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 下一個意外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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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下一個意外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4 18:16

維吉尼亞州

芮妮有麻煩了。她腦中浮出危險的念頭,而且她正在做一件非常危險的事,她沒有開回自己住的旅館,她駛向昆西家。

他應該會想聽她完整的調查報告,而此刻她正好掌握了新的情報。或許不能算是新的情報;那勿寧更似一種直覺,而她不想透過電話告訴他。他應該會想要自己分析每個細節,那是他的作風。還有,她不願意想像他又坐在黑暗中,孤獨地想著可怕的事,譬如,他女兒其實是遭到謀殺。

再來就是,有這樣多的疑團待解。說不定瑪麗.歐爾森只是一個敏感而神經質的拜金女,這樣做是因為渴望別人注意。說不定那些狂潮一般打到昆西家的電話只是巧合,純粹是一堆無聊的重刑犯病態地想找樂子而已。說不定曼蒂那場車禍畢竟是個意外,其他人只是見獵心喜,逮住機會要摧毀這位知名聯邦探員的心智罷了。

也說不定確實有個神祕人物存在。或許他那天晚上從旁灌醉了曼蒂,因為他從曼蒂過去的行徑推測,她喝醉後會是什麼模樣。或許他深知曼蒂的死會對昆西造成什麼樣的衝擊。昆西會失去平衡,無法專心,孤立無助。他會脆弱無比,這時真正的出擊才要展開,真正的威脅才要逼近……

如果是過去,芮妮對這樣的推論會嗤之以鼻,斥之為荒謬可笑。它太冷血、太無情,絕無發生的可能。然而,那是在去年貝克維爾的連環殺人事件之前。如今她跟昆西一樣,已經受過基本歷練的洗禮。她現在知道,最壞的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她不再認為太殘忍的事不可能發生。大部分的人都以為人殺人是因為迫不得已,這類的凶殺案算是容易的,對付那些腦袋有病、認為殺人不只是嗜好更是娛樂運動的人才是真正棘手。

昆西曾經在緊要時刻陪在她身旁,她打算還他這個人情。

芮妮再度查看地圖,驀然從公路的岔道離開。經過一天半的練習,她已經可以做到俐落已極但也嚴重違法的迴轉。她朝她的目標街道駛去。

這條路很寬,有著優雅彎折的人行道和無數棵新種不久的木蘭花。新社區,她如此判斷。新富階級。她轉進一條死巷,眼睛差點沒蹦出來。巨大的殖民式磚房建築坐落在大片茵綠的草坪上。大宅邸,大庭院,每一家都有圍欄和需要從鐵柵門出入的專用車道。

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原本以為,以昆西安全第一的個性,他會選擇一個有警衛守門的社區。她順著門牌號碼開到路的盡頭,看到路尾偏旁有一間較小、外表也較不張揚的磚屋。芮妮不看門牌也知道這是昆西的家。這是唯一1棟所有樹木都被移除殆盡的住家,目的是讓意圖闖入者無處藏身。

看著他周遭一片光禿的家,她嘆了口氣。「昆西啊昆西,」她輕聲自語。「你真的需要休個假了。」

她在黑色鑄鐵柵門邊停了車,按下對講機的鈕。才下午四點鐘,她沒指望昆西在家,所以有人回應令她頗感意外。更讓她吃驚的是,那是個女人聲音。

「請問大名,有何貴幹?」女人以平板的語氣問道。

「呃,我是蘿芮.康納。我是昆西的同事。」這不算是謊話。「請看著攝影機,出示妳的證件。」

快跑啊,芮妮心想,要不就閉嘴就範。她選擇勇敢。她直視高設於門口的攝影機,亮出私家偵探執照。

片刻後,柵門開始隆隆作響,接著徐徐滑開。芮妮沿著寬闊的車道往上開,開到盡頭處,發現屋子前門洞開,一個女人站在門口。芮妮踏出車門,心情開始往下沉。

是個中年女子,約莫四十歲,但也可能三十──髮型古板,一身陰鬱深灰套裝,完全沒有替她加到分。她僵硬挺立,雙手抱在胸前,足蹬一雙十足理性的黑皮鞋。

不像是管家;芮妮暗忖。不是昆西喜歡的類型,所以也不會是他的前妻。話說回來,當個家庭教師倒是亂棒一把。

抬著頭挺著胸,芮妮朝那道門邁進。「妳是什麼人?」她問嚴肅小姐。

「我才應該問,妳是什麼人?」

「我已經透過攝影機告訴妳了。再說,是我先問妳的。」

f肅小姐笑了,但那個笑看來像是嘴唇抿著一條細線。「也許吧,不過我的證件比妳有來頭。」嚴肅4姐將自己證件揮了揮。聯邦調查局的警徽確實比芮妮微不足道的私家偵探執照多了點重量。芮妮蹙起眉,暗自推敲怎麼回事。

