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下一個意外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4 18:16
維吉尼亞州,昆西住家
星期四傍晚,前一夜從床上被挖起來的葛蘭達.羅德曼正要回到床上,但當她往監視螢幕一看,只見昆西站在他自家的鐵柵門前。昨晚,她在被電話緊急召到費城之前才睡了兩個鐘頭,而那彷彿是前世的事。兩個鐘頭的睡眠是異常;其他的時間,在費城的犯罪現場巡查,接著回到昆西住所聽一通又一通揚言要昆西慘死的變態留言,才是常態。
來電者共計三百五十九人。有些是被昆西親手逮捕入獄的,其他的純粹是聯邦探員的敵視者,更有些根本是吃飽了沒事幹。不管哪個原因,那一則載有這位心理分析專家住家電話、在無數個監獄刊物中流傳、幾乎是明目張膽的廣告,絕對已經傳揚千里。每個人都覺得這電話不打白不打。葛蘭達承認,有些人想像力確實豐富。有個頗有藝術天份的來電者甚至已構思出一個死亡陷阱,而且還真不賴。
葛蘭達一個按鈕,讓昆西進入他自己的地產。他穿的還是昨晚那套西裝,一臉蒼白。監視鏡頭上,很難看得出他的心思。不管他自己知不知道,皮爾斯.昆西在局裡是個傳奇人物。這陣子葛蘭達很替他難過,可是她更好奇,接下來事情會如何發展。
他敲敲前門,她客氣地讓他進門。
「我來拿一些東西。」他說。
「沒問題。」
「等下我會跟埃弗瑞特報備一聲,接著就要出城去。」
「費城警方會不高興。」
「我女兒最重要。」他消失在主臥室。片刻後,他開始打包,葛蘭達聽到衣橱門打開的聲音。
她不確定自己該做什麼好,於是信步走進他在家中的辦公室。真好笑;她在這棟屋子裡已經待了兩天,但這個空間並沒有多少東西能讓她感受到這個男人住在這裡。好幾個房間都是空無一物,大部分牆壁空空如也,廚房連一隻老鼠都養不活。唯一有點人氣的是這個房間、這個辦公室,所以她發現自己一次又一次進來這裡,就彷彿在逃避那一大片冷得令人喘不過氣的白色空間似的。
這裡有臺舊音響,有幾卷經典爵士樂的錄音帶可以放來聽,算是聊勝於無的慰藉。美麗的櫻桃木古董書桌上,一部最先進的傳真機盤踞於一角。數張鑲著金邊的文憑和學術證照抵牆而立,雖然沒有懸掛起來,至少還攤於天日之下,不像房間每個角落都堆疊著的紙箱。黑色真皮的辦公椅異常柔軟,顯然價格不菲。顯而易見,昆西長時間都窩在這個房間裡。有時候她會嗅到一縷他古龍水的味道。
她在他的皮椅上坐下,感覺自己像個闖入者,這時電話再度響起。她按照程序,等著答錄機將它錄下音來。
「嗨,寶貝,」一個低懶的聲音傳來。「聽說你在實施一個可以聯絡到你的新辦法。這個我喜歡。上帝知道,這裡找不到半個有趣的人可以聊天。可惜了,你那個香香甜甜的女兒。不過,對於你那個硬邦邦的前妻,我可就不感覺那麼遺憾。道上說,你被人逮到了把柄。獵人反倒成了獵物。別擔心,昆西寶貝,監獄賭盤裡我可是賭你會贏的。一百比一的賠率,我的風格就是這樣。儘管放馬去幹。啊,生活好久沒有這樣好玩了。」
電話隨即掛斷。葛蘭達心想,這通電話不錯,時間夠長,或許追蹤得到。監聽其實並沒什麼大用,徒然證明了很多受刑人都有在看他們監獄的刊物罷了。說到這一點,來電者有一半都很樂於留下姓名和監獄名稱。
她走出辦公室,看到昆西站在廚房裡瞪著答錄機。他手上提著一個黑色小旅行袋。
