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奧勒岡州，波特蘭

芮妮一覺醒來，昆西已經不見了。她朝床邊紅閃閃的鬧鐘瞄了一眼。七點鐘，所以東部標準時間是十點。昆西和金柏莉可能幾個鐘頭前就起來了。她慢慢舉起手去摸頭髮，不意瞥見梳妝臺上方的鏡中反影，嚇得縮了一下。她的手看來活像是伸在一個燈泡插座裡，而且，她的嘴臭得像穿過的襪子。

啊，又是一個美麗的星期六早晨。

她翻身下床，走進旁邊的浴室。牙膏很有用，洗個快澡也助益非淺。她套上已經穿了三天的牛仔褲、白T恤，皺皺鼻子表示嫌惡，勇敢地跨出臥室。

占了客廳前端一半空間的小廚房裡，昆西父女正坐在咖啡色的圓桌旁。他俯首於筆電上，金柏莉為了看得清楚，挨著他肩膀注視著螢幕。兩人各自端著星巴克咖啡，激動地辯論著什麼。芮妮看到第三杯咖啡，很可能是她的。她捧起咖啡，努力想聽清他們吵些什麼。

他們好像在查資料庫。金柏莉想把焦點放在米蓋爾．桑雀斯身上，昆西卻認為這條線已是死胡同──桑雀斯被關在聖昆汀監獄裡，不可能有什麼搞頭。可是他還有家人啊，金柏莉不服氣。什麼家人？昆西反駁。他靠呼吸器維生的七十歲老母是他唯一在世的家人，怎麼說都不可能是本週殺人魔的人選。

「說得好。」芮妮輕聲說。

兩人終於停止口角，昆西從電腦上抬起眼睛。有個東西從他臉上一掠而過，一種她看不懂的表情。他接著不疾不徐地說：「芮妮，早。袋子裡有可頌，想吃的話自己拿。」

她搖搖頭。「起來很久了嗎？」

「幾個鐘頭了。」昆西在閃躲她的注視。沒問題；她自己也很難跟他四目相對。當他醒來，發現她貼著他躺在床上，他有驚訝嗎？有高興嗎？還是純粹以務實的角度思考──因為沙發被金柏莉占去了。芮妮專心望著咖啡杯上的星巴克標誌，像在默背。

「你們進展如何了？」她問。

「在查資料庫。」

金柏莉插嘴道，「我認為我們必須重新檢視桑雀斯的案子。米蓋爾用電話找上我爸，再加上他那樣對付他表弟瑞基．米洛斯，證明他是個報復心重的人。這裡頭還涉及蒙哥馬利這個元素──艾伯特．蒙哥馬利也辦過這個案子，也因為它而對老爸懷恨在心。」

「我個人認為，桑雀斯那通電話是隨機事件，」昆西駁斥道。「答錄機上還有另外五十六個受刑人，他們的電話也同樣可能被我親自接到。除此之外，所謂的『蒙哥馬利元素』固然耐人尋味，但巧合不能跟陰謀劃上等號。總歸一句話：米蓋爾現在結結實實地被關在加州大牢裡，毫無犯案的機會，而且，坦白說，我不認為他有那麼聰明。」

「他表弟呢？」芮妮問。

「他表弟米洛斯？關他什麼事？」

芮妮坐下來。有了令人欣慰的殺人狂話題當安全網，她又可以面對昆西了。「想想看：因為你判斷出瑞基和米蓋爾兩人是夥同犯案，所以警方把重心放在瑞基身上。因為警方把重心放在瑞基身上，這就保證他會死在米蓋爾手裡。所以，說不定有人認為，你應該為瑞基的死負責。」

「換句話說，瑞基等於是死在我手裡，」昆西輕聲說。「這個推論不賴。」

「瑞基還有家人活著嗎？」金柏莉問。

「不知道，檔案翻翻看。」

金柏莉開始在昆西腳邊的箱子裡翻找。顯而易見，這動作兩人已演練過好幾次，因為她四秒鐘就找出了那份牛皮紙檔案。「瑞基．米洛斯，瞧瞧這人家譜裡還有哪些神經病沒有。」她啪一聲打開檔案翻了三頁，接著將背景報告快速瀏覽一遍。「噢，有個母親，五十九歲，這裡註明是家庭主婦。有個父親，六十三歲，以前當清潔工，現在不良於行。噢，備註寫著風濕性關節炎。我們恐怕得將他排除在外。」