「我要見昆西,」她說。

「見他做什麼?」

「那是昆西的事,跟妳無關。」

「目前來說,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妳有跟他睡覺嗎?」

嚴肅小姐眨眨眼。「我想妳誤會了我的意思──」

「所以妳沒跟他睡覺。那我的事跟他的事就都不關妳的事。」

芮妮讓這位女探員自己理出頭緒。芮妮看出她已意會到這句話的弦外之音,因為那女人臉紅了。「我以為妳說妳是私家偵探。」嚴肅小姐沉著臉說。

「啊,沒錯,可是我剛才以為妳是他前妻才這樣說,」芮妮扯了個謊。「好吧,既然我已經報上名字也亮出證件,請問昆西在哪裡?」

那女人好像在跟自己天人交戰。「妳或許可以在昆提可找到他,」她突然讓了步。「我的權限只能說到這裡。」

「妳是說他今晚不會回家來?」

「我的權限只能說到這裡。」

「噢,我懂了,」芮妮說。「那些電話。你們算是馳援部隊。」

女探員沒有立即接話,片刻後才緩緩點點頭。芮妮也點回去。她帶著新的目光打量這個女人,而她看到的東西讓她自覺渺小,也讓她心情不是普通的沮喪。那身套裝並不陰鬱,而是特別訂做可用於藏槍的專業服裝。她的髮型並不古板,而是適於追捕重要人犯的那種。那張臉也不嚴肅,而是一張顯現出成功女性聰明智慧的臉。簡而言之,這是一名如假包換、訓練有素的正牌聯邦探員。反觀芮妮,區區一個新出爐的私家偵探,而且曾經因為被迫殺人而被解職,離開了她熱愛的警務工作。

這是昆西的世界。剎那間,芮妮很後悔自己闖了進去。「那,我就告辭了。」她說。「我會告訴他妳來過。」

芮妮咬咬下唇。女探員當然會告訴他。那是她的工作,而嚴肅小姐顯然非常盡忠職守。「那就謝謝了。我也會打電話到他的辦公室──」

「在昆提可。」

「對,昆提可──」

「是個海軍基地。」

「我知道它是海軍基地!」

嚴肅小姐再度露出那種像是抿著線的笑。她也對芮妮重新端詳一番>第一印象顯然急轉直下。

去它的。芮妮連再見也懶得說。她轉身回到車上,開出去的時候盡量不讓車屁股碰到柵門。

「可惡,自以為什麼都知道。」片刻後她暗自嘟噥,卻是開得飛快。她再度想起許久以前的那些暗夜,那遙遠的過去,遠到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她也再度悟到:即使妳進入了過去,妳還是無從逃脫它。有些人長大後可以變成聯邦探員,其他人呢?

「去它的。」她又咒罵一聲。

※※※

芮妮應該見好就收的。她找到了通往昆提可的岔路,接著在一條枝繁葉茂的柏油路上開了十五分鐘。一群海軍陸戰隊員正排著隊沿著路邊跑步,槍砲聲不時劃破空氣。她穿過,堆難以區辨的建築,直直朝海軍基地深處駛去,越深入就越覺得像是閲入了山姆大叔的私人俱樂部。沒人攔阻她,沒人要她出示證件,她不知道自己該喜還是憂。

她正開始放鬆,海軍基地忽然到了盡頭,一個崗哨突兀地出現眼前。很顯然,有人認為海軍有能力照顧自己,聯邦調查局學院則需要許多保護。她在崗哨前停下車,一個警衛板著撲克牌臉孔要她報上名來。檢查過她的私家偵探執照後,他告訴她,她不能進去。她二度報上姓名,再度亮出證件。警衛二度告訴她,她不能進去。

