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下一個意外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4 18:16
奧勒岡州,波特蘭
「妳有個爸爸?」
「絕無可能。」
「妳好像沒有很高興。」
「高興?我幹嘛要高興!」四小時後,芮妮站在波特蘭市區的豪華套房中央不斷對著金柏莉丟震撼彈,彷彿這女孩毫無頭腦似的。開回市區需要兩個小時,但芮妮九十分鐘就開到了旅館;她在途中超越了兩臺大貨車、閃過六輛小車,還差點撞到一部巡邏警車的尾巴。幸好開車的巡警是路克的朋友,她才沒拿到超速罰單甚或受到更慘的待遇。她當時應該深呼吸的,但她沒有。
現在,她開始在昆西和金柏莉以賴瑞.瓊斯和芭芭拉.瓊斯登記的這間套房客廳裡來回踱步。亟需睡眠的昆西正在唯一的臥室裡補眠。在芮妮衝進房門以前,金柏莉正茫然望著某個電視臺的星期五特別節目時間表。這位以心理學為職志的學生似乎很感激她的干擾,完全沒想到要提防芮妮的情緒。實驗室的白老鼠是什麼感受,芮妮現在懂了。要是金柏莉再用那種深入、挖探的目光望著她,芮妮就要去壓鮮紅的按鈕,換取一些小彈丸出來。然後,她會用那些彈丸把金柏莉披覆著金髮的頭顱給射下來。
芮妮舉起一隻手。「第一,」她說,開場白乾淨俐落。「想想這個自稱是我父親的人,隆諾德.達生,簡稱隆尼,人渣一個。而且,還是個罪行定瓛的人渣。過去三十年來,這傢伙因為重度謀殺罪被關在牢裡,去年因為年屆六十八歲關節炎太嚴重,被認為不可能再危害社會而獲得假釋。不過,他三十多歲的時候在酒吧跟人打架,用一把獵刀劃開了兩個人的肚子。噢,等等,不好意思;據他的律師卡爾.密茲說,他的情況符合減刑的條件:這位隆尼老兄當時醉得一塌糊塗,完全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好事。哈,這就是我的老爸!」
「但他畢竟僱了律師去找妳。」金柏莉溫和地說。
芮妮睜著怒目望向金柏莉。「第二,」她往下說。「隆尼聲稱他在找繼承人繼承他的財產,可是他的財產完全是不勞而獲。他父親在畢福頓有個農場,占地百畝,但隆尼根本沒有幫到忙。他光是喝酒、把人開膛破肚,接著鎯鐺入獄去也。農場是他父親耕耘出來的,是他父親一手建立的。九十年代初期,畢福頓的房地產大漲,他父親以一千萬美元將農場賣給了一個土地開發商。榮耀歸於達生爺爺,隆尼還是人渣一個。」
金柏莉露出甜笑。「常言說得好,你不能選擇你的家人。」
「崔斯坦.桑德林下地獄去吧,」芮妮嚴肅地說。「妳繼續說,不然我親手殺了妳。」
「別這樣,芮妮,這是個值得興奮的好消息。妳母親已經不在了,妳連個叔叔嬸嬸、阿姨舅舅、兄弟姊妹都沒有。可是,想想看,妳可能有個爸爸,一個活生生、渴望見到妳的親爸爸!」
「沒有證據顯示他是我爸爸。」芮妮反駁道。「好吧,就算他三十二年前跟我媽睡過覺。誰沒睡過?」
「不過妳會去驗血,對不對?」
「我不知道。」
「芮妮……」
「我不知道!」芮妮雙手舉在空中。「妳要聽真話嗎?我不喜歡這件事,我一點也不喜歡。」
「因為他是罪犯。」
「他當然是罪犯。我媽可不會跟哪個立志要當天文地理學家的人混在一起。我的老爸有可能是吃牢飯的人,這點我不意外。我驚訝的是他這種人竟然會被假釋出來。」
金柏莉蹙起眉頭。「所以,妳是不喜歡突然有錢這件事嗎?不喜歡繼承一千萬的遺產?妳說的對,這是很難接受。」
「小莉,妳想想看。沒有爸媽的小孩是什麼樣子?每個這樣的小孩都對他們缺席的父母懷有幻想,對不對?他們會編一些離奇的故事,說:『我媽跟我爸是不為人知的東歐皇室,為了逃離共產統治不得不東躲西藏。等他們安全了,他們就會回來接我。』或是:『我爸是科學家,得過諾貝爾獎,因為他即將問世的發明能夠促成世界和平,所以邪惡的政府就派特務把他給殺了。』小孩子會自己編造故事,跟真實生活相反的故事。沒有人會把自己的父親想像成一個爛人,或是毫無擔當的敗類酒鬼。他永遠會是英俊瀟灑的,老實說,還要很有錢。」
