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下一個意外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4 18:16
紐約市,格林威治村
事情越來越糟。昆西要女兒搭船去歐洲,金柏莉大吼說她不要去。昆西告訴她,現在不是自以為是的時候,金柏莉開始狂笑,說他是五十步笑百步,接著笑聲變成眼淚,使得昆西似乎更為受傷。他像個木頭人站在昏暗的電視間中央,手足無措地看著女兒哭泣。
終於,芮妮叫昆西上床睡覺去。過去整整兩天他只睡了四小時,身體功能已經開始失常。接著她新煮了一壺咖啡,陪金柏莉一起坐在廚房桌邊。金柏莉活脫是她父親的翻版,只喝黑咖啡。芮妮先在冰箱裡找到脫脂牛奶,接著找到一碗糖。
「別笑,」她一面將滿滿一匙又一匙的糖往咖啡裡加,一面對金柏莉說。「我不願意咖啡因孤孤單單地在我的血脈裡流動。」
「我爸看過妳這樣嗎?」
「看過幾次。」
「那他怎麼損妳呢?」
「如果滿分是一百分,我會說大概是一百二十分。」
「噢,那還不壞。要是我爺爺,分數會高達一百五十分。」
「妳爺爺還活著?」芮妮很驚訝。昆西從沒提過他的父親。說到這個,他對他的母親也絕口不提,雖然芮妮隱約記得他有次說過,他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
金柏莉吹著咖啡杯上方氤氳的蒸氣。「他還活著。至少算是活著。他得了阿茲海默症,在我十或十一歲的時候住進了醫院。以前我們每年都會去看他幾次,現在好一陣子沒去了。他完全不認得我們,連我爸都不認識,而且……不妨說我爺爺不很喜歡陌生人就是。」
「你們一定很難過。他從前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堅毅強悍、沉默寡言、有獨特的幽默感。以前我們常開車去他在羅德島的農莊玩。那裡養牛、養雞、養馬,還有一個蘋果園。曼蒂和我好愛去那裡,有好大的空間可以奔跑,好多事情可以做。」
「妳母親喜歡妳們這樣嗎?」芮妮狐疑地問。
金柏莉露出微笑。「這我就不敢說了。我記得,有一天有個熱汽球爆掉,從天上掉了下來,是某個觀光客的戶外活動還是什麼的。氣球掉在蘋果樹林裡不斷往前衝,有個小個子對著其他乘客大叫,要他們幫忙抓樹枝好讓氣球停下來,最後氣球就栽在我爺爺的田裡。我媽從屋裡衝出來,非常激動。
『我的天,你們看到沒?我的天。』這時我爺爺從雞舍裡跑出來,他一個字也沒吭,光是站在氣球前面,把裡頭那五個糗極的人從頭打量到腳。那個導遊很緊張,他拿出一瓶酒,嘴裡不斷抱歉,還說馬上會有車子來找他們,這瓶酒等於是陪罪。我爺爺光是瞪著他看。最後,他終於開口了。他說:『這是上帝的國度。』說完就回雞舍去了。這就是我爺爺。」
「我喜歡他。」芮妮真誠地說。
「他是個很好的爺爺,」金柏莉說,又慧黯地補上一句:「可是我不會喜歡有他這樣的父親。」兩人同時喝了口咖啡。
「妳在跟我爸交往嗎?」沉默似乎綿延太久,金柏莉開口問道。「這樣就對了,從簡單的問題問起,」芮妮又喝了一小口咖啡,這回是真喝。
而金柏莉也遺傳了她父親擅於挖探的目光。「妳年紀不大。」她說。
「我知道。」
「妳幾歲?」
「三十二。」
「曼蒂死的時候二十四歲。」
「所以我們更不能被年齡這樣的無聊東西侷限住。」
「所以你們是在交往嘍?」
芮妮嘆氣。「我們曾經交往過。至於現在……我不知道。等昆西醒來,妳幫我問問他。」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去年,因為貝克維爾的命案。」
「噢,」金柏莉帶著同情說道。「那案子有夠慘。」
「沒錯。」
「妳就是那個丟了官的人。」
「正是在下我。」
金柏莉點點頭,帶著一個主修心理學的學生剛入門的「我瞭」的自信說道:「我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太好了,能為我指點迷津嗎?」