「警官,我是皮爾──呃,特別探員皮爾斯.昆西的同事,」她不死心。

苦瓜臉警衛不為所動。

「我不是要到處走動或做什麼事,」她再度嘗試。「難道你們沒有訪客通行證這種東西?」她得到的回答是:她確是訪客沒錯。如果她事先告知他的話。而且要說得清清楚楚。「可惡,那我現在要怎麼辦?等等,」看到那張雕像般的臉出現嚴峻表情,芮妮連忙舉起一隻手。「我知道了:我不能進去。」

一番周旋後,她終於同意在警衛先生嚴密的監視下在車裡等候,他則答應聯絡行為分析研究組辦公室,看皮爾斯.昆西探員願不願意出來會客。

十五分鐘後,昆西的車出現了。他看來既疲倦又緊繃,而且看到她一點也不開心。沒有兩人展開雙臂,奔向彼此懷抱的重逢畫面,只有她默默跟在他車屁股後面駛出基地,來到鄰近的一個小鎮。他停進一間餐館的停車場。

「我要喝點咖啡。」他說,一邊踏出車門。

「我也向你問好。」她回答。

「妳常這樣直闖政府機關?」

「我不知道有這麼難闖。」

「芮妮,這是聯邦調查局學院。我們有程序,也有規定。如果什麼人都能走進來,那程序和規定就毫無意義了。」

「好吧。下回我會穿上我最好的宴會禮服。」

「老天,」他說。「有時候妳還真是幼稚。」

他逕自朝餐館走去,而她依然愣在停車場裡。他聲音裡的冷漠嚇壞了她。驚嚇慢慢退去,她跟了上去。

昆西走到櫃檯前,芮妮追上他,一把抓住他臂膀。「你到底是吃錯了什麼藥?」她大聲質問。「兩杯咖啡,」他點了飲料。「一杯純黑,一杯加很多很多的糖跟奶精。」

「我不需要咖啡,我需要你解釋。」

「咖啡比較容易。」他告訴她,之後就不肯多說一個字,直到那個樂得看熱鬧的櫃檯小姐送來兩杯咖啡。接著他示意芮妮跟著他走出餐廳,來到室外一叢樹下的一個小野餐桌旁。芮妮剛才根本沒注意到這裡有桌子。這段路走來頗遠,但全然無助於她平息怒氣。

「好吧,」他才坐下,她就大聲說。「昆西,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最好現在就開始講,要不然這杯『加了很多很多的糖跟奶精』的咖啡會淋在你身上。」

昆西只顧吹他熱氣蒸騰的黑咖啡。她現在看到,他的黑眼圈更黑了,臉上表情是那種徹夜未眠的人才有的空洞。好奇怪,她想。去年看來像個行屍走肉的是她,諄諄告誡她無論如何要吃東西要睡覺的是昆西。他對她說,就是因為有壓力,所以妳更應當好好照顧自己。照顧好身體,間接等於照顧好腦袋。芮妮心想,如果她現在拿同樣的話對他說教,那會不會也算是幼稚?

「妳有沒有聽過身份盜用這種事?」昆西開口就問,毫不廢話。

芮妮坐下來。她啜了一小口咖啡,這才點點頭。

「是說一個人偷了別人的身份,在現代來說不是太難。只要你知道某人的社會福利號碼和母親娘家姓氏,就可以拿到出生證明副本,然後憑著它搖身一變,立刻換了一個人。你會很驚訝,拿到一個人的基本證件可以做這麼多事。你可以拿到有效的行照駕照。你可以去銀行開戶,申請信用卡。你可以買部車,我相信是一輛紅色奧迪TT跑車,而且登記車主、申請貸款用的全是那個不知情的受害者名字。」

「有人用你的名字買了一部跑車?」

「在紐約。兩星期前。理論上,我現在欠衛徹斯特車行四千美元,之後五年每個月要以分期付款償還八百十一美元。」

「有人偷了聯邦幹員的身份?」

「有何不可?他已經把我的私人資料公告給全國半數以上的惡性重刑犯知道。既然這種事都做了,一部高檔跑車算什麼?」昆西頓了頓,接著酸溜溜說道。「至少這人品味不錯。」

芮妮依然不敢置信。「盜用身份……難道調查局沒有這方面的專家?」

「局裡在所有方面都有專家,」昆西告訴她,但口氣聽不出振奮。他放下咖啡杯,芮妮心頭一震。她看到他的手在發抖。

「芮妮,他們接收了我的房子。」他輕輕說。「今天下午,我的幹員同事在我女兒的墓地裝設了監視器。多麼諷刺,我是個專家。事實上,我是專門承辦這類案件的專家,但關於今早那場裝設攝影機的鬧劇,再也沒有人在乎我的意見。我成了一個受害者,這是我畢生最痛恨的事。」

