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下一個意外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4 18:16
紐約市,格林威治村
「梅西?」
「梅西。」
「武器?」昆西問。
「我帶了一把克拉克點四〇手槍,」芮妮回答。「不過我必須託運,私家偵探不能帶槍上飛機。」昆西點點頭,轉頭望向站在敞開的行李箱旁的金柏莉。剛才就是她把小罐的梅西牌防身噴霧器交給父親。
「我也有一把克拉克。」她說,這話惹得昆西多看了女兒一眼。「妳也有什麼?」
「既然要帶武器,乾脆就帶好一點的武器,」她一本正經地回答。「二二口徑的能有什麼大用?」昆西挑起一邊眉毛。他自己也帶了槍,一把不鏽鋼槍身的十厘米史密斯威森,是調查局的標準配槍。除了彈膛裡的一顆子彈,彈匣裡還有九顆,而他又多帶了兩盒彈匣,掛在皮帶上的咖啡色皮套裡。如此一來,總共可以擊出三十發,火力應該不成問題。
「既然我是房間裡唯一能帶槍上飛機的人,」他說。「旅途中我會掩護妳們,那罐梅西我也會帶在身上,其他的就打包吧,瑟瑪和路意絲(譯註:Thelma & Louise,電影《末路狂花》中兩位女主角的名字,為公路電影代表作,也是女性主義經典電影之作。)到了波特蘭,我要妳們隨時把傢伙帶在身上。」
「我一到波特蘭就要跟路克.海恩斯見面,」芮妮說。「我可以問問,有沒有哪個副警長願意兼差當個保鑣,讓我們多點防護。」
金柏莉聞言臉色一亮,昆西卻搖搖頭。「太招搖了。而且,我認為找保鑣對我們沒有任何好處。這人不可能遠距離出招。邊開車邊射擊、出其不意的狙擊,都不是他的風格。他會精心想出一些花招親近妳,讓妳卸下心防。如果妳是心甘情願讓那個不明人士踏進妳的家門,保鑣是保護不了妳的。」
「安德魯思教授說,他應該是個我認識的人,」金柏莉輕輕地說。「這個人……這個不明人士,會千方百計找出受害者的需求和渴望。曼蒂一直渴望有人能照顧她。媽的渴望就是曼蒂。而我……我對所有帶著警徽的人天生就有一份信任感。」
雙手正摺疊著女兒襯衫的昆西,驀然停止動作。他低著頭瞪著那件藍白條紋的上衣,彷彿沒看見它在那裡。
「金柏莉……」
「爸,這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昆西終於點點頭,雖然芮妮和金柏莉看得出來,他並不相信她的話。他終於摺好襯衫,放進圓筒行李袋。現在剛過凌晨一點,三人在這兩天當中都沒什麼睡,所以他們列了個清單整理物品,希望藉此讓因為睡眠不足而昏昏沉沉的腦袋保持運作。
「下一個項目?」昆西問。
「盥洗用具。」金柏莉回答,隨即走進浴室。沒多久,他們聽到她在藥櫃裡翻找、把東西丟進防水塑膠袋的聲音。
「妳跟那個私家偵探見面了嗎?」昆西盯著洞開的浴室門,壓低嗓門問芮妮。
「見了,沒消息。你呢?」
「他們還不知道字條的事。犯罪現場很大,鑑定人員得要花好幾天才能處理完畢。如果我運氣好,他們要到最後才會發現字條的事。」
「怎麼會是你的筆跡呢?根本就不是你寫的!」
「我不知道,但它確實是我的筆跡。字體渾圓、筆劃斜度,字母一上頭的小圈……這人顯然練習了很久。」
「可不可能看出是偽造的呢?例如有停頓的痕跡之類的?」
「那要看他模仿得多像,也要看字跡專家有多高明。坦白說,我認為他的偽造不可能天衣無縫,但即使如此對我也不會有任何幫助。那人要的只是一份初期報告,指出字條筆跡『看來』是我的就好。局裡會繼續追查,但那時候我已鎯鐺入獄,身無寸鐵也信譽掃地。這人不但聰明,而且很有效率。他知道他做的事不可能十全十美,但照樣達得到目的。怪的是,我還挺佩服他的。」