金柏莉愣了愣,這才慢慢會意過來。「妳認為這全是假的。這麼好的事,不可能是真的。」芮妮終於靜默下來。她望著金柏莉,突然問道:「崔斯坦.桑德林這人的手法是什麼?他會找出被害人最渴望的東西,然後化身成那樣的人。小莉,我在這個世界上舉目無親已經十五年了。就像妳說的,連個叔叔嬸嬸、阿姨舅舅、兄弟姊妹都沒有。我相信任何人都不能想像我的孤單。」
「芮妮,妳不能確定這是個圈套。」
「想想時機有多巧。」
「只因為妳不喜歡巧合,並不表示這樣的事不會發生。」
「只因為一個鴨子看來像鴨子、說話像鴨子,也不表示它不是崔斯坦.桑德林假扮成的。」芮妮往沙發上重重一坐,朝椅墊捶了一下。很用力的一捶。
「妳在害怕。」金柏莉輕輕說。「不要對我做心理分析。」
「我沒有,只是……妳是真的害怕。」
「我本來很確定他會假扮成警政人士,」芮妮喃喃道。「或是私家偵探的同業。而即使我深知他的手法,卻是半點也沒料到他會耍這一招。老天,這人真有本事。我現在人坐在這裡,一半的我在發出警告:不要上當,妳沒那麼笨,不要上當,可是另一半的我……老天,另一半的我已經在挑父親節卡片了。」
金柏莉在沙發上挨著芮妮坐下。她的金色長髮用一個橡皮圈綁在腦後。長途飛行中她從頭睡到尾,現在氣色看來比這些天都好。休息夠了,也更沉著。芮妮心想,有意思,情勢越是凶險,金柏莉看來反倒越堅強。年紀輕輕,但勇於面對挑戰。經驗不足,但意志絕對堅定。「我們來想想,」金柏莉說。「下一步要怎麼做?」
「驗血。密茲給了我一個檢驗所的名字,他們會替我抽血,顯然是要看看DNA跟隆諾德.達生是否吻合。」
「聽來合情合理。」
芮妮苦笑。「妳知道DNA測試得花多少時間嗎?起碼四個星期,甚至更久,幾個月也說不定。如果這是個圈套,等到結果出爐早就沒戲可唱了。」
「我們可以先做調查,」金柏莉提出異議,態度堅決。「妳說達生的父親在畢福頓有個農場,房地產交易是公開的紀錄。我們也可以把隆諾德.達生的前科紀錄調出來看。」
「我已經早妳一步想到。路克已經調出達生的前科,情況確實沒錯。現在他在追查房地產的買賣紀錄。」
「這不就對了!」金柏莉兩手一拍。她看來是真的興奮。芮妮搖搖頭。她真希望自己擁有金柏莉的熱情。然而,她的內心卻有一股麻木。她感到一絲揮之不去的畏懼。或許,她只是因為悟到自己原來比想像中脆弱,這個體悟令她感到驚慌失措。而即使她不斷告訴自己她已看穿這一切,她體內依然有個新奇而柔軟的東西在滋長。不是麻木,是希望。
她三十二歲了。過去十五年來,感恩節、聖誕節、萬聖節從來沒有任何度假計畫。永遠是別人放假她加班,不然她還能去哪裡?永遠在一日將盡之時看著別人回家團聚,總是聽他們抱怨姻親、抱怨又要家庭聚會、抱怨父親節收到的爛禮物。有時候,整個家庭觀念對她來說就如同一個門檻奇高的倶樂部,其他人都是會員,只有她永遠是個外人。有時她也會得到同情受邀入內,但從來不是真正屬於那個餐桌。
她好希望昆西現在是醒著的。她好希望……此時此刻,她好想跟他說說話。或許,她甚至會想把頭靠在他肩上,逼他告訴她事情會好起來。妳必須有信心,他曾經這樣說。她但願事情真的那樣簡單。
「八個月前,」芮妮輕聲告訴金柏莉。「有個人開始打電話到貝克維爾詢問,說要找我母親。幾個月後,路克把這事告訴我,但他一直沒提那人名字,因為那似乎無關緊要。那個人就是隆諾德.達生,路克筆記本裡還記著他的名字。在隆尼打過第一通電話的幾星期後,那名助理檢察官就撤銷了我的刑事控訴。當時我以為是昆西插的手,事實上,我還很氣他這樣做。但今天下午我跟密茲碰面後,我去電給那名檢察官。昆西根本沒找他談過,是這名檢察官主動撤銷了告訴。他打算再度出馬競選公職。據他說,他的競選團隊最近收到一筆豐厚的獻金,金主是本地的一位市民──又稱隆諾德.達生。」