「有沒有兄弟姊妹？」昆西問。

「兩個弟弟，一個妹妹。荷西，三十五歲，自己也有案底；闖空門的慣竊，不過目前不在牢裡，這點值得觀察。密薛爾．米洛斯，小名『米奇』，三十三歲，嘿，沒有前科呢，事實上，他還擁有德州奧斯汀大學的工程學位，所以，這家人顯然還有個爭氣的。最後是小妹蘿莎．米洛斯，現年二十八歲，資料一片空白，為什麼？」

「還不是沙文主義作祟，」芮妮回答。「調查局探員小看女人的歷史源遠流長。」

「這房間裡陰盛陽衰，」昆西嘟噥道。「女生的槍也比男生多，所以這點我不予置評。好啦，直接了當告訴我們米奇的事。」

金柏莉反覆翻看背景資料。「其他沒有關於米奇的資料了。負責調查的探員在確定米奇沒有犯罪前科後，好像就完全失去了興趣。」

「想來也是。」昆西皺起眉頭，像是若有所思。他接著抬起眼神，目光對上芮妮。在此之前，芮妮一直盯著他的喉頭，邊讚嘆他深藍色的POL0衫邊想，以前為什麼沒有要求他少穿西裝。柔軟的棉質衫合身地罩住他的前胸，突顯出他跑步健將的結實胸膛，也讓他那對看透人心的眼睛更顯深邃。

他今天早上為什麼不叫醒她呢？他至少可以花點時間輕撫她的臉，說……說什麼都好。

她後知後覺地發現，他正凝視著自己。她臉頰飛上新的紅暈。她慌忙移開眼睛，感覺一點也不像自己。

「芮妮？」他問，聲音很溫柔。「呃，那個小弟。沒錯，我們就跟緊一點。」

金柏莉皺著眉。「為什麼挑米奇？他連年齡都不對。我們找的人年紀大得多。」

「年齡可以偽裝，」昆西說，目光依然鎖住芮妮v「更何況，一般人對於猜測別人年齡是出了名的失準。你讓一個人穿上T恤牛仔褲，別人會說他二十出頭。但同一個人穿上深色西裝，別人就說他是三十出頭。雖然目擊證人的證詞依然是逮捕嫌犯最有力的證據，但很容易被操弄，尤其如果對方對這個主題稍有研究的話。」

「可是米奇讀的是工程，」金柏莉不同意。「他受過高等教育，也沒有犯罪前科。」

「正是如此，」芮妮開口道。「我們要找的對手是個見多識廣的人。他的計畫盤根錯節，深具操弄他人的天份與自信，不管是接近漂亮女孩，例如妳姊姊，或見過世面的熟女，例如妳母親，都胸有成竹，毫不生澀。這樣的人十之八九都受過高等教育、熟諳人情世故，非常善於解決問題。」

「而且很有錢，」昆西補充。「以目前發展來看，這人非常可能是全心全意投入這項追殺行動，所以他一定有優渥的金雞母賴以維生。他也常旅行，這也需要額外的財力。芮妮，再加上妳這邊的最新狀況。小莉把妳跟卡爾．密茲碰面的情形告訴我了。如果妳懷疑的沒錯，妳那位『父親』真是崔斯坦．桑德林，那麼我們這位對手不但花錢收買了一位檢察官，還僱用一名律師作為計畫的一部分，這兩個舉動都需要可觀的財力。

「問題是，像米奇這樣三十三歲的工程師有這麼多錢嗎？一般來說，我會說不可能。話說回來，這年頭靠設計軟體賺進百萬、靠網路賺得上億家產的富豪比比皆是，誰知道呢？米奇雖然年輕，但腰纏萬貫並非不可能。」

金柏莉緩緩點點頭。「我倒沒想到這個。好；那我們就對這個小弟做個完整的背景調查吧，包括他的財產。這個名字討論完畢。」她看看那箱檔案，嘆口氣。「還有五十個。」

「我無意澆冷水，」芮妮開口道，「但我認為討論資料庫不會有什麼結果。」昆西立刻皺起眉頭。他和金柏莉不約而同轉過頭來注視她。芮妮聳聳肩。「昆西，你想想看。這人的名字會在這個箱子、資料庫或調查局的檔案裡嗎？有可能。但這對我們有幫助嗎？沒有。為什麼？因為這人也知道他的名字在裡面。」