金柏莉回到臥室。她將塑膠袋扔進行李箱。「下一個是什麼?」
清單全部整理完畢。三人將幾個簡單整理好的袋子拉上拉鍊,疊在門口。再過三小時,芮妮就要開車把三人載到甘迺迪機場,退還租車後,接著搭乘清晨六點的早班飛機前往波特蘭。窗外依然風狂雨暴,昆西不時緊張地瞄瞄窗戶。芮妮知道,他並不在意打雷閃電,但他非常擔心班機有可能延遲。
三人侷促在小小的餐桌旁。金柏莉為大家重新倒了咖啡,雖然他們已經喝了過多咖啡因而開始煩躁不安。金柏莉的室友鮑比不在家,因為昆西建議過他,說待在這個公寓不安全。與其在自己公寓裡風聲鶴唳,不如在女友的住處享受無限的魚水之歡,鮑比因此決定留在女友處。鮑比是個聰明的男生。
芮妮雙手握著熱氣蒸騰的馬克杯,又灌了幾口咖啡。溼透的衣服讓她渾身冷到腳,做什麼都無法讓她暖和起來。
「安德魯思教授還說了什麼?」她終於發問。
金柏莉聳聳肩。芮妮想,這小妮子還夠堅毅。臉色蒼白、有如驚弓之鳥,但依然正常運作。芮妮認為,他們三人都已瀕臨邊緣,不保持活動就會完全崩潰。此時此刻,死了沒有活著好,所以他們就一直動下去。
「他……他說我應該告訴你們一件事,」金柏莉突兀地說。她瞄了父親一眼,目光隨即又鎖定在咖啡杯上。「我……呃,幾個月前,我開始出現一種我認為是恐慌的症狀。我覺得有人在監視我。我會突然渾身起雞皮疙瘩,無法呼吸,脖子後面的汗毛都豎起來。」
昆西將杯子重重往舊餐桌上一放,熱燙的咖啡濺出杯緣。「妳怎麼不早告訴我?」
「那時候我以為是壓力的關係。一方面是曼蒂的事,我的課業又重,再加上實習……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現在要說,這可能並不是我自己在胡思亂想。說不定並不是壓力的關係──」
「他在監視妳,」昆西單刀直入。「有人在跟蹤我女兒,而妳甚至沒有告訴我!」
「我有帶防身噴霧器!我很注意我周遭的人,我會直視他們的眼睛。爸,你不可能抓住我的手,你不可能一直保護我──」
「狗屁!這是我的工作,如果我連家人都保護不了,這麼多年的訓練又有什麼意義?」
「沒有一個父親能保護他的家人。每一個小孩都會長大,我們遲早都會長大。」
「我好歹是個專業的──」
「你也是個人,就跟天下所有的父親一樣。」
「妳應該早點告訴我──」
「所以我也是個人,就跟天下所有的女兒一樣。」
「我真他媽的受夠了!」昆西大吼。
「很好,我也是!」做女兒的吼回去。「所以我們要抓到這個混帳東西,這樣我才能回去上課,完成學業。然後我會進入警政部門,把我自己的家人拋在腦後,完成這整個循環!」
昆西的唇緊抿成一條線。他張開嘴,闔上;又張開嘴,又闔上。終於,他拿起咖啡杯,瞪著被大雨潑撒的窗戶。
「你知道,」芮妮說,「兩位的親子時間還真是溫馨感人。」
「我這裡可能有個線索。」三十分鐘後,昆西說。時鐘敲了兩響。有如默契一般,似乎沒有人打算上床睡覺。昆西將配槍放在餐桌上,伸手可及的位置。他們已拉下所有的百葉窗,將床頭燈調暗,以免外面看到他們臨窗的剪影。風雨依然肆虐,他們已經看過氣象臺,氣象報告說早上天氣會清朗起來。以他們目前的心情來看,芮妮敢說他們沒有一個人相信。
「你說你有什麼線索?」她問昆西。金柏莉已經不再跟父親做任何眼神接觸。芮妮很確定,他們都需要休息。
「專案小組裡有個探員叫做艾伯特.蒙哥馬利的,跟我有點過節。桑雀斯一案原本是他在負責,結果搞砸了,局裡就把案子轉交給我。」
「什麼是桑雀斯的案子?」金柏莉問。
「是十五年前在加州發生的舊案。桑雀斯跟他表弟專門找年輕妓女下手,共有八人遭到殺害。有時候……他們會把女孩折磨好一段時間。」