「光是年齡這個理由是不夠的,重點在於你們兩個現在是處於不同的人生階段,所以之間的鴻溝顯得特別巨大。妳正在重新起步,這等於是回到嬰兒期,而他已經功成名就,一直保持在中年狀態。這是一個很難跨越的鴻溝。我認為,在面對這樣複雜的生涯議題之際尋思如何擁有完滿的感情關係,
會是新一代雙薪階級的重大挑戰。」
「妳正在寫論文,對不對?」
「謝謝妳喔,我的論文題目正是:『現代化之挑戰:都市化的擴張及其對分裂人格的影響』。」
「噢。我的論文是探討依附性疾患。妳知道,就是研究為什麼良好的家庭還是會養出他媽的精神病態的小孩來。」
金柏莉眨眨眼。「依附性疾患,我最喜歡的課程之一。」她望著芮妮,眼神多了幾絲品評意味。「我不知道妳主修心理學。」
「學士而已,我一直沒有回去讀碩士。」
「還是很酷。」
「謝謝。」
兩人不約而同回頭喝咖啡。片刻後,金柏莉輕聲說道:「芮妮,可不可以請妳繼續說下去?老實說,分析妳的生活要比思索我的人生來得容易。」
「金柏莉,我真的替妳難過。」
「以後誰要幫我籌劃婚禮呢?以後我懷了第一個小孩,我要打電話給誰求教呢?要是我生下一個小女生,看到她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有曼蒂和我媽的痕跡,誰會握住我的手安慰我呢?」
「我們會把這傢伙揪出來的。我們會找到他,讓他付出代價。」
「這樣事情就會好起來嗎?看看妳自己,想想去年發生的事。妳找到了那個作惡多端的傢伙,妳跟我父親聯手殺了他,妳現在的生活有好一點嗎?」
芮妮什麼也沒說。片刻後,金柏莉說:「我想也是。」
※※※
昆西做了個夢。夢中的他回到了賓州,正在貝西滿目瘡痍的漂亮寓所裡走動。他手上拿著一個枕頭套。他試著抓住每一根羽毛,想將它們塞回枕套。下一刻的他則是立在床邊,兩手拿著貝西的腸子,拚命想將它塞回她的身體裡。
別這樣,他的潛意識在他的夢裡告訴他。那個人就是要你一直記得她那副模樣。不要讓他得逞。
他的夢境輾轉回到過去,他在腦中捜尋著美好的舊日時光。貝西,一頭亂髮,滿臉是汗,躺在醫院潔白的床上,抱著他們剛出世的小孩。她沒化妝,沒戴珠寶,臉上的笑卻能讓整個城市明亮起來。而他自己,正小心翼翼地撫摸著他的初生女兒。他讚歎那十隻完美的手指,十隻完美的腳趾。他接著輕撫妻子面頰,對她說她有多漂亮,暗暗發誓要成為一個比他自己父親更好的父親。新的家庭。新的開始。他的心,在胸膛裡無限壯大。
十六年之後,貝西走進起居室,臉上表情像是快要昏倒。她剛才在廚房裡切紅蘿蔔,刀子滑了一下。她另一隻手捏著她受傷的手指。而他自己,才剛從加州一個犯罪現場歸來。山邊發現了二十五具屍體,十五具是年輕女孩,其中兩具還是嬰兒。他對妻子說:「噢,親愛的,不過是小傷而已。」
貝西吼道:「我再也受不了了!我他媽的怎麼會嫁給一個這樣冷的男人?」
時間快速前轉。他現在置身於麻州,目不轉睛地監視著他的誘餌。泰絲.威廉斯回到舊家,希望能將她殺人後逃匿的丈夫引出來。結果,所有的環節都出了錯。他現在人在屋內,街上槍彈聲此起彼落。他要泰絲不要靠近門口。他對她做出保證,說她一定會平安無事。結果吉姆.貝克特出現了,用霰彈槍近距離猻了他的背。
他在腦中這樣想,哇,我這人是這樣的冷,為什麼感覺這樣熱。後來他出院了,開始減少工作時間,試著找到一些平衡。週末,他去接兩個女兒。
「妳好嗎?」他問貝西。「比以前好。」
「我很想妳。」
「才怪。」
「貝西……」
「回去工作吧,皮爾斯。你都已經能夠扮演上帝了,怎麼可能會安於只當個丈夫而已?」
身在金柏莉兩房公寓裡的昆西驀然驚醒。他躺在暗沉沉的房間裡,聽著樓下大城市的喧囂,看著一道道光線從關上的百葉窗間隙透進來,伴著灰塵在空中舞動。「伊莉莎白,對不起。」他說。
他起身下床,來到電視間。他唯一還活著的家人正在看舊影集重播,芮妮陪在她身邊。她棕中帶紅的短髮和金柏莉鬈曲的金色長髮恰成對比。她灰色的大眼睛和寬闊的顴骨,與他女兒貴族般的細緻臉龐互相抗衡。陰與陽,他想,而兩人都是如此美麗,那景象幾乎讓他心碎。一時之間他就那樣立在原地,祈願自己能讓時間停駐,祈願他能留住這個時刻,讓它永遠安全地握在他手中。
「小姐們,」他說。「我有個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