「昆西,那些人是白痴。我以前就告訴過你。要是調查局探員有那麼聰明,絕不會在全世界都已經穿便服上班的今天還穿著難看得要命的西裝跑來跑去。什麼樣的人會在脖子上綁個絞索開始一天的工作?」

昆西低頭去看自己的酒紅色領帶。他今天選的領帶上有小小的深藍及墨綠色幾何圖案,乍看之下跟他昨天和前天戴的幾乎一模一樣。

「我無法忍受,」他坦言不諱。「有人接收了我的生活,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

「你當然知道。你是好人。天經地義,所有的壞人都恨你。」

「我兩個同事羅德曼和蒙哥馬利在查那些電話。他們一面監視我家,一面努力追查那堆刊登在獄中刊物裡的廣告,好像這樣就會查到一些蛛絲馬跡似的。他們也在追那部奧迪。我不知道這當中有沒有關聯,說不定這純粹是那位不明人士又一個嘲笑我的方式──他到處選購豪華跑車,我卻只能守著基本的調查手法困坐愁城。說不定他嘲笑得有道理。」

昆西嘆口氣,緩緩舉起手去摸頭髮。「今天,我把所有的舊案檔案都翻找出來,替所有被我惹毛過的人建立了一個資料庫。壞消息是,我得罪過的人還真不少,好消息是,大多數不是死了就是被關在牢裡。」

「昆西,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你建立人脈的本事高強。」

他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芮妮,我有八成把握,這人的目標是我。至於這人是誰,我毫無頭緖,連動機都無從確知。顯而易見,這是報復。當然是。問題是,有人出於某個不明原因,編織了一個錯縱複雜的網,不管我如何掙扎,我想我都已經被困在這個網的正中央。」

「你有朋友的,昆西,」她輕輕地說。「我們會幫你。我會幫你。」

「是嗎?」他直視她的眼睛。「芮妮,把妳查到關於曼蒂的事告訴我。把我們兩個早已憑直覺知道的事告訴我。」

芮妮移開目光。她將咖啡一飲而盡,將空紙杯放在桌上,握在兩手中間轉來轉去。他們兩個都知道,她不想回答他的要求。但她也清楚,她不可能對這個消息四兩撥千斤。這是她和昆西的另一個共同點:寧可直接聽到壞消息。長痛不如短痛,說出來一了百了。

「你想的沒錯,」她突然開口。「這事確實有蹊蹺。」

「是謀殺?」

「這我可不知道,」她立刻反駁,聲音堅定。「偵查守則第一條是什麼?不要妄下結論。目前為止,我們沒有具體證據說這是謀殺。」

「話說回來……」他替她說下去。「話說回來,瑪麗.歐爾森倒是有點異常。」

「真的?」昆西似乎是真的驚訝。他皺著眉心,揉著太陽穴,她看得出他陷入了自我懷疑,因為他對歐爾森醫生夫人的印象本是甜美可人。他顯得非常驚愕。

「昆西,我今早去找瑪麗,她推翻了她所有的說詞。她說曼蒂看起來像是整晚都在喝健怡可樂,但說不定有摻酒在裡面。當初瑪麗可能讓你認為曼蒂有個男友,現在瑪麗卻說根本沒這回事。更有甚者,她說曼蒂過去就有喝酒開車的紀錄,所以這場車禍可能就是單純的酒駕肇事而已。」

「曼蒂在朋友家把酒慘在自己的可樂裡,然後一直撐到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才突然醉到不省人事所以撞車?」

「我沒說瑪麗的說詞沒有漏洞,我只說她改變了她的說詞。」

「為什麼呢?她不是我女兒最好的朋友嗎?為什麼?」

芮妮聽得出來,這話背後有個更深的疑問。為什麼這種事會發生在曼蒂和他身上?為什麼會有人想要傷害他女兒?為什麼這個世界不能永遠井井有條、合情合理,一如所有的行為科學家嚮往的那樣?「我的看法是,瑪麗是個寂寞的小王妃,」芮妮輕聲回答。「只要有人給她適度的注意,她很容易受到擺布。」

