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下一個意外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4 18:16
維吉尼亞州
晚上九點左右,芮妮心情緊張,坐立難安。她已經回到旅館,打算去見艾米堤警官──他現在要她叫他文斯就好──之前沖個快澡。她回到房間,發現有一通電話留言,是今早來電的同一個律師打來的。這位叫做卡爾.密茲的律師十萬火急,千方百計要聯絡上她。他留了呼叫器也留了手機號碼。芮妮端詳著那兩個號碼,卻是一個都沒撥回去。
如果是潛在客戶,絕對不會這樣急切。潛在客戶會好整以暇,等著你去找他們。
芮妮把留言放在一旁。她去沖澡,去洗頭髮。她在澡間佇立良久,任憑熱水沖打脖子和肩膀。浴罷,她穿回原來的衣服,出門直赴酒吧。
艾米堤警官已經到了。他也洗了個澡,黑色休閒襯衫紮在褪色的牛仔褲裡,腳下一雙釘釦靴。他寬闊的肩膀將襯衫撐突出來,站起身的時候,牛仔褲幾乎壓不住翹臀。好一個模範男人的樣本,所謂的健壯美男是也。
芮妮點了一瓶淡啤酒,告訴自己她並不想念昆西。「這裡的肋排非常好吃。」文斯說。「好。」
「炸番薯條也不賴。吃過炸番薯條沒有?雖然吃完以後馬上會因為心臟病開刀,但保證每一口都值得。」
「好。」服務生走過來,兩人點了雙份的肋排和炸番薯條。服務生才走,文斯不屈不撓又試了一次。
「妳會在維吉尼亞待多久?」
「不知道。就目前來說,我的疑問要比答案多,照這樣的情形,我可能會待好一陣子。」
「那妳住哪裡?」
「六號汽車旅館。」
「妳知道,維吉尼亞比六號汽車旅館好玩的地方多的是。要是妳哪天有空,想去哪裡看看風景……」
他沒把話說完,禮貌地讓自己的邀請自然消失。她同樣禮貌地點點頭。令她驚訝的是,他接著輕輕說道:「芮妮,我查過妳的背景。妳不必在我面前假裝。」
她渾身僵硬。照理說她現在應該可以和自己的過去和平相處了,但她就是不由自主。積習畢竟難改。她發現自己緊捏著冰冰涼涼、尚未開喝的啤酒罐。
「你會去查你每個約會對象的背景?」她終於開口。
「男人還是越小心越好。」
她意味深長地朝他滿是肌肉的體格望了一眼,他咧開嘴回她一個笑。
「妳跑到我上班的地方找我,問了一堆問題,之後又追個不停,」他對她說。「叫我老古板也罷,但我喜歡對追我的女生多一點認識。更何況,妳的朋友海恩斯警長對妳可是讚不絕口──」
「他有告訴你我曾經以一級謀殺罪遭到起訴嗎?」
「遭到起訴,但沒經過審判就撤銷了。」
「不是每個人都知道箇中差別。」
「小姐,我來自喬治亞州。我們認為所有的女人都很危險。危險,是女人的魅力之一。」
「南方男士的心胸可真寬大,真是料想不到。」
艾米堤警官再度咧嘴而笑。他朝老舊的木桌傾靠過來,粗壯的手臂朝桌面一栽。「我喜歡妳,」他毫不拐彎抹角。「可是不要把我當傻瓜耍。」
「我不知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是妳今晚想要共進晚餐的人。」
「路克,」芮妮沉著臉說。「真是一個大嘴巴!」
「海恩斯警長是個好朋友。很高興知道奧勒岡州也出產這樣的好人。不過,等我們吃完飯,我要變成妳一個更好的朋友。」
「是嗎?」
女服務生端著疊得老高的食物盤走過來,打斷了他們談話。她一離開,文斯就說:「小姐,好好吃妳的肋排,然後我帶妳去找亞曼達.昆西的車。」