「芮妮,妳看,時間上這根本不能算是巧合。隆諾德.達生將近一年前就開始找妳,而且妳還握有證據。」
「可是崔斯坦.桑德林至少在一年多前便已開始積極布局。說不定這還是他耍的把戲。」
「可是那時候他的心神放在曼蒂身上,接著又放在我母親身上。美國這麼大,他不可能同時出現在東西兩岸。」
「當然可能。電話、網路、電報,都有這樣的神奇力量。再說,搭飛機也才八小時而已。你可以在一天之內就飛到西岸。很趕,但是辦得到。」
「要鎖定妳這個目標,有的是更便宜也更容易的辦法,不一定要花大錢收買檢察官。」金柏莉不同意。「更別提這還涉及刑事案件。」
「我不認為桑德林先生會把便宜或容易放在心上。他現在是在作戰,說不定他又提高了籌碼也未可知。」
金柏莉眉頭一皺。「妳到底想不想要這個人當妳的爸爸?」
「我不知道。我……我真的不知道。」
沉默片刻後,金柏莉說:「芮妮,我一直不知道妳這麼悲觀。」
「老天,我們真得把妳送回學校去。」
「是真的!天大的好事就要降臨在妳身上,但妳不鼓勵自己去看好的一面,寧願去設想壞的一面而把自己武裝成銅牆鐵壁。噢……」金柏莉眨眨眼。「妳跟我爸,我懂了。」
「噢噢噢,少來。妳現在可別扯到那個,我現在真的不想聽。」
金柏莉根本把她的話當耳邊風。「我原本很確定,我爸是你們感情當中的阻礙,」金柏莉朗聲說道。「我的意思是,他跟他父親那樣疏遠,對自己小孩情感也含蓄,又害怕跟我母親過於親密。可是這一次,不是老爸的問題,對不對?事實上,不信任這段感情的是妳。」
「為什麼每個人都一定要談信任,就好像人生是迪士尼的電影一樣?小莉,打從我小時候,我媽就把揍我當嗜好。我父親基本上只是個捐精者,跟鎮上那個人盡可夫的女人上床後就拍拍屁股走了。十七年後,我媽當時的男友嫌她不夠好,把注意力轉移到我身上。我很難信任別人?去它的,沒錯,我是很難信任別人。我媽是個惡毒刻薄、壞脾氣的酒鬼,可是我還是很愛她。這不是迪士尼電影;這個世界是很複雜的。」
「我爸又不喝酒。」
「給他幾天看看,」芮妮語帶挖苦。「三天前他也不說髒話、不預謀報復,現在他已經駕輕就熟了。」
「他絕對不會傷害妳。」金柏莉鄭重地說。
芮妮哀叫一聲。「老天,拜託這些主修心理學的人饒了我好吧。小莉,聽好……我知道妳爸是個好人,我知道他跟別人不一樣,可是知道並不代表百分之百確定,如果這話聽來還說得通的話。我的意思是,以理性認知某件事是一回事,譬如說,告訴自己昆西跟別人不一樣、他沒問題、他不會傷害我;但要改變一輩子的思維想法又是另一回事。譬如說,在感情上真正地相信,打心底有安全感。」
「理性上,我告訴自己我媽已經死了,」金柏莉突然說。「但感情上,我仍然無法相信。」
芮妮緩緩點點頭,聲音變得溫柔。「對,就像是這樣。」
「我告訴自己,這不是我媽的錯,不是曼蒂的錯,也不是我父親的錯,」金柏莉說。「可是我氣他們每一個人。他們遺棄了我。我是堅強的,我應該承受得住,可是我並不想變得那樣堅強。我是因為這一點氣他們。」
「我一直有個惡夢,」芮妮說。「一星期總會夢個兩三回,總是做同樣的夢。一頭小象在沙漠中奔跑。牠母親死了,只剩下牠孤伶伶的,而且迫切需要水喝。後來來了一群大象,只是那些大象非但不幫牠,反而將牠打倒在地,因為牠對牠們的生存來說是個威脅。可是,小象爬了起來。牠奮力求生,步履蹣跚地跟在象群後面。終於,象群找到了水源。我鬆了一口氣。在我的夢裡,我以為小象不會有事了,牠的奮鬥得到了回報。牠苦盡甘來,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可是土狼出現了,把牠撕成碎片。然後我就驀然驚醒,腦海依然迴盪著小象的哀嚎。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不能停止做這樣的夢。」