她傾身靠得更近，凝神說道。「我們的對手最大的弱點是什麼？是怕我們用消去法。此事關乎個人恩怨，不是陌生人殺陌生人，所以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和資源，他知道你遲早會查出他的身份來。所以，他會用什麼策略應對呢？最開始，是躲在暗處。他選擇曼蒂，因為她跟家人最少聯絡。他變更外貌，利用假名，殺害她之後把犯行掩飾成意外。一開始這招很有效，但他心裡有數，他的行動不可能永遠隱藏下去。打從他攻擊貝西的那一刻開始，你會慢慢地將點點滴滴連成線。你會開始去找他。而他對此也已有所準備。

「曼蒂車禍一年又兩個月後，他開始了新一波的動作。戰術一:聲東擊西。他把你的地址和電話號碼散布給美國本土所有的變態罪犯知道。戰術二：混淆視聽。他盜用你的身份，扮成你的外貌，開始栽贓證據，讓你的同僚從跟蹤他轉而盯緊你。最後一個戰術：快馬加鞭。」

「所以，現在每一件事都接二連三發生。」昆西說。

「星期三，我媽遇害喪命。」金柏莉喃喃道。「星期四，爺爺被人綁架。星期五，我們三個正忙著逃命，卻出現一個律師來找芮妮，跟她談她父親的事。他不再給我們時間思考，他不打算讓我們任何一個人有時間停下腳步，去思索、去分析案情。因為他知道，我們一旦開始思考，他就麻煩大了。」芮妮望著昆西。「昆西，這傢伙……這人是個黑洞。他是什麼人，為什麼下毒手，如何出手、何時出手，我們一概不知。他一點資訊也不給你。他對你如臨大敵，絕不掉以輕心。為什麼？」

「因為我一定認識他。」

她笑笑。「因為他一定認識你。你的專長是分析資訊、破解謎題和玩遊戲，這些是你全部的生命。所以，他的第一步是盡可能隱藏行動，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第二步，是讓你忙個不停，不讓你有思考的餘地。只要你是被動地回應他，你就不可能有所進展；不斷讓你被動回應，你就一直居於劣勢。昆西，我們必須打破這個循環。我們必須主動出擊，想辦法轉守為攻。躲在波特蘭這裡翻箱倒櫃找資料庫不叫主動出擊，他遲早會找到我們──恐怕遠比你想像的更快。」

昆西沉默不語，接著慢慢抬起眼，與她四目相對。「卡爾．密茲說妳有個父親，妳對這事看法如何？」他問。

「我不知道。」

「只因為時間上巧合，並不代表……」

「我知道！」芮妮深吸一口氣，接著吐出。「我只是……我一定要很小心才行。密茲看來是個正牌律師，隆諾德．達生各方面的背景似乎也不假。我大半輩子的時間他都在坐牢，如果我們要找讓他父親搖身成為千萬富翁的房地產交易的公開紀錄，十之八九也找得到。話說回來……崔斯坦．桑德林的手法就是把自己偽裝成受害者最渴慕的人。沒錯，我對隆諾德．達生是有興趣。我對他超有興趣的，坦白說，我就是因為這個才嚇個半死。」

「要是密茲能安排妳親自跟隆諾德．達生見面呢？」

「休想。」她猛搖頭。

昆西眼裡再度出現那種深沉的眼神。不是那種低緩而撩人的性感目光，而是他專業上彷彿無所不知的瞪視。「主動出擊。」他低聲說。

芮妮閉上眼睛。她知道他想做什麼。這讓她心痛，讓她心碎，卻改變不了這個事實：這一次，他還是對的。「好！我就去跟隆尼見面。我會捧著我破碎痛苦的心去冒這個險，以後你可別說我沒幫你。」

