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賓州，社會丘

貝西才打開前門，她的保全系統就嗶的一聲發出警報。她跨過門檻，去按控制板上的按鍵。她已養成習慣，先按下解除密碼，接著對屋內幾個受到保全戒護的區域盱衡一番。一切安好，西線無戰事。

跟在她身後的崔斯坦關好前門，順手鎖上。「很不錯的保全系統。」他評論道。

「相不相信，我的前夫必須替我和兩個女兒提供終身的基本安全保障，這是我們離婚判決條件的一部分。他倒是不介意。昆西做那份工作太久了；他覺得到處都有亂殺人的瘋子。」

「這事誰也說不準。」崔斯坦說。

「或許吧。」貝西將野餐籃放在一進屋的小桌旁。籃子需要清理，不過等明早再清也不遲。她開始哼歌，心裡想著和崔斯坦一同起床的滋味，以及在床上吃早餐的不同選擇。距離她上回做煎蛋捲或比斯吉或火焰可麗餅有多久了呢？她最後一次不是以黑咖啡和一片無趣的吐司開始自己的一天是多久以前了呢？她今天跟崔斯坦出遊開心極了。更令她開心的是，她已經踏出小小的幾步路，就要回到生活的天地。

她漫不經心地瞥向答錄機，驚訝地看到有八通新的留言。「你介意迴避一下嗎？」她問，頭朝著數位顯示器點了點。「一下下就好。」

「沒問題。妳有雪莉酒嗎？趁著妳聽留言，我替我們各倒一杯來。」

貝西朝餐廳的小吧臺一指。她希望清潔婦夠勤快，已把水晶酒瓶的灰塵擦抹乾淨。貝西上回喝雪莉酒是五年前。嗯，今晚是個新的開始。

她拿起小小的活頁記事本，按下播放鍵。

第一通沒出聲音就掛斷了，時間是今早十點七分。來電者正好跟她錯過；她跟崔斯坦才剛出門。接著一通也是沒留話就掛斷。又一通。終於有人出聲了，是皮爾斯午後沒多久打來的。「我得跟妳談談，」她的前夫以一貫的簡潔俐落說道。

「跟曼蒂有關。」

貝西蹙起眉頭。她開始感到一絲不安。接著一通又是沒留言就掛斷。再一通。又一通。她的肚子肌肉縮緊。她意識到她是在武裝自己，像是打算迎接不好的事。她的身體正準備接受打擊。

晚間八點零二分，皮爾斯的聲音再度從答錄機中傳來。「伊莉莎白，我一整天都在找妳。老實說，我非常擔心。妳接到這通留言，不管多晚，請立刻撥打我的手機。出了一些事。還有，貝西，或許我們也該談談崔斯坦．桑德林。我今天對他做了背景調查，這人並不存在。回電給我。」

貝西抬起目光。她慌忙地去摸答錄機上的音量鈕，但已經太遲了。崔斯坦站在門邊，手中端著兩小杯雪莉酒，以怪異的目光凝視著她。

「妳要皮爾斯對我做背景調查？」

她木然點點頭，血色從她臉上褪去。突然間，她感覺頭暈目眩，步履不穩。

「啊，伊莉莎白．昆西，妳終於讓我對妳另眼相看了。」

崔斯坦將兩只酒杯放在一個邊桌上。快跑，貝西心想。可是她是在自己家裡，她不知道她能跑去哪裡。她忽然想起以前皮爾斯書房裡的那許多教科書。有一天她回到家，發現兩個女兒睜大眼睛瞪著一疊她們從書架上扯下來的書。一張張的彩色圖片，都是斷手斷腳的女體，全身赤裸、備受凌虐、乳房被割下的軀體。

「你……你是誰？」

「當然是特別探員皮爾斯．昆西。我的駕駛執照這樣說。」

「可是……可是你身上有疤。我摸過它，我知道！」她的聲音越來越尖。

相形之下，他的聲音則是越來越沉靜。「我自己割的，就在妳替曼蒂拔掉維生系統插頭的那天。

一把消毒過的刀，一隻不會發抖的手外加一根針。有些事情是絕不能碰運氣的。」

「曼蒂……你認識曼蒂……你知道她的口頭禪、我的小名……」

「貝西，妳可曾看過我吃藥？難到妳沒懷疑過，一個才剛換一顆新腎臟的人可以喝下兩瓶香檳嗎？妳知道，我的掩護一點也不完美。我是想留給那人一個公平機會。可是，妳們女人總是只看妳們想看的東西──至少在妳們戀愛的時候。每個人都知道，這會讓事情大大不同。」

「我不懂。」

「妳懂不懂對我不重要。」

「皮爾斯是聯邦調查局的高級幹員，你不可能逃得過制裁！」

他淡淡一笑，接著手伸進口袋，拿出那雙黑色皮質手套。「我就是希望如此。妳知道，我本來沒打算這麼快就下手的。我原本打算等上一段時間，等到哪天晚上妳自己飛蛾撲火來找我，歇斯底里地告訴我金柏莉發生了什麼事。我本來要告訴妳，她一直有多恨妳。曼蒂和金柏莉都是。貝西，造成她們創傷的從來不是她們的父親，是妳，是妳這個懦弱、保護過度又無情的母親。」

「不要傷害我女兒，你不可以碰金柏莉！」

「太遲了。」他套上手套。「快跑，貝西，」他低聲說。「快跑！」

※※※

紐約市，格林威治村

夜半時分，金柏莉薇然驚醒。她呼吸急促，汗溼的T恤黏貼在皮膚上。她渾身發抖。是噩夢，她不記得是什麼內容。

她等待著，將精神集中在吸氣吐氣上，胸口的心跳終於緩和下來。她接著扭開床頭燈，無聲無息地走進廚房。她室友鮑比的房門是關著的，她依稀聽到他輕微而規律的鼾聲，那聲音讓她感到安慰。鮑比新交了一個女友，最近時常夜不歸營。當然，那是他的私事，不過今晚她很高興他在家。有人跟她分享這個小公寓，她不是獨自一人。

她在餐桌旁坐下。她從過去的經驗知道，還要一段時間她才可能再度入眠，而即使睡著，也不能擔保不會做夢。有時候，她會夢到曼蒂開著那部探險家，她自己則拚命想去抓方向盤。有時候是金柏莉自己，在又長又黑的隧道裡奔跑，她遠遠看到父親就在前頭，卻無論如何追趕不上。有一回她還夢到她母親。貝西穿著美麗的白色舞裙跳著芭蕾，不管金柏莉做什麼都得不到母親注意，這時地面突然開了一條裂縫，她眼看著母親跳著跳著就這樣摔了進去。

焦慮的夢來自焦慮的潛意識。金柏莉望向電話。她應該立刻拿起來，打電話給母親，打電話給父親，去了斷她需要了斷的事，不管是什麼事。

但她沒有這樣做，只是在餐桌旁呆坐著。她聽著唯有在午夜之後才存在的那種深深的寂靜，直到幾分鐘變成了一小時，她才摸著路回到床上。

※※※

維吉尼亞州，六號汽車旅館

芮妮才從她的廢車場幽會歸來，旅館房間的電話便催魂鈴一般尖聲響起。她瞄瞄時鐘，凌晨三點。她扭頭望向電話，心想來電者不知是昆西還是那個自命不凡的律師卡爾．密兹。她下一個念頭是，不知道接到哪個人來電比較慘。她拿起話筒。

是昆西。「我在費城，貝西家裡。她死了。」

芮妮說：「我馬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