※※※
賓州,社會丘
跑車終於在貝西一片暗黑的住宅邊停下。貝西嘴裡還哼著歌。還不到十點;月亮正圓,濕軟的空氣像個香香柔柔的擁抱,撫觸著她被風吹得通紅的臉頰。多麼美好的一天。這一天實在太美妙了,所以即使夜色漸深,她還不打算結束它。
「今晚夜色真好。」她快樂地說。
崔斯坦對著她微笑。三小時前,當氣溫逐漸變涼,天色也蒙上暗紫,他脫下毛衣,將它披在她的肩頭。現在,她裹在他輕軟的毛衣裡,嗅聞著他古龍水的味道,她發現,那氣味就跟他下午的愛撫一樣濃烈。他自己則從後車廂裡取出一件深藍色西裝外套為自己保暖。那件外套剪裁合度,但不知何故讓她有點不安。等她終於恍然,不禁咯咯笑了起來。她調侃他,說他看來像個調查局幹員。他搖身成了聯邦調查局的探員。幸好,他聽到這話似乎很開心。
「現在我們要幹嘛?」她問。「親愛的,任憑妳裁示。」
「你這是欲擒故縱嗎?」
「我想改變一下步調會很有意思。」
貝西又笑起來。她想,大概是香檳的酒力未消吧,因為她從來就不是那種動不動就吃吃傻笑的女學生,即使在她的學生時代也不是。然而,今天他們先是在賓州荷蘭村喝了一瓶香檳,之後兩人回費城,在一家知名餐廳的一頓豐盛龍蝦晚餐後,坐在水濱又喝了一瓶。她原本擔心開車回家會有問題,幸好,崔斯坦似乎絲毫不受香檳影響。他的身軀高大結實,顯然也很能裝酒。
有意思。她不經意地想,剛接受過腎臟移植手術的人酒量能這樣好?她不知道他都是什麼時候吃他的藥。
「我想這裡不只我們兩個人。」崔斯坦輕聲說。
「什麼?在哪裡?」她睜大眼睛,朝街道來回張望。崔斯坦一隻手臂隨興一般往她座位後方一擺。她的頭傾靠過去。
「我沒看到有人。」她說,故意裝出耳語般的聲音。
「妳的芳鄰,躲在窗簾後面。」
「啊,貝蒂.威爾森那個老太婆。八婆一個,老愛監視我。今天正好讓她看看好戲。」貝西舉起雙臂環住崔斯坦的脖子,正正地朝他嘴上吻下去。他順勢配合,另一隻手臂貼上她的背想將她抱得更緊,可惜變速排檔桿擋在中間礙了好事。受限於座椅的兩人屏住呼吸分開來,冷不防他的唇又覆蓋住她的,那味道讓她飢渴想要更多。
他的眼睛再度變得深不可測。她多愛他眼裡的灼灼光芒,那樣的濃烈與熾熱。
「貝西……」他的聲音濃濁。「老天,我們快進屋去!」
他露出微笑。「我就在等妳這句話。」
※※※
維吉尼亞州
那廢車場黑漆漆的,一片荒涼,不過艾米堤警官有備而來。他拿出兩支強力手電筒,接著將一個裝滿工具的腰包往腰間一繫。芮妮對他刮目相看。「我沒想到你這麼擅長闖空門。」她對他說。
艾米堤聳聳肩。「我先前打電話來的時候,老闆不是很願意配合。廢車場常是這樣。他們花了錢買進破車爛車,擔心這些才剛到手的財產會因為涉案而被警方扣住。這種心態固然可以理解,但既然我跟妳都這麼會爬鐵絲網,那又何必一直拿頭去撞牆壁呢?」
「爬鐵絲網我沒問題,」芮妮向他保證。「我比較擔心杜賓狗。」
「這裡沒養狗。我曾經開車經過這裡。」
「沒養狗?哪個廢車場老闆這麼自尊自重竟然不養狗?」
「兩度被告發到人道團體,再也繳不起虐待動物罰款的那種老闆就會。他現在僱了保全,每個鐘頭會開車來巡邏一次。所以妳一看到外頭有車燈,先躲為妙。」
「酷耶,」芮妮說,接著吹起口哨來:「我們現在要去見大魔法師,奧茲國偉大的魔法師(譯註:電影《綠野仙蹤》的歌詞)。」
