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下一個意外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4 18:16
維吉尼亞州,昆西住家
「你到哪裡去了?」
星期六清晨六點半剛過,葛蘭達.羅德曼睡眼惺忪地站在昆西住家的玄關處,看著特別探員艾伯特.蒙哥馬利從前門走進來。她已經整整兩天沒看到她這位搭檔。她因為有一搭沒一搭地睡在昆西的辦公椅上,灰色套裝雛得慘不忍睹。她的臉色有如死人回溫。多日來聽著一通接一通的威脅電話,確實能對一個人產生重大影響。
現在,禮物已陸續送達。昨天上午,一隻肚子被挖空的小狗躺在昆西信箱裡。昨天下午,有人放了四條響尾蛇在鐵栅門外,結果兩條跑進昆西庭院,兩條溜進鄰居家,引起那家人的寵物貓和兩歲小男孩的注意。幸虧小孩的媽媽一把將他抱走並且打電話叫動物中心前來處理,所以沒人受傷。昨天晚上,葛蘭達從答錄機裡聽到一陣歡快的笑聲,對方告訴昆西,等響尾蛇事件告一段落,他會親自上門剝了昆西的皮做成一條皮帶。
睡覺的時候,葛蘭達做的都不是好夢。
現在,她怒視著蒙哥馬利。打從她上回見到他,他已洗過澡也換了衣服。她的怨恨頗類似於一個妻子受到背叛時的感覺。
「我當然是去費城了。」蒙哥馬利也沒好氣,他跨過門檻,順腳把門踢上。他抖抖肩,脫去身上帶著污漬的大衣。
「你的任務是協助我監視昆西的家。」
「沒錯,但那是在他把他前妻變成羊肉沙威瑪之前。妳以為費城那些土包子知道怎樣處理那種犯罪現場嗎?老天,我還得親自教他們怎樣分析玻璃碎片呢。他們真以為那扇窗戶是從外面打破的,一堆蠢豬。」
「蒙哥馬利探員,你的任務是──」
「嘿,去他的任務。羅德曼,這裡的行動已經結束,任務已經轉移到費城了。如果我們想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就得把注意力放在那裡。」
「這裡依然有狀況發生!」
「什麼狀況?不就是一堆騷擾電話?幾隻死掉的動物?噢,妳說的對,過去這三天我們在這裡是有一大堆收穫。」蒙哥馬利狐疑的眼神拋向她,葛蘭達不安地動了動身子。
這裡沒有什麼事情發生。可憐的貝西是在費城遭受攻擊遇害的。昨天,葛蘭達接到埃弗瑞特組長的訊息,說昆西生病的父親在羅德島一家養老院遭人綁架。局裡立刻派出三名探員尋找亞伯拉罕.昆西下落;不過,看到昆西前妻的慘狀後,沒有人認為有希望。
所以,沒錯,行動還是有,但都不是發生在這裡。葛蘭達光是枯坐而已。她一直在聽恐怖的威脅電話。她感覺自己的神經一吋吋被掐碎,一小時比一小時更脆弱。話說回來,這畢竟是她的任務,她對自己的任務抱有希望。而令她氣惱的是,蒙哥馬利顯然和她一樣深知昆西住家裡的風吹草動,卻連跟她商量案情的基本禮貌都不懂。
「查出情資的漏洞根源是很重要的,」她告訴蒙哥馬利。「更何況,那人還是有可能會現身。我們不能排除這個可能。」
「什麼人?妳是指昆西的幽靈跟蹤者?別傻了,可別告訴我,妳到現在還相信他的童話故事。」
「你這是什麼意思?」
「聽好,我幫妳一個忙。我這個探員既然過去四十八小時都在費城,我就坦白跟妳說了吧。那間屋子沒有遭到任何人侵入,沒有陌生人對陌生人施暴,他媽的整件事情都是布置的,簡直像是百老匯舞臺劇的開幕戲。就拿浴室窗戶來說,凶手看來是從那裡闖進屋內,但其實玻璃是從裡朝外打破的,而且為了掩飾真相,碎片已經被人移動過。再來是凶宅那套先進的家庭保全系統,它被解除戒備的時間是十點剛過,也就是伊莉莎白.昆西鄰居發誓看到她帶著一個男人進屋的時間,而那個男人的外貌跟昆西一模一樣。就連犯罪現場也是,攻擊的發生快、狠、準,既沒有強暴,也沒有凌遲。屍體的姿勢、死後的肢解,全都是做給別人看的。全都是為了讓被害人看來像是遭到性變態的攻擊。」
