知如何是好。「敝下菲爾.迪畢厄斯。」
「你替我丈夫做事。」
「小姐,我只是一個今天運氣很背的人。」他重重嘆氣。
「我丈夫不是很喜歡我,」瑪麗自顧自說下去。「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我是個身份低微的女侍,遇到他簡直受寵若驚。你知道,他是全球知名的神經外科醫生。他拯救人命,也會幫助孩童,我非常以他的工作為榮。」
菲爾.迪畢厄斯愁眉苦臉地點點頭。
「他向我求婚的時候,」她繼續說下去。「我真的以為我是天下最幸運的女孩了。當時我不明白他要的是什麼。我並不知道他不喜歡我穿的衣服,甚至言談舉止他都不喜歡。我想,那時候我是過於天真了,我以為他娶我是因為愛我。」
「我不懂。」迪畢厄斯說,這回他說的可能是真話。
「他以為我不忠實,對不對?」瑪麗說。她偏過頭來,正眼望著迪畢厄斯。「他以為我偷溜出去,背著他跟別的男人幽會。為什麼呢?因為他老是把我一個人孤孤單單丟在家裡嗎?因為他讓我跟家人朋友全都斷了聯繫嗎?先生,我沒有工作,沒有嗜好,沒有生活可言,除了在一棟空盪盪的大房子裡走來走去、等著我那位名醫丈夫回家,完全無事可做。他有告訴你這個嗎?」
她將粉紅色開襟衫拉開,露出肩頭。迪畢厄斯的目光立刻落在那塊烏紫上。他緊抿著唇,下巴肌肉抽動。他現在一定很同情她。他們可以成為盟友,勝利的會是她,不是她丈夫。然而,迪畢厄斯什麼也沒說。沉默綿延得太長,變得難以忍受。瑪麗轉過頭去,突然感覺好悽涼,也感覺自己似乎過於暴露了。她將開襟衫穿好,扣上頸部的鈕釦。
「那……那我來吃塊巧克力好了。」她輕聲說。
他將盒子遞給她。她沒看他,逕自接過來。這時候,她知道他上鉤了。
「你也來一塊吧,」她趕緊說。「跟你合吃一盒,我的罪惡感會少一點。」她拿起一塊遞過去,自己也拿起一塊,接著把盒子放回儀表板上。他已經沒有退路了。這是南方人的禮貌。她舉起自己那塊,他別無選擇,只有照做。「吃啊。」她說,一下子就把巧克力扔進嘴裡。片刻後,迪畢厄斯不情不願地照做了。
她本以為會吃到化學藥物或瀉藥之類的味道,卻遲遲沒有。巧克力很好吃,軟軟的,很新鮮,入口即化。它絕對有加料,大概是某種烈酒吧,混合著黑巧克力和杏仁。不壞。她將糖果吞下肚,感覺勇氣倍增。
迪畢厄斯也吃了,但他現在皺起眉頭。「這是誰做的?」
「很好吃,對吧?再來一塊?」
「味道……好濃。」
她開心地點頭,正待伸手再去拿盒子,這時感覺舌頭微微像在灼燒。她的心跳加速三倍,兩頰脹紅。剎時之間,汽車天旋地轉令她想吐,她抓住儀表板想平衡住自己。
隔座的迪畢厄斯開始喘氣。她眼看著汗水從他的毛細孔裡滲出。他的深色眼瞳開始放大,變得異常巨大。
「老天,這裡頭加了什麼東西?」
她試著回答他,但喉嚨像是著了火,感覺自己滿臉都是汗珠。噢,老天,她嘴裡有泡沫。為什麼?怎麼會這樣?她頭好昏。不妙,非常不妙。「好熱,」她不斷嘟嚷。「好熱……」
她的手摸索到門把,猛地將車門打開。而他,就站在那裡。
不。她想叫喊,可是這個字光是停留在她腦際,無論如何也無法從她白沫不斷湧出的嘴裡吐出來。她試著揮手要他離開。你不能出現在這裡,他會看到你的,而我已經讓他吃下一顆巧克力了。再過一個鐘頭,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你會親吻我全身,把我的瘀傷都親不見。你會讓我感覺我很漂亮。求求你……
然而,她的情人動也不動。他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就像從沒見過她一樣。就像他從未將她抱在懷裡,或是從未溫言軟語鼓勵她一樣。他唇邊掛著冰冷的微笑。他那頭又黑又密的頭髮哪裡去了?