五分鐘後,他們已經翻越兩公尺半高的鐵絲網,在這塊數千輛廢車的最後棲息地中穿梭。壓扁的金屬切成方塊,一堆生鏽的破銅爛鐵堆得老高。車頭、車尾、擋泥板四處散置,有如斷手斷腳的肢體。新到的貨安靜地排成長龍,尚稱完整的骨架殘骸靜候著宿命降臨。
「我──靠。」艾米堤望著約莫兩個足球場般大的廢棄車輛和數也數不清的輪胎,不禁吹了聲口哨。
「要我說,我們應該專攻休旅車,」芮妮低聲嘀咕。「但這並沒有讓我們的範圍縮小多少。」
「美國人超愛開大車的,」他看法一致。「說來諷刺,我們竟然得把福特探險家這樣的車比喻成大海裡的針。」
「分頭找?」
「不要。」
芮妮點點頭,假裝沒聽到他聲音裡的憂心。今晚是滿月,朦朧的光度很適合夜間幽會,但這片猶如死寂的靜默還是讓她心裡直發毛。這塊有如墓地的地方,靜得很不自然。黑暗中,奇形怪狀的廢棄金屬像是有生命一般,經過暗影幢幢的轉角時,她很難不感到頸後的汗毛直豎。
兩人默默走著,手電筒的光切割著扭曲變形的廢鐵堆。每隔幾公尺他們就會碰到一部休旅車,檢查完車款和式樣後繼續往前走。如此這般,檢查完十多部,前面還有五百部。他們看到一輛被壓得特別扁的小車,乾涸的血發出惡臭,芮妮忍不住往後躲。
「老天!」她大叫,隨即將拳頭塞進自己嘴裡,以免發出更多聲響。
艾米堤的手電筒在一輛因為外力而變成了敞篷車的四門轎車身上來回掃射。它的布製座椅曾經是藍色,現在沾染著醜陋的褐色污漬。
「我猜它不是轎車就是半掛車(譯註:拖車、板車等牽引式車輛,後方無動力的車體部分)。」他說。
「我猜它是被人斬斷了頭的車。」芮妮嘟噥一聲,快步走過。
引擎開近的聲音輾碎了這片靜寂,是保全的巡邏車。一旁有一堆扭曲變形、高如小山的車身底盤,兩人迅速往後頭一躲,但還是離那部血腥的無頭車太近。芮妮手指捏著鼻子,想把臭味阻擋在外。她腦中浮現出那份醫學報告,那份昆西勢必看過無數遍的報告。亞曼達.昆西以約莫六十公里的時速撞上電線桿。那樣大的撞擊力道,使得車前的保險桿掉落,車後的保險桿翹起,也將她毫無保護的身軀拋到半空中。她的身體先是撞到方向盤,方向盤軸柱一如設計應聲脫落,沒有傷及她的內部器官,卻阻止不了她的騰飛。她接著撞到儀表板,結果讓她像個布娃娃一般,攔腰折斷。最後是擋風玻璃的金屬框,因為設計成能夠抵擋衝擊而堅固無比,現在深深刺入曼蒂的腦袋,堅硬的玻璃則撞碎了她臉上每一根骨頭。
保全人員終於走了。艾米堤和芮妮站起身,她說:「我知道如何找到那部探險家了。」
「從擋風玻璃找起?」
「沒錯。」過程或許恐怖,不過接下來的速度確實加快許多。
他們終於在廢車場的邊陲找到它墨綠色的殘骸;芮妮稱之為殘骸,是因為它的模樣怎麼看都不再像是一部車。它整個尾端被切掉,現在跟某個後半部被撞爛的廂型車的前端焊接在一起,這無疑是汽車世界裡某個弗肯亞斯坦博士(譯註:Dr. Frankenstein,小說《科學怪人》與同名電影的主人翁,企圖起死回生而創造了科學怪人)的傑作。兩扇車門和前座已被拆走,輪胎卸空,留下的形體猶如一個被挖去內臟的魚頭躺臥,在原本是車身的地方只剩一個空洞,被撞爛的擋泥板兀自在黑暗中獰笑。
「好恐怖。」艾米堤低聲說。
「我們別逗留太久。」
「我附議。」
艾米堤打開腰包,攤出他的配備。他得意洋洋地亮出兩雙乳膠手套──芮妮心想,現在要保護證據也未免太晚了吧,不過,管它的。他還帶了一把小刀、一支螺絲起子、一支扳手、四個塑膠袋,有意思的是,外帶一只放大鏡。