「你認為是昆西下的手。」
「我知道是昆西下的手。別忘了,我在局裡已經沒有前途可言,所以我可以用不偏不倚的目光去看這位被人捧得老高的金童。話說回來,我相信光是這個想法就讓妳打心底不舒服。我的意思是,去質疑這位高手中的高手以及這一切──」
「閉嘴。」葛蘭達從他身邊走開,步入廚房。但蒙哥馬利跟著進來。
「我知道妳不喜歡我,」他不肯閉嘴。「我知道我不會穿衣服,我知道我不懂得屈意承歡,不會耍那些拍馬逢迎的小花招。我又胖又邋遢,粗人一個,但這並不代表我是白痴。」
「沒錯,你的衣著並不表示你沒有能力──顯示出你無能的是你在桑雀斯一案的表現。」
「噢。」他猛然住口,兩手不安地緊握在胸前。「我就想妳遲早會聽到這件事。」
葛蘭達像是占了上風,心情好過了些。她早就知道社會丘的犯罪現場有問題。昆西幾乎是擺明了告訴她,他遲早會被當作主嫌疑犯看待。只是,親耳聽到蒙哥馬利道出自己的疑慮畢竟不好受。她轉守為攻。
「當初你搞砸了桑雀斯的案子──」
「我是犯了個錯。」
「是昆西把事情挽救回來。」
「我從沒說他的心理分析不高明。」
「省省吧,每個人都知道你怨恨他。把事情搞砸已經夠嗆了,更別提還跑來另一個探員,不但扭轉乾坤,還攬走了全部的功勞。午夜夢迴,這件事你在心頭重播過多少遍了呢?多少次你不斷回顧這起案子的蛛絲馬跡,感覺一次比一次更憎恨昆西呢?」她嚴厲的眼神直瞪蒙哥馬利。他低下頭去。「你就是希望這樣,對不對?」她繼續挑釁。「趁著這麼好的機會,把昆西的生涯蟲個粉碎。」
「我沒有。」
「你有!」
「媽的,我沒有!」蒙哥馬利怒目以對。他像是被逼到牆角、陷進羅網,龐大的身軀不斷蠕動,卻發現自己終究無處可逃。他定住腳步。「妳要聽真話嗎?」他反擊。「好,我就告訴妳真話。妳可能不相信我,說不定沒有人會相信我,但我接他媽的這個案子是為了救昆西一命。我接這個案子是因為我這樣想:嘿,既然當不成英雄,去救個英雄總可以吧。這應該有點份量吧。」
「什麼?」
「妳是要我把這些話寫在溫馨卡片上不成?我是認為我可以幫助昆西。沒錯,我多少也抱著希望,看能不能藉機讓我的事業起死回生。我不是那種可以為別人犧牲自己的人,但我也不是個從頭爛到腳的渾蛋。我的事業已經到了谷底,但我若是做了一件好事,說不定可以翻身,不至於永遠抬不起頭來。葛蘭達,我五十二歲了。我前妻恨我,我的小孩也是。我銀行裡只有九百塊錢。如果我不當探員,媽的我還能做什麼?」
葛蘭達皺起眉頭,很想反駁,腦中卻一片空&。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思考了。她不喜歡蒙哥馬利。她討厭他的不修邊幅。他搞失蹤的舉動也令她氣惱。不過,他說的不無道理。調查局是個充滿愛國情操的世界,在這裡,任何行為都不比拯救一個探員同僚更值錢。如果他真的找出了昆西的跟蹤者,他是有可能得到第二個機會的。或許,是唯一的機會。「可是,你現在認為是昆西殺了他前妻,」她說。
「如假包換。」
「因為現場是布置過的?」
蒙哥馬利聳聳肩。「還因為很多事情。坦白說,那些電話讓我很困擾。如果你存心要殺害某個人而你又有他的住家電話,你會亂打惡作劇電話呢,還是長驅直入直接把那人給殺了?我的意思是,這人應該跟昆西的職涯有關係,所以我們要找的是個心理變態。好,明明可以伏擊致這位探員於死地,卻到處嚷嚷說自己打算殺人,哪個變態殺手會做這樣的事?」
「這點我們討論過。這招是個煙幕彈;這人為了掩飾他真正的身份,故意製造了成千上百個有機會也有動機的嫌疑犯。」
「可是他的追殺對象也因此提高了警覺,」蒙哥馬利反駁。「在我看來,這樣做的壞處遠大於好處。尤其是,這年頭你只要上網讀幾篇文章就可以知道如何湮滅證據。這人大可出其不意上門,再用整晚的時間來湮滅蹤跡就好。」