「可是，妳不能跟他見面，」金柏莉冒出一句。「如果他就是我們要找的人，他可能會攻擊妳、綁架妳，甚至做出更惡毒的事。」

「我不認為妳爸打算讓我單獨跟隆尼見面，」芮妮語帶嘲諷。「但這並不表示他反對把我當作肥餌去釣人上鉤。」

「我絕不會──」

「噢，昆西，閉上你的嘴。天曉得，是我自己說我們必須主動出擊的。如果達生確實是我們要找的人，那我們就趁機扭轉情勢，轉守為攻。我會聯絡密茲，要他安排一場午餐約會，再找路克和幾個弟兄當和音。我可以從這位聲稱是我老爸的隆尼口裡挖出更多情報。最起碼，我可以為我們的檔案添加一份長相特徵的資料。崔斯坦．桑德林是個有多重面貌的人。」

「要是他圖謀不軌呢？」金柏莉反對。

「他不會的。」芮妮說。

「妳就這麼篤定？」

「因為這是他的慣用手法。」芮妮說得直白。「如果隆諾德．達生就是崔斯坦．桑德林，他不會一出場就出重手。不會的。恰恰相反，他會跟我相對而坐，告訴我他向來就希望自己有個女兒。他會用天花亂墜的故事迷惑我，告訴我拿到一千萬遺產後可以怎麼花用。他會告訴我，找到我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事。」她的聲音啞了。她努力控制住。「而我，會質疑他口吐的每一個字。我會坐在那裡想，這人究竟是世上最完美的迷途知返的父親，還是一個打算致我於死地的人。嘿，不過是家常便飯嘛。」

「芮妮──」

「昆西，我會去見他。」

「我改變主意了。我不要妳去，我錯了。」

「你沒錯，」她驟然火冒三丈。「這個時候不要對我心軟。」

他沉默下來，她也是。他兩眼緊緊鎖住她。這一刻變得好長好長。

「這事很不容易。」總算金柏莉開了口。

昆西點點頭，目光依然沒有離開芮妮。「真的很不容易。」

「我的意思是，我們連這人是誰都不知道，而他卻這樣對付你。媽死了，曼蒂死了，現在你又得擔心我和芮妮」

「我向來都會擔心我關心的人。」

「但這不一樣，這是一種不斷撩撥你、迫在眉睫又恐怖的憂心。」

「我時時都處於憂心當中，」昆西幽幽地說。「我的工作性質就是這樣。我知道可能會發生什麼事，午夜夢迴總會去想。」

「我們不會有事的，」金柏莉堅定地說。「我們現在已經知道怎麼回事了，而資訊就是力量。我們不會有事的。」

「我們會深入調查密薛爾．米洛斯，」昆西輕聲說。「我也會另外列出五或十個名字來。接著我會跟我的組長聯絡，看他那邊有沒有新的進展。說不定我父親……」他的聲音變了，濃稠得化不開。他強忍住，以較為鎮定的聲音說下去：「然後我們就專心應付隆諾德．達生。不管用什麼方法，我們會對他多些了解。」

「我們還有一張王牌可以對付這個黑洞，」芮妮開口道。「維吉尼亞的菲爾．迪畢厄斯。他還在跟監瑪麗．歐爾森。想想看，那女人一個人孤孤單單。她背叛了她最好的朋友，而且毫無自尊，不然當初絕不可能去蹚這個渾水。說不定她已經去找那人求助了。一天一天過去，她會越來越渴望見到他，而且越來越堅持。一旦他們見了面……」

「我要照片，」昆西立刻說。「把迪畢厄斯先生拍到的最清楚的照片給我。我們也該對這人的長相描述有個更清楚的認識了。」

「可是他擅用那麼多偽裝，」金柏莉提出異議。「光是現在的兩個長相描述就南轅北轍，再多一個會有什麼幫助？」

「他只是看似擅長偽裝而已，因為我們聽到的都是外行人的敘述，」芮妮指出重點。「一般人對於外貌都會落入眼珠顏色、髮型、衣著、鬍鬚毛髮的框架裡，但這些元素都是輕易就能改變的。大家應該留意的其實是標準的五官特徵，像是兩眼之間的寬窄、耳朵的位置、下顎的線條。這些特徵不可能改變，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如果我們拿得到照片，就可以找鑑定專家分析這些元素，這樣一來，我們總算會有點東西可以著力。」

「妳會聯絡迪畢厄斯？」昆西問。

「我馬上打電話給他，」芮妮承諾。她勉強笑了笑。「然後我會打電話給卡爾．密茲，叫他安排我跟老爸見面。我們必須動起來──距離殺人魔先生上回出擊已經三十六小時了。我認為，我們剩餘時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