「所以那個不明人士也找上了她?設法讓她改變了說詞?」

「或是那個不明人士找上了她,一開始就要她隨便編個故事。我們並不能確定有人傷害了曼蒂,我們只知道瑪麗在葬禮上說了一些事,讓你認為有人傷害了曼蒂。」

「有人在玩弄我,」昆西慢慢憬悟過來。「騷擾電話,非法買跑車,散播關於我女兒的傳言……」他直了直腰桿。「媽的,有人在玩弄我,像玩弄一把小提琴!」

芮妮眨眨眼。「你什麼時候開始那麼愛說髒話?」

「昨天。我發現說髒話非常容易上瘾,就像尼古丁一樣。」

「你也開始抽菸了?」

「沒有,但我還沒失去我對譬喻的不渝熱愛。」

「昆西,我不是在開玩笑,你真的把自己搞得像掉了魂一樣。」

「而妳顯然也還沒失去妳對輕描淡寫形容詞的不渝熱愛。」

「昆西──」

「怎麼了,芮妮?」他質問,聲音裡多了一分尖銳。「受不了我變得像凡人一樣?」她想都沒想就霍然站起身,兩手握拳叉在腰間,胸中心臟狂跳。「你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意思是我累了,」昆西的聲音低下來,聲音已經透著退讓。「意思是我壓力很大。意思是我說不定是存心想找人吵架,可是妳不是我想吵架的對象,所以我們現在不要吵架。忘了我剛說的話,總之現在不要吵架就是。」

「太遲了。」

「所以妳也是存心想找人吵架?」

她知道自己不該這樣說。她知道他說的對。兩人情緒都箭在弦上,現在不是翻舊帳的時候。可是,整整六個月,他一通電話都沒有。她抬起下巴,說:「大概吧。」

昆西站起身,撢撢雙手。接著他直視她,目光似乎遠比她想像的來得鎮靜。他永遠都是那樣善於控制自己。

「妳想知道我們之間有什麼問題嗎?」他說,節奏很快。「妳想知道為什麼我們一開始那樣契合,一下子卻走到世界末日,而且不是驟然天塌地滅的那種,而是拖拖拉拉,一點也不乾脆?我可以告訴妳答案。芮妮,我們會走到盡頭,是因為妳沒有信心。即使在一年之後,那位重新出發也更加奮發的蘿芮.康納還是不相信。妳不相信我,更不相信妳自己。」

「我沒有信心?」她立刻還擊。「我沒有信心?這話竟然從一個唯有讓自己女兒的死變成謀殺才甘心面對現實的男人口裡說出來。」

昆西身體猛然退後一步。「穿藍色牛仔褲的女人好球一記。」他輕聲說道,表情變得凝重,變得深不可測。

但芮妮不肯退讓,也不能退讓。說到對付人生,她唯一學會的方式是戰鬥。「昆西,你不要再拿你荒謬的觀察當擋箭牌了。你不是要我看到你凡人的一面嗎?那就做點凡人會做的事。老天,我們甚至還沒真正吵到架,因為你一直在忙著教訓我!」

「我只是說妳沒有信心──」

「不要再對我做心理分析!不要那麼像心理治療師,多一點男人樣──」

「男人?上回我試著做男人的時候,妳看我的眼神就像我要揍妳一樣。芮妮,妳不需要男人。妳需要的是充氣娃娃,或是一個聖人!」

「王八蛋!」芮妮張開嘴正打算吼回去,整個人突然凍住。她知道他在說什麼。那一夜,他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夜,將近八個月前的波特蘭。兩人去了先鋒廣場,坐在星巴克的露天座上,聽著某個無樂器伴奏的團體演唱。他們談天說地,心情放鬆,好不愉快。之後他們去他的旅館,因為當時她還住在那個又暗又髒的公寓裡。她滿腦子都在想,自己是這樣的寂寞。她滿腦子都在想,能再見到他有多麼開心。

於是她靠近了些,聞到他古龍水的味道。她多麼喜歡那個味道。她感覺他越來越靜,他的身體幾乎是屏著呼吸,彷彿深知光是呼吸就會把她嚇跑那樣。既然他靜止不動,她就越靠越近。她湊近他的喉頭,嗅聞他的皮膚。她探索他耳朵的曲線。突然,有個東西充塞住她。或許那就叫情慾──她對男歡女愛的經驗是那樣的少。她本來只想摸摸他的,只要他像木頭人那樣靜止不動,也不呼吸的話。她解開他的襯衫。她沿著他的肩膀觸摸他。他的胸膛堅實,是跑步跑了一輩子的成果。她的掌心碰到他蜷曲的胸毛,感覺像海綿。她將手放在他心上,感覺它在自己的觸摸下急速跳動。