「或許那人不想讓昆西死得那麼容易。假如他的動機是報復,說不定他是想讓昆西死前飽受折磨。」
「或許吧。也或許我們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聽好,從我的角度看,這事還有一個可能:這整件事都是昆西虛構出來的。他自己跑去刊登獄中刊物的那則廣告,然後跑到埃弗瑞特的辦公室,擺出『天快塌了、天快塌了』的招牌表情,因為他知道組長會按照規定,召集專案小組調查。所以,現在有四名聯邦探員對費城警方信誓旦旦,說有人在追殺昆西,而且這個神祕人物很可能也殺了他前妻、綁架了他老爸。可是,真的有人在追殺他嗎?還是這一切都是煙幕,只為了讓他遂其殺死前妻的目的?」
「聽聽你自己的話,你的意思是皮爾斯只為了掩蓋他殺妻的行徑,寧可去愚弄調查局、傷害自己的父親?」
「我們並不知道昆西有沒有傷害他父親。」
「他父親是個纏綿病榻的阿茲海默患者,他從養護中心失蹤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情況不妙。」
「昆西老爸是皮爾斯.昆西自己接走的,他有亮出證件來。」
「任何人都拿得到偽造的駕駛執照。」
「沒錯,可是任何人也都拿得出真的駕駛執照來。葛蘭達,我們沒有找到屍體。我們只知道,亞伯拉罕拜他兒子之賜,現在不知被藏在哪個漂亮的別墅裡。等到警方相信昆西說詞,真以為有個幽靈追殺者在追殺他,不消多久亞伯拉罕就會像變魔術一樣,從邪惡的綁架者手裡逃脫,重現人間。或者,昆西會用匿名電話提供線報,讓搜救小組把他老爸救出來。不管哪一招都是萬無一失,也不會造成傷害,而昆西永遠都能夠自圓其說。」
「太扯了!」葛蘭達駁斥。「還有三個疑點。第一,你在費城親眼看到皮爾斯,他身上一點污痕都沒有。」
「因為他速戰速決,幾刀就讓她斃命。再說,警方已經在排水管裡找到血跡。凶手事後在犯罪現場做了清理。」
「第二,沒有動機。他跟他太太已經離婚多年。你現在說的是個深謀遠慮、盤根錯節的計畫,不但存心致人於死,而且手段慘絕人寰。為什麼呢?這段婚姻早已是過去式了。」
「這部分我還不清楚,」蒙哥馬利軟化了些。「但現在還言之過早。說不定她的人壽保險受益人一直都還是他。說不定他把女兒的死怪在他太太頭上。給我一點時間,我去查。」
「啊哈,」葛蘭達以勝利的口吻說道。「第三,說到他女兒的死,昆西已經掌握證據,證明那不是意外。她是被人謀殺的,很可能就是追殺他的人的第一個受害者。」
「什麼?」蒙哥馬利大為驚異。「我以為她女兒是車禍意外,酒駕身亡。酒醉駕車怎麼會變成謀殺了呢?」
「有人破壞了駕駛座的安全帶,讓帶子無法作用。還有證據顯示,當時有人坐在副駕駛座上。維吉尼亞州的警察已經開始調查了。」
「說不定是他女兒自己破壞了駕駛座的安全帶。說不定她想自殺。」
「那為什麼要破壞安全帶?」葛蘭達語帶挖苦。「乾脆別繫安全帶不是更好?」
「噢。」蒙哥馬利面露困惑。他胖大的身軀不安地蠕動,接著做了個鬼臉。「我不知道,」他終於說。「我得好好想想。」
「這案子很複雜,」葛蘭達放柔聲音。「我們一位同僚的家人有三個不是死了就是失蹤。我們不該對昆西或任何人妄下論斷。」
「埃弗瑞特可不是這樣說的。」
「你已經跟組長報告過了?」葛蘭達嗓門提高一度。
「當然,我昨晚跟他通過電話。要是昆西真是凶手,調查局就有點灰頭土臉了。」
「該死,你不應該這樣做的!」
「我不能跟組長說?老天,妳還真是恨我。」蒙哥馬利信步走向冰箱。
葛蘭達僵立在廚房中央。她兩手握緊拳頭,垂在兩旁,一顆心跳得好快。她從來沒有這樣憤怒過,憤怒得可能超過了她應有的程度。只是……只是現在埃弗瑞特必須把昆西召回來了。組長別無選擇。他會把昆西召回來,而要是外面真有人在追殺他……