他將螺絲起子遞給她,兩人一語不發,開始幹活。他們先將前擋與後擋風玻璃之間的梁柱邊緣卸下,包著駕駛座安全帶的塑膠外殼頓時出現眼前。芮妮用手試了試安全帶,果然一如艾米堤的報告,沒有齒輪卡緊的帶子立刻整個拉出萎頓在地。艾米堤舉高手電筒讓照明更清楚,芮妮沒忙著進行到下一步,而是先取出放大鏡。她將放大鏡拿近外殼,接著帶著凝重表情望向艾米堤。塑膠殼上有深深的刮痕。他們不是第一個撬開安全帶保護殼的人。
「本人在此鄭重發誓,」他低聲說。「今後遇到任何交通事故,只要安全帶『沒有作用』,我都會解體檢查。」
芮妮放下放大鏡,拿起小刀將硬殼撬開。裡面是個巨大的白色塑膠裝置,主要包括一個白色的塑膠齒爪,外加一根萬一主要裝置故障時備用的小控制桿。理論上,當安全帶被拉出,它會啟動齒輪,
齒輪轉動後齒爪卡住控制桿,接著就牢牢不動。這部車的情形卻是:齒爪的爪已被磨平,控制桿也被剪斷。兩人就這樣看著白色齒輪不斷空轉,轉了又轉。
「如果她把車子拿去送修,」片刻後,艾米堤打破沉默。「一定會被車行識破。」
「所以那位仁兄必須確定她不會把車子拿去送修。」
「可是這樣不是很冒險嗎?如果你打算破壞安全帶,何必要在一個月之前就動手呢?照理說應該在當天才動手腳不是嗎?還是我電視偵探影集看太多了?」
「這是利用偏見,」芮妮說。「你的偏見,我的偏見,任何警察的偏見。她知道安全帶壞了,所以根本不會去繫它,而當你到達一個現場,看到駕駛人喝得爛醉而且連安全帶都懶得繫……」
「你會想這人蠢到家,」艾米堤輕聲說。「你會想,不管有沒有惡意你都會想,她沒繫安全帶活該出事。然後你就不會疑心太多。」
「沒有人會看得那樣仔細。」芮妮同意他的說法。但她現在是鈹著眉,咬著下唇。「話說回來,這樣做還是很冒險。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打算殺害某個人再將它布置成意外,難道你光是破壞安全帶,然後就坐待命運介入讓意外發生嗎?」
「被害人有酒駕的前科。那個爛人拿酒給她喝,然後讓她坐上駕駛座。他知道她開到家的機率微乎其微。」
「是嗎?很多人每天都酒醉駕車,沒出事的還不是一大堆?拿曼蒂來說,她就已經這樣做了二十幾次。」
「說不定這正是他的脫罪之道。妳想想:就算我們當場查到蹊蹺,我們要如何證明是什麼人在車禍前幾個星期就破壞了安全帶呢?我們只能追到是什麼人讓她喝醉了酒。可是被害人已經成年,拿酒給她喝並不犯法,而容許她酒醉駕車也是民事案件,不是刑事。」
「有人精心策畫了一場謀殺,卻又小心翼翼力求自保。」芮妮喃喃說道,接著堅定地否決。「不,我不相信。如果你如此大費周章、存心要置某人於死地,不達目的勢必不會罷休。你必須有把握你會完成目標。啊,等等,我們真是白痴!」
她抓起放大鏡,艾米堤還沒來得及反應,她已經跑到金屬殘餘車身的副駕駛座旁。她拉拉安全帶,齒輪正常卡住。當然,卡得非常牢固。一定要這樣才行。
「這個王八蛋,」芮妮罵道。於是艾米堤拿著手電筒,她則拿著放大鏡,沿著繃緊的安全帶來回梭巡。「這裡!就是這裡!」
那塊布已經扭曲變形;一塊兩吋見方的纖維,是在車子撞擊電線桿、安全帶牢牢卡住、身體被安全帶猛然拉彈回來時硬扯下來的。
「宣布第二名乘客出場!」芮妮發出勝利的歡呼,心臟隨即撲通一跳。「噢,昆西,我真的非常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