「我們去年讀過一項研究,」金柏莉說。「談到小孩經歷的幾個階段,譬如說,他們會一而再、再而三要求聽同樣的故事。學者專家指出,這是因為小孩把自己投射到故事裡的某個問題或主題裡。等他們解決了那個問題,就不需要再去聽那個故事,但在解決之前,他們每晚都會要求爸媽唸同樣的故事,一聽再聽。」
「所以我是四歲小孩嗎?」
「妳把自己投射到妳夢裡的某個東西上了。或許是那頭小象。」
「那頭小象後來死了。」
「可是牠奮力求生。」
「沒有人幫助牠。牠渴望加入群體。其實牠自己一個人過反而好些。」
「牠是跟著本能走。每個人都有本能,希望歸屬於某個東西。從進化角度看,成群結伴的力量要比單打獨鬥來得大。」
「但我的夢境不是這樣。在我的夢裡,小象對其他同伴的渴望最後害死了牠。」
「不對。芮妮,在妳的夢裡,小象對同伴的渴望是支撐牠活下去的力量。牠為什麼千辛萬苦穿越沙漠?牠為什麼屢次被打倒又站起來?牠奮力求生,不只是為了活下去。牠是個群體動物,牠奮鬥是為了加入其他大象,牠認為,只要牠繼續努力,總有一天會得到歸屬,這個希望支持著牠繼續活下去。乾旱會過去,象群終會接納牠。或者,象群會因為牠證明了自己的勇氣毅力而接受牠。不管哪一種情形,牠終將成為象群的一份子。芮妮,妳也一樣。妳母親揍妳打妳,妳依然相信事情有好轉的一天。要不然妳現在早就成了酒鬼,甚至早就自我了結了。但妳沒有。為什麼呢?」
「因為我這人既頑強,」芮妮嘟噥道。「又愚蠢。」
金柏莉一笑。「但妳同時也以妳獨特的方式抱持著希望,妳只是對這個部分的自己還不能坦然接受而已。那種感受我懂。我也抱持著要殺死崔斯坦.桑德林的希望,現在的我也不能接受這一部分的自己。不過,我想我還有幾天時間。」
「小莉,」芮妮輕聲說。「聽我的勸──不要走那條路。崔斯坦.桑德林是個敗類。妳照他的遊戲規則走,就再也回不了頭。如果你讓他在妳生涯之初就幫妳形塑成那樣的面貌,妳永遠也不會知道妳還可能變成什麼樣的警官或警探。妳會一直以他替妳形塑的模樣活下去。」
「妳怎麼知道。」
「噢,我非常知道。小莉,我殺過人。託隆諾德.達生的福,以法律眼光來看我現在是自由之身,紀錄也是清清白白,可是,我在幾年前確實殺過人。我是個殺人凶手。我永遠也不知道如果我沒殺人,我可能變成什麼樣的人。沒錯,想到這個我就恨得牙癢癢的。話說回來,那個人已經死了。想來他也夠恨的吧。」
「我不知道妳以前……」
芮妮聳聳肩。「人生就是包袱。在妳把一塊大石頭掛上脖子之前,妳要三思。」
「可是他不會罷手的,」金柏莉依然堅持。「妳知道他會不斷出手,直到他或我們嚥氣為止。芮妮,水裡有鯊魚潛伏。我們需要一條更大的船。」
三十分鐘後,金柏莉在沙發上睡著了,長長的金髮披散在身上。陽光開始暗淡下來,旅館房間的白牆蒙上深淺不一的灰影。外面的空氣或許窒悶難當,室內卻很涼爽,好一陣子,芮妮就光是倚著窗臺,漫無目標地從六層樓高的房間向外眺望。時差開始發揮作用,今晚金柏莉恐怕要睡癱了,臥室裡的昆西也一無動靜。
好安靜。直到此時此刻,芮妮才想到,自己對於靜默這件事是如此渴望又如此嫌惡。
說不定她真的有個父親。很難想像。她母親曾經告訴她,她睡過的男人少說也有一打,芮妮可能是他們任何一個的種,而她早已忘記他們的名字。莫莉說這話的時候,事不關己的口氣令她驚愕。莫莉說,男人會來,也會去。別當個傻瓜,也別期待什麼。
三十二年後,芮妮的父親在她心中依然是個完整的空白。眼睛顏色、髮型、五官特徵,一概闕如。就像雜誌上刊出神祕人物照片時,光是一個黑色的人形剪影,中間掛上一個白色問號。我給了妳生命,妳可知道我是誰?