蒙哥馬利,你這個渾蛋。你為什麼不等等?再等一個下午、再等一天去好好查證又會怎樣?笨蛋。大渾蛋。
電話響了,答錄機喀嚓啟動。葛蘭達抬起手,緩慢而規律地揉搓她的太陽穴。疼痛沒有消退。她再也不知道該相信誰才好。蒙哥馬利提出的幾個論點確實耐人尋味,而要是昆西真是凶手,職責所在,她必須緝捕他到案。
話說回來,要是他不是凶手呢?如果他說的是真話……
那他們恰恰就落入了那人的圈套。三個訓練有素的聯邦探員被牽著鼻子走,隨著凶手起舞。而要是組長下令要昆西回來,昆西要怎麼辦呢?他一踏進調查局大門,就得繳回證件和配槍,那他就無從保護女兒了。可是,他有其他選擇嗎?為了保護金柏莉,不惜抗命而知法犯法嗎?此路絕對不通。調查局的力量無遠弗屆,尤其在面對這種整頓內部秩序的尷尬處境時。
兩種情境都看不出什麼希望。老天,她心裡冒出一句。調查局有史以來面對的罪犯不知凡幾,昆西如果不是最聰明的一個就是真正倒楣到家。
傳真機的線路響起。片刻後,一個輕微的嗡鳴聲音,顯示機器開始接收訊息。葛蘭達走過去拿傳真,把蒙哥馬利一個人留在廚房。
傳來的是關於那則刊登在《國家監獄通訊》的原始廣告副本的初步調查報告,足足有四頁長。機器一邊傳,葛蘭達一邊瀏覽。
打好版的廣告上找到五枚模糊指印,跟《國家監獄通訊》的幾個員工指紋吻合。血清測試沒有找到毛髮和纖維,雖有些灰塵殘留,但追蹤後也都證實源頭來自該刊物。DNA鑑別部門再添一腳,從紙張或信封都沒採集到樣本,完成了證據取得上的三連敗。
至少文件檢驗部門有點眉目。他們的發現占據了報告的後三頁,在一連串不適用、無可奉告、不確定的項目之後,總算來了點令人振奮的變化。紙張的墨水可以追蹤到標準的黑色雷射墨水匣,常用於惠普印表機上,如此,範圍等於縮小到數百萬部印表機。不用擔心,他們也從廣告版型上追查出了字體和圖樣。那位不明人士用的是Power Point的簡報軟體。噢,是神奇的個人電腦印刷技術。
葛蘭達嘆了口氣。在以前,罪犯別無選擇只能手寫,調查罪行容易多了。如今,你要如何分析電腦字型呢?綁架案件要是以電腦打出要求贖金的字條,哪裡找得到停頓點或張揚的斜線筆劃?如果連連續殺人犯都會使用微軟軟體,你要如何縮小範圍呢?
在報告最後一頁,她終於發現一些端倪。那張紙很特別,不是廉價的白紙,而是乳白色的高級專用文具紙,手工製造,帶有浮水印。文件檢驗部門指出,這種紙是進口的,只有英國老龐德街的一家小店獨家販售,每年銷到全世界約兩千箱,二十五張零售價近一百美元。
葛蘭達將報告放下。所以,這位不明人士會用電腦,熟諳Power Point,文具品味甚是昂貴。什麼人會用價值百元的文具紙寄送廣告到監獄刊物去呢?這張紙很可能是裝在漂亮的禮盒裡,上頭附著乾燥壓花,還繫著緞帶。說不定是個禮物。可能是妻子送給丈夫,老闆送給同事,或女兒送給父親的那種。
葛蘭達看著昆西的書桌,那張漂亮、光澤優美的書桌,上頭擺著最先進的傳真機,搭配著高級皮椅。每樣東西都搭配得十全十美,就像一個出身世家的妻子,在婚姻還存在的時候會為她工作狂的丈夫選購的東西。
她抓住第一個抽屜,猛地抽開。筆、鉛筆、一本Louis Vuitton的支票夾。她抽開第二個抽屜,接著第三個。終於,在最底下的抽屜裡,一個不常寫信的男人放東西的所在,赫然是三盒文具,幾乎碰都沒碰過。
她剛猜想禮盒附有乾燥花和緞帶,她猜錯了。那堆文具紙是裝在一個美麗的檀香盒裡,用一根皮帶綁著。它購自傑貝多文具行,,從義大利進口,那樣賞心悅目的紙,現在只剩下十九張。
「噢,昆西,」葛蘭達將盒子拿在手上,忍不住低呼。「噢,昆西,你怎麼可以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