「我們每一通電話都要錄音。」她說,算是解釋。
「一百比一的賠率,」他斜睨她一眼。「以我逮捕入獄的人數來說,我認為我應該M,值錢一點。」
「我有一份那則廣告的副本,你或許會想看看,」葛蘭達說,覺得自己語氣應該專業一點。她走進辦公室去拿廣告,回來時看見昆西的旅行袋放在地上。他站在空空如也的冰箱前面,臉上帶著開過無數次冰箱卻依然期待會有不一樣結果的表情。那種感覺她懂。她自己的冰箱裡也只有水和低脂優格,但她也老是去看裡頭會不會冒出炸雞來當晚餐。
她將傳真遞給他。
廣告已經排好版型,簡單的四乘四方格。上面寫著:行為分析研究製片公司記者徵求徘徊於鬼門關前的生活內幕。有意者請聯絡王牌經紀人皮爾斯.昆西,日間電話如下所示。或直接聯絡他的助理亞曼達.昆西,地址如下。
「寫得不是很含蓄,」昆西依然帶著水波不興的冷靜評論道。「行為分析研究製片公司。王牌經紀人。徘徊在鬼門關前。」
「密碼代號有可能更複雜。據我瞭解,受刑人通常會拿徵求筆友的廣告作幌子以掩飾之間的溝通,然後在文字上耍花樣。譬如說,終身監禁的單身白種男性他們不會寫SWM/L(譯註:SWM意指Single White Male單身白人;L為 Lifer終身監禁者),而是寫成BPO/M(譯註:BPO意指Black Power Organization黑人權利組織;M為Message訊息),代表黑權組織的訊息。那些幫派份子一看,就知道如何透過廣告拼湊出相關情報來。」
「啊,草根式新聞傳播的力量可真大。而且那些人時間多得要命。」
「根據我們調查,這則廣告刊載於四種重要刊物上:《獄界新聞報》、《國家監獄通訊》、《獄友聯會》和《今日自由》,加總起來發行量超過五千個訂戶。這個數字就整個獄中人口來說不算高,但這四種刊物代表每一個主要監獄基本上都會看到至少一則這樣的廣告,接下來就靠獄友之間口耳相傳了。」
「一般監獄對於大家聚在一起八卦扯淡根本無計可施,」昆西低聲推敲。「所以,我想我們先前的推論依然成立。從我家電話號碼接著查到我家地址,這些資訊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我們永遠也不可能查出源頭來。誰知道我住在哪裡?而又有誰不知道呢?」
「《國家監獄通訊》有這份廣告的原始正本,」葛蘭達說。「我們已經送去犯罪實驗室化驗。文件部門應該幾天後就有消息回報。另外,藍迪.傑克森還在查那位不明人士怎會知道你家電話號碼的。我相信他很快就會查出眉目。」
「這位不明人士是從曼蒂口中得知我家電話號碼的。他利用我的女兒。」昆西放下傳真。他轉頭看她,第一次真正與她四目相對。她立刻深受震動──他的眼神那樣冷峻,臉上表情如此鎮靜。這叫感情抽離;她專業的那個部分如此判斷。過去十八小時所發生的事讓他處於震驚狀態,現在的他正在調整,方式就是讓自己整個抽離。但另一部分的她,毫無來由地在她頸後泛起一股涼意。她看過那種不帶感情的渺遠目光。泰德.邦迪(譯註:TedBundy,美國七十年代知名連續殺人魔,至少有十七名女學生遭他殺害)的舊照片。有人相信,罪犯分析專家和他們所分析的對象之間僅是一線之隔。此時此刻,這條線在昆西身上並不存在。她頸背上的涼意逐漸蔓延,現在成了戰慄。
「我女兒的死並不是意外,」他說。「芮妮.康納握有證據,顯示這位不明人士破壞了她的安全帶。」