不,她不知道。
說不定她真的有個父親。也或許這是個漫天大謊,全是崔斯坦.桑德林在搞鬼。她必須有信心,但冷眼看世情更可能保住她的命。
芮妮從窗邊抽身離開。她走到房間那端,打開通往臥室的門。百葉窗已經拉下,整個房間籠罩在黑暗中,間雜著幾條暗淡的微弱光線。昆西手腳大張地躺在床中央,左手臂軟軟垂在幽暗的印花被單上,右手臂彎在頭頂之上。他脫去了鞋子領帶,武器和槍套放在伸手可及的床頭櫃上。除此之外,他等於是穿戴整齊,和衣而眠。
芮妮走進房間。她將身後的門關上。終於,她自己也穿著衣服,爬上床去。昆西動也沒動。
昆西白色櫬衫的衣領釦子是解開的,她隱約可以看到一撮黑色、蓬鬆的胸毛。她曾經用手指輕輕劃過那團有如淺毛地毯的毛髮。她曾經將手掌按在他胸口,感覺到他強烈的心跳律動。「昆西,」她聲音很輕,以免昆西受到驚嚇,睜眼就拿槍殺了她。「是我。」
睡夢中的他重重嘆了口氣,接著滾向右側,身體離她更遠。
她在他身邊坐下。她嗅著他淺淡、有如皂香的古龍水的餘味。一年過了,她依然不知道這古龍水是什麼牌子,她也納悶自己為什麼從沒問過他。打從他們開始交往,每當她回到家,鼻孔那股餘香總是流連不去。她會嗅聞著昆西墜入睡鄉,身體在被窩裡鑽得更深,像一隻滿足的貓。隔天早晨,當她獨自一人醒來,餘香已逝,她總感覺失望有如一把刀刃刺來。
現在,她伸出手,輕輕去摸他的肩膀。她的手指摸觸到他柔軟的棉襯衫,他溫暖的臂膀。他沒有受驚挪開。
芮妮在他身邊躺下。她不斷等待某個事情發生。恐懼,不安,黃花遍地的田野,潺潺流動的小溪,她腦海裡浮現出那些她早已學會當作避風港的畫面,但她感受到最多的是貼靠在她身側的昆西的體溫。她現在想起來了,她在與他共度的最後一晚湧起的那種感覺。情慾。真真實實、赤赤裸裸的情慾。她以前從不知道自己有能力感受到這樣的事情。
金柏莉說,昆西絕對不會傷害妳。芮妮知道。說不定她是真的知道。或許她不瞭解的是自己。
人會傷害妳,他們可能用拳頭揍妳,或是用更惡劣的手段傷害妳:他們可能突然死掉,拋下妳孤孤單單,毫無挽救的希望。人也可能打擊妳,造成妳巨大的身心創痛。妳可以還擊,妳甚至可以把他們給殺了,讓他們也嚐嚐身心受到巨創的滋味。
然後妳可能懲罰自己,因為妳母親死了,總得有人扮演施虐者的角色。於是,妳可能日復一日地懲罰自己,以一種把自己搞得一團糟的生活方式過下去,因為妳不知道有其他的方式可以過活。
這一切都可能發生在妳身上,或者,妳也可能試著改變。妳可能不再碰酒,可能不再隨便跟人上床。妳可能會對自己好一點,甚至尊敬自己,只是,或遲或早,妳也必須試著相信自己,而現在的她在這方面或許還不是那麼在行。她以前總以為,先擺出全身是刺的好鬥模樣比較好,這樣就不會有人指責她把真面目藏起來。藉著廣告隱藏真實,她的政策就是這樣。
在沙漠裡奄奄一息,掙扎求生,渴望歸屬,但還是想不出如何才能活下去。
她在床上翻個身,臉頰貼上昆西的背部曲線,她這樣也聽得到他的心跳,很慢,很穩,很有力。她將手臂纏繞在他結實的手腕上。他在睡夢中囈語,接著抬起手,箝住她的手。
她等著恐懼襲來。畫面再度出現:黃花遍地的田野,潺潺流動的小溪。但什麼都沒發生。
她嗅著他的古龍水,感覺到他手的溫度。她想……她想,談情說愛這件事感覺真好。
芮妮閉上眼睛。她抱著昆西,終於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