「噢,」金柏莉說。「就是那些錄音帶。」
「妳聽過那些帶子?」
金柏莉聳聳肩。「曼蒂聽過。她對你的工作很著迷。你不在家的時候……」.「我的老天──」
「所以,」芮妮插嘴道,這是她的新角色:當個和事老。「蒙哥馬利也參與了這個案子,可是跟你並不是一心一德。」
昆西轉身面對她。他面容憔悴,但目光如炬。「蒙哥馬利認為,我在桑雀斯一案上的成功,讓他的失敗更加突顯。不妨這樣說吧,等局裡終於拿到費城那邊所謂的『證據』,我不指望他會支持我。事實上,我很肯定他會第一個跳出來,提議對我處以私刑。」
「那沒多少時間了。」金柏莉輕呼。
「確實,」昆西不諱言。「我估計在三天之內。等化驗室第一批報告出爐,埃弗瑞特就會把我召回去,那一切就完了。」
「所以,」芮妮快人快語。「我們要保持心無旁騖。我今天也有一些進展。我去見了威廉.傑恩,他是曼蒂戒酒無名會的分會會長。他說她確實在跟會所裡某個男人交往,可是那人的相貌跟我的想像完全不同──據傑恩描述,這人五呎十吋高,頭禿髮稀,身材微胖,身上衣服都是皺巴巴的。」
「我媽鄰居不是說那人很高、衣著講究、英俊又瀟灑嗎?」金柏莉插嘴道。「一點也不錯。不過,那是一年半以前的描述,說不定那人在這段期間內設法對自己的外表做了重大變化。」
「泰德.邦迪的外貌改變就很有名,」昆西說。「他可以忽胖忽瘦,體重常常相差五十磅以上,他還會改變臉部特徵,身高也是──一般人都認為胖子比較矮。吉姆.貝克特亦然,足足一年多的
時間都是藉著重大外貌改變去追獵受害者、騙過警方。為了改變身形輪廓,他會做豐頰、加墊增胖這類的事情。」
「所以,一個可能是:這傢伙是個偽裝高手,」芮妮說。「第二個可能是:這人很有耐性。兩件事相隔一年又八個月::他絕不是個魯莽或隨機行事的人。」
「他已經策劃很久。」昆西同意。
「等我們抵達波特蘭,我會用化名替你們兩個在旅館登記,之後就要轉守為攻了。我已經要艾米堤警官就曼蒂車禍一案重啟調查。私家偵探菲爾.迪畢厄斯在跟監瑪麗.歐爾森,應該很快就有回報。昆西,就算我們不信任蒙哥馬利,埃弗瑞特似乎跟你站在同一邊,羅德曼探員看來也是頭腦清楚,她或許能幫你從內部把點點滴滴的資料拼湊成形。」
「我們只能枯坐,」金柏莉喃喃。「只能枯等。我們心裡七上八下,不知他下次要如何出擊。」
「現在我們已經先他一著,」芮妮以堅定的語氣駁斥。「他對付曼蒂的時候有優勢,因為她是他第一個受害者。他對貝西繼續利用這個優勢,因為當時我們對他一無所知,但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他的伎倆。而且,」她望望手錶。「再過整整三小時,我們就會脫離他的出擊範圍。我們終於要在他這場遊戲裡占上風了。」
昆西和金柏莉凝重地點點頭。芮妮回頭去看她的筆記。「接下來我們還有一個人要查。戒酒無名會的會長說,當初介紹曼蒂入會的是她的老闆,賴瑞.坦茲。曼蒂跟瑪麗都在他的餐廳工作過。我雖然對他一無所知,但瑪麗的舉止那樣奇怪,而坦茲又認識她們兩個……」
「這人值得追查。」昆西說。
「我已經要菲爾.迪畢厄斯去查了,他是我新交的至交好友。你知道,」她正經八百地說。「他會把酸麥芽摻在咖啡裡喝。我認為,跟他比起來,我加糖跟奶精的習慣算是非常正常的了。」
金柏莉和昆西不約而同翻了個白眼。這樣做的時候,他們就跟一般父女沒有兩樣。
芮妮又去翻筆記本。「最後,我查到那位不明人士到目前為止用過的兩個假名。他在費城用的是崔斯坦.桑德林──昆西,我們應該查查你的舊檔資料庫,看這個名字有沒有讓你想起什麼來。另外,一年又八個月前,這人為了在戒酒無名會裡接近曼蒂,在維吉尼亞州用了班恩.吉卡這個名字。」
「什麼?」昆西立刻驚問。