她再次努力,想開口說話。她喘不過氣來。「救我,」這回她想這樣說。「救我。」她的手朝他伸去。
他的情人轉身走開。她的視線緩緩跟著他回到車內,回到趴在方向盤上大口喘氣的私家偵探身上。迪畢厄斯一邊帶著驚恐看著那人,一邊用右手在座椅底下摸索。
「杏──」迪畢厄斯含糊不清地說。「笨蛋,渾蛋……杏仁……我得……」
當他的手再度出現,手臂不斷劇烈顫抖。然後,瑪麗看到……一把槍。他握著一把槍。
不。瑪麗試著對他的情人叫喊,但無論如何喊不出口。快走。快跑。趕快離開。這些警告含在她嘴裡,始終沒有說出口。她的喉頭不斷在焚燒,車子不斷在旋轉。天哪,她從來沒有這樣痛苦過。救我。数数我。
她用雙手護住她的小腹。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菲爾.迪畢厄斯舉起搖搖晃晃的手臂。他的手指在保險栓上摸索,但一直摸不到位。一直摸不到位。他的手臂慢慢垂落。
瑪麗瞪著他,在天旋地轉、翻騰不已、有如火燒的車內,兩人目光終於對上。奇怪,他看來似乎滿臉歉意,就彷彿是他讓她失望了一樣。他的喉嚨冒出一種奇怪的咕嚕聲。他眼睛上翻,癱倒在方向盤上。隨著他嘴裡湧出一波白色泡沫,那把槍跌落在地。
瑪麗瞪著那把槍,就那樣瞪著不放。而汽車……
汽車旋轉個不停。好熱。無法呼吸。心跳得好快。她用雙手揪著自己的胃。杏仁,杏仁,為什麼是杏仁?融化過的加工物。你不要看著我。不要看我……她癱軟在座椅上。
她的目光往上移,定在她的情人臉上。她瞪著他,瞪著他怪哉變得那樣稀疏的頭髮,瞪著光是站在那裡、完全沒有幫忙意思的他。
「就快過去了,」他瞄瞄他的錶。「再一分鐘吧,我猜。坦白說,我很驚訝妳竟然可以撐這麼久。話說回來,每個人對這東西的反應多少有點不同。」
杏仁。杏仁。杏仁……
「噢,我是不是在電話裡忘了提?我本來要放瀉藥的,後來改變了主意。我在每一顆巧克力裡注射了一百五十毫克的氫氰酸,味道有點重,不過,老天,效果可真快。」
她嘴唇在動,他俯身湊近她去聽。「妳在祈禱嗎?妳在祈禱嗎?老天,瑪麗.瑪格麗特.歐爾森,妳忘了嗎?妳背叛了妳最好的朋友,上帝根本不會理踩妳。」
他直起腰桿,熾熱的陽光在他身後炎炎發亮,將他從一個光采燦爛的男人變成一個更加燦爛的復仇天使。
我愛你。她的腦子這樣想。她的肺越來越僵硬。再一個心跳之後,她的思緒變成:我早該有自知之明的。除了這樣的男人,還有什麼男人會愛我?
最後一個思緒了。她的身體開始抽搐,肺部掙扎著要空氣。她唯一餘存的思緒是:「你的,」她有如耳語般說道。「是!你!你的。」
他皺起眉頭。她的手一直護著肚子,他順著她抽搐的手望去,瞬間驚駭地瞪大了眼睛。「不!不,不不……」
「是你的。」瑪麗.歐森輕輕說了最後一遍,兩眼隨即往後翻白。
那人跳上前來,一把將她拽出車門。在滾燙的柏油路上,他劇烈搖晃她的肩膀,不斷摑她的臉。「醒過來!該死,快醒過來!妳不可以這樣對我!」
瑪麗的手臂無力地垂落。她的脈搏已停止跳動,胸口的心臟無聲無息。氰化物讓人死得可怕,但也一如他的承諾,讓人死得很快。那人瞪著她微凸的小腹,她原本要在今天下午終於再聚首時告訴他的。她原本會以真摯的眼神望著他,以那樣溫順、迫切想得到安慰的姿態告訴他。而他原本會感到……這麼久了,形隻影單了這麼多年,無親無故地過了數十寒暑。
「王八蛋,」他從牙縫裡低罵,接著更咬牙切齒地說,「皮爾斯.昆西,你這個該死的王八蛋!看你逼我做了什麼好事!我要你付出代價。你一定要付出代價……現在,現在,就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