他的鎖骨和上手臂有三個小小的疤,是霰彈槍掃射下的紀念品,那些子彈並不是每一顆都打在他的防彈背心上。她的指尖順著傷疤遊走。超級探員,超級英雄,她在心裡讚嘆著……

他的手突然攬住她的腰,她猛然張開眼。她第一次看到他那樣的表情,幽深黑暗,閃動著肉慾。

那股慾望瞬間飛離了她。她的身體僵住,心念驀然回到黃花遍地的田野和潺潺流動的小溪。她依然撫摸著他的身體,但動作變得粗暴,像是病態地在模仿男女歡愛、一如當初有人教她的那樣。

昆西將她推開。他要她等他一分鐘,但她沒等。她感覺受到屈辱,又惱又羞。她發揮芮妮本色,告訴他這全是他的錯,接著沒多說一個字,扭頭就走。之後的幾個月,她讓電話響了又響,就是不理不睬。就算不小心在家接到他的電話,她也總是推說在忙,沒時間說話。

他說的沒錯,當初是她自己不回他電話的,可是他應該懂得她的心思才對。他應該瞭解她,然後不間斷地挽留她。而他沒有這樣做。

「妳認為我應該要有耐心,」昆西說,彷彿看透了她的心念。「認為我應該鍥而不捨。我應該忍受妳的喜怒無常、妳的暴烈脾氣、妳不堪的過去。我應該具備所有美德,就是不能生氣或沮喪──」

「嘿,我要應付一堆事情──」

「我也一樣!我們都有一堆事情要應付。遺憾的是,妳好像認為妳是唯一有權利耍個性的人。好吧,我就好好告訴妳。上個月我下葬了我的女兒,我的同事在她的墓地設了監視站,我前妻的家族人脈廣,說不定能夠阻止這件事,可是不管我怎麼試,我就是找不到她。芮妮,我不只是生氣而已,我是他媽的氣到七竅生煙。」

「你看,這就是你的問題──你在模仿我,但你知我知,應該是我模仿你才對。」

「芮妮,我現在真的不適合妳。」

「去你的,我可沒那麼飢不擇食!」芮妮對他怒目而視。昆西只是搖頭。「妳必須要有信心,」他輕聲說道。「我知道這很難,不過在某些節骨眼上,妳非得有信心不可。有些人生性邪惡,有些人會傷害妳,但不是每個人都這樣。為了不受傷害所以堅持做個獨行俠,到頭來是行不通的。隔絕並不是保護,這點我深有領會。過去我以為,只要我永遠不對我的家人敞開心房,只要我不跟她們太過親近,有事發生時會好受一些。可是,等我失去了女兒,我發現事情一點也沒有更容易。我正在崩潰當中。」

「昆西──」

「但我打算重新振作起來,」他兀自說下去,對她置若罔聞。「我要找出那個主導這一切的王八蛋來。如果必要,該生氣的時候我會生氣。如果必要,我可以不睡覺,可以開始滿口髒話,行為舉止可以像個超級渾蛋。我在適應,芮妮,而從來沒有人說適應過程是美好的。所以,恕我失陪,我得繼續聯絡貝西去。」

昆西轉身離開。他邁開步子,走向他的車。芮妮知道自己該說點什麼,可是說出來的話卻是沒頭沒腦。

「就算你存活下來,並不代表你從此就會幸福快樂,」她對他大喊。「儘管你願意適應,也不代表你一定會贏,悲慘的事照樣會發生。你知道,世界上有很多的豺狼虎豹。而且,而且……豺狼虎豹無所不在……」

「晚安,芮妮。」

他完全沒有停步的意思。現在輪到她必須努力去挽留他了。公平。好笑的是,直到這一刻她才想到,在她的原生家庭裡,從來沒有人被挽留下來過。

「老狗是變不出新把戲的,」她喃喃說道,像是替自己辯解。但昆西已經離開,沒有人聽到她說的話。

天色已晚,夜幕慢慢籠罩下來。昆西在車裡用手機撥電話給他的前妻,然而,回覆他的依舊是電話答錄機。

※※※

芮妮沒有手機。她走進餐廳,拿起大廳的公共電話。

「嗨,大塊頭,」片刻後,她說。「讓我請你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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