「班恩.吉卡,」芮妮重複一遍。「他用的名字是班恩.吉──」
「天殺的!那個王八蛋。噢,不!」
昆西像箭一般從桌旁站起身。他抓起無線電話,一時之間像是手足無措,接著將它抓得死緊,緊到指關節都泛白了。芮妮再也不認得他那張臉。出了可怕的事,但她不知道是什麼。她瞄向金柏莉,看到女孩的臉變得死白。
「我爺爺。」金柏莉低呼。
「噢,不會吧。」芮妮閉上眼睛。他們三個完全沒想到昆西的父親。一個飽受阿茲海默之苦,被安置在某個養護之家的病弱老人。「噢,不會吧……」
「蔭園養護之家,」昆西對著話筒大吼。「立刻幫我接過去!」片刻後。「請找亞伯拉罕.昆西。他不在這裡?你這是什麼意思?他當然在,他需要全天候的醫療照顧。他兒子把他接走了?他兒子皮爾斯.昆西今天下午把他接走了?你確實有請他出示證件,他確實有駕駛執照。他兒子,皮爾斯.昆西……」
昆西的臉整個僵住,狀甚恐怖。芮妮無法動彈。靠近他,她心裡想。去摸他。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她知道金柏莉也不能。因為她們看到一個正飽受痛苦煎熬的男人,而這才是開頭而已。
他猛然掛上電話。他將話筒拿低,緊緊靠著自己脖子,彷彿那個塑膠話筒是件特別的珍寶。「班恩.吉卡是我爸最好的朋友,」昆西低聲說。「兩個人一起長大,一起從軍打仗。他以前常常說他們的故事……」
金柏莉和芮妮保持沉默。
「他很老了,」昆西喃喃說著。「七十五歲了,連尿尿要尿在馬桶裡都不記得。他生病了,動不動就受驚害怕。他認不出自己的反影,不知道自己有個兒子。他連皮爾斯.昆西這個名字都記不住。」金柏莉和芮妮一語不發。
「他辛苦了一輩子,蓋了個農場,養大一個兒子,我沒錢就幫忙付學費讓我讀完大學。他從來不要求你言謝,做這些事完全就是他覺得該做就做。七十五歲了。這個年紀,他應該帶著尊嚴離開這個人世。」
「昆西……」
「他連自己有個兒子都不知道!那人怎麼可以殺他?他連我存在都不知道。該死,該死,該死!」他猛然將話筒擲向地面,電話碎裂一地,但這樣還不夠。他抓起一張椅子,砸向爐臺。他抓起咖啡壺,扔進水槽。他一聲怒吼,一把將桌子掀倒。「爸……」
「我不能走,我必須留下來,他說不定還活著,誰知道呢?我不能離開他,他是我爸,他連自己有個兒子都不知道。他會折磨他,殺了他,噢老天,你沒看到那個禽獸是怎麼對待貝西的嗎?可是他只是個生病的老人,他連自己有個兒子都不知道。芮妮,妳知道嗎?他連自己有個兒子都不知道……」
「你必須去波特蘭。」
「不去!」
「昆西,你必須去波特蘭。我們不會讓你留下來,那個變態就是希望你留下來。」
「我爸他──」
「昆西,他死了。我很遺憾,可是他已經死了,你知道他死了。我真的非常遺憾……」
昆西雙膝一軟,跪落在地。周遭盡是碎裂的玻璃、木片和分崩離析的塑膠話筒。他雙膝著地,望著芮妮。芮妮真希望她以後永遠都不會再看到那個表情。
「我爸,」他低呼。「我爸……」
「爹地,我害怕。爹地,拜託你,我需要你。」
昆西轉頭望向女兒,她已經哭了起來。一個心跳過去了,芮妮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當他望著他害怕又心碎的小女兒,他是不是看到了他快速消逝的過去?或者,他看到了一個依然還有可為的將來?昆西張開雙臂,金柏莉撲進他懷抱。
「小莉,事情會好起來的,」他喃喃說道。「我向妳保證,事情一定會好起來。」
他隨即閉上眼睛。芮妮知道為什麼。他不希望她們知道,他剛才說的不是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