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下一個意外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4 18:16
紐約市,格林威治村
金柏莉走出公寓,疾步前行。她起得很早──星期三是她一星期一次的射擊課,而她最近確實非常需要到靶場去。她穿著牛仔褲、輕便T恤,漂亮金色長髮束成馬尾直奔車站,打算搭通勤火車到紐澤西。她告訴自己,這就跟鐘錶發條一樣,這個星期三早晨就跟其他的星期三早晨沒有兩樣。深呼吸,把煙塵廢氣吸進去。
然而,這天跟其他的星期三早晨不一樣。首先,她不必再去上課。昨天下午她臉色慘白,整個人煩燥不安,安德魯思教授厲聲命她這星期不要再來上課。這是曼蒂葬禮過後她第一次休假。今天她可以慢慢來,停下腳步,聞聞玫瑰花香,放鬆一點,一如她教授的指示。
不由自主地,她的腳步依然疾速,說是走路,勿寧更像小跑。她頻頻回頭後望,一般人不會這樣。雖然明知自己杯弓蛇影,她還是將那把裝了子彈且已上膛的點四〇手槍帶在身上。不要這麼神經兮兮好不好,她不斷告訴自己。
但她還是帶了槍。
說來也怪,她此刻的心情其實不是太糟。脖子後面沒有寒毛豎起,沒有涼意順著脊梁往上直竄。沒有世界末日將近的感覺,這是恐慌症發作前幾乎一定會有的徵兆。天氣舒適宜人,街道行人夠多又不太多,所以她既不會落單,又可以在周遭保持一個頗大的安全空間。而就算有人企圖攻擊她,她發現自己這樣想,她受過完整的防身訓練,身上還帶著武器。金柏莉.昆西變成受害者?門兒都沒有。
可是,當她終於來到車站,她還是很感激自己平安到站。她在通勤火車上落座,仔細觀察同車的乘客,最後的結論是:沒有半個人對她有半點興趣。有人看雜誌,有人看窗外飛逝的風景,大家只顧著過自己的日子,對她根本視而不見。誰可能想得到?
「妳他媽的神經病,」她輕聲罵自己,終於引來她鄰座男人的注視。她想告訴他她帶著有子彈的槍,不過既然他也是去紐澤西,說不定他身上也有。安德魯思教授不就常說,所謂正常不過是相對而言。
她的站到了,火車緩緩停下。沒有任何原因,她衝著鄰座男人綻出大大的笑容。那人立刻避開目光,擺出臣服的姿態。這麼多天以來第一次,她心情好過了些。
她踏出車廂,腳步輕快了些,可是立刻受到鋪天蓋地的溼度圍攻。啊,又一個可愛的澤西天氣。
她舉起背包往肩上一掛,邁開步子往前走。她的步伐現在正常多了。紐約市已經在她身後,靶場就在幾條街之外。紐澤西不比格林威治村安全,可是在這裡她心情好很多,比較輕鬆,像是卸下了某個她無可名狀的負擔。
打從初開始纏著父母要去學射槍的那一刻開始,金柏莉就愛上了射擊。她第一次要求學槍時才八歲。她父親一如所料,要她去問母親,她母親也一如所料,堅決說不可以。但金柏莉像是著魔一般,每當父親要去靶場練習,她就開始糾纏不休。四年後,她十二歲生日那天,她母親終於讓步。
「槍又大聲又暴力,是邪惡的東西。如果妳不信我的話,隨妳便,到時候妳自作自受我可不管。」
曼蒂原本也想去的,可是爸媽難得意見一致,認為曼蒂並不適合拿槍。這正合了金柏莉的意。曼蒂愛哭,曼蒂愛生氣,曼蒂是個大小孩,而金柏莉有一整個下午可以獨自擁有父親,高興得喜不自勝。
她不確定她父親是怎麼想的,要看透她父親的心思向來不容易。
來到靶場,她父親為她仔細解說槍械操作的基本規則和安全守則。她學會了如何拆解點三八口徑左輪手槍、背熟所有組件名稱、清潔所有組件,再重新組合完整。接下來的教學內容是:永遠要讓槍枝對準安全的目標。除非準備好要發射了,否則絕不能裝彈上膛。除非準備要發射