「噢,不。」葛蘭達立刻驚呼,她是真的吃驚。
「我們相信,他先跟她交上朋友,取得她的信任。我們無從得知這人到底知道多少事情:我的嗜好、喜惡、個人習性,有哪些怪癖、有哪些朋友、他們住在哪裡。他一定知道我家電話號碼和地址,妳不應該一個人待在這棟屋子裡。」
「我不是一個人,」她立刻接口,因為局裡絕不會派幹員單獨出外勤。「蒙哥馬利探員也在……」昆西只是盯著她看。他接著移開目光,對著那些空蕩的房間巡梭。
「蒙哥馬利最近很忙。」她替他辯護。
「為什麼派他負責這個案子?他看來不像是個衝鋒戰士。」
「是他主動要求的。你是我們的同事,我們必須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這樣才能確保所有人的安全。」
昆西再度盯著她看。她現在開始明白,他何以享有那樣的名聲。那種直搗你內心、挖探你深處的瞪視。那對嚴厲冷峻、灼灼逼人的眼睛。她臣服了。她怯怯地移開目光。
※※※
「蒙哥馬利……蒙哥馬利曾經是桑雀斯一案的負責人。一開始是。」她不必再多說什麼。眾人皆知,這位幹員在十五年前搞砸了桑雀斯一案。儘管警方已經掌握證據,指出凶嫌不只一人,蒙哥馬利卻獨排眾議,堅持他們應該去找像泰德.邦迪那一類型,深具魅力、反社會人格的單身男性。不僅如此,當洛杉磯警方根據水泥屑的證據意圖鎖定藍領工人追查時,蒙哥馬利卻要他們到本地的法學院找凶嫌。最後,警方終於找到了符合的嫌犯。蒙哥馬利被調差,昆西取而代之。其他的,都是警界的陳年舊事了。
「難怪他在埃弗瑞特面前膽敢那樣說話還穿得那樣,」昆西評論道。
葛蘭達淡淡一笑。「反正職業生涯已經脫軌了,他沒有必要穿戴整齊去應徵局裡的熱門差事。」
「那是他的錯。他顯然已經犯了好幾個錯,不要讓他下一個錯誤波及到妳。」
「我在這裡不會有事的。你有個很棒的保全警報系統,更何況,恕我們冒昧,擅自幫你做了升級。我操作給你看。」她將他帶到門口,門鈴旁邊現在裝設了一個新的警鈴盒。他的舊系統是個簡單的數字鍵面,四吋見方,就裝在進門處,現在的新系統則是個裝在前門外的塑膠硬盒,尺寸頗大,數字鍵面、掃描器、彩色數位顯示器一應倶全。
「它結合了個人身份辨識碼和指紋科技,」葛蘭達開始解說。「以前你得在打開前門後馬上衝進去鍵入密碼,現在不必;這個盒子掌控了整個前門的動靜。你先將個人辨識碼輸入兩遍,接著將食指放在掃瞄器上方等著它判讀。只要符合檔案裡的指紋,這個系統會自動解除警戒,讓你進入屋內。你一把門關上,它又自動開啟警戒,等下一位訪客上門。換句話說,這棟屋子永遠是在防護狀態,而且不單是簡單輸入一串號碼就可以進入的。」
「它是設定為不只一個人進出嗎?」
「是的。我們輸入了你的、我的和蒙哥馬利的指紋。必要的話可以再加。這樣是方便我們自由來去。更好的是不用鑰匙;老實說,鑰匙也有安全上的疑慮,因為有可能被偷或被複製。」
昆西點點頭。「如果有人竊取了別人的指紋呢?那個不明人士已經盜用了我的名字,他說不定會從我寄給我女兒的郵件上拿到我的指紋。」
「沒有用,」葛蘭達說。「掃瞄器不只看指紋的形狀,還會分析它的溫度和電質特性〇偷來的指紋不會有正確的溫度,也不具備電質特性。」葛蘭達不自然地笑笑。「就這一點而言,就算是切斷的手指或腳趾也不管用。」
昆西再度點點頭。她看得出來,他喜歡這套東西。「那如何跳過防護呢?一定有什麼辦法可以跳過掃瞄器吧。屋主畢竟有可能因為裹著石膏或手指被割到,一時之間改變了指紋。保全公司勢必也會考慮到這樣的問題。」
「保全公司確實考慮到了,而且心思比你還細。十根手指的指紋都存在檔案裡,所以只要屋主還保有一根指頭,他就可以登堂入室。」
昆西腳根著地,身體前後搖晃。他的臉上終於出現佩服的表情。「我為什麼沒早買這套系統呢?」他低聲自問。
「因為你不是企業單位。這套保全系統是到最近才開始販售給私人住宅的。」葛蘭達將她的個人辨識碼輸入兩遍,舉起食指放在掃瞄器上,打開了前門。她一邊踏進屋內一邊說:「所以,我們有最先進的保全系統,大部分的房間有監視器,還監聽了你的電話線。就算這位神祕人士僥倖躲過了這一切,我不離身的還有這個。」她拍拍掛在她肩上的槍袋,裡頭是她可靠的十厘米手槍。
「很好。但是,妳不要忘記,我的前妻也認為她的保全系統能夠保障她的安全。她還去夜校學過防身課,而且絕不是那種輕易上當的聰明人。」
「她不知道如何辨識禍害,我知道。別小看我。」
「我不會小看妳,只要妳答應我別小看這個人。」昆西揚起半邊嘴角,露出一個微笑。然而,他扭曲的嘴角非但沒有讓他顯得快樂,反而看來好悲傷。她這才恍然,他在擔心。擔心,而且真的傷心。她不知道他甚至知不知道事情有多嚴重。
「你要去哪裡呢?」她問,聲音放得更輕柔。
「離開這個城市。我女兒正忙著把她這裡的事處理完畢,芮妮也在追查最後幾個細節。明天一早,我們就出發。在這裡,那人對我們瞭如指掌;我們的家、我們的親人、我們的朋友。我希望,換個地方能夠抵銷他的優勢。」
「這個主意不壞。」
「我是專家嘛,去問貝西就知道,或是曼蒂。」
「昆西──」
「我得走了。」
「那我要怎麼跟費城警方說?」
「告訴他們,我在照顧我女兒,不過我會跟他們保持聯絡。」
「你知道,」她努力再試一次。「那個犯罪現場有問題。」
他一個字也沒說。
「昆西,現場是布置過的。你知道它是布置過的,我知道它是布置過的,可是費城凶殺組的警探……他們會把它解讀為你犯案的另一個指標。畢竟,什麼人會比調查局幹員更懂得布置犯罪現場呢?」
「我知道。」
「還有那張字條……放在死者被挖空的肚子裡。昆西,這個手段非常冷血,也非常像私人恩怨,這點對你不利。」
「妳在字條方面已經查到線索了?」他立刻問。
她搖搖頭。「沒有,時間太短。我只是想說,我不認為他們會因此相信你是凶嫌的目標。至少它的信服力不夠。你畢竟是死者的前夫,把你列為頭號嫌疑犯比較容易。」
「我沒有殺死伊莉莎白。」
「你當然沒有!」
「葛蘭達,我說的是真話。妳是個優秀的探員,而我沒有殺死我太太。」
她一陣寒慄。她必須非常魯鈍才聽不出他聲音裡的暗潮洶湧,而她在局裡就是因為不會裝聾作啞所以沒有平步青雲。「不只是這#,,對不對?」
「這個人,」昆西的聲音像是飄得很遠。「是非常、非常厲害的角色。」
「他或許非常厲害,可是我們以前也跟厲害角色較量過。我們會找到他的。」
「真的嗎?我已經翻遍我的舊案,連他半點蹤跡都沒看到。葛蘭達,我再說最後一遍,不要一個人留在這裡。」
「我不會有事的。」
「我認為妳沒聽懂。我正要把我女兒從競技場裡移開,一旦她脫離了那人的掌控範圍,任誰都猜得出來,他下一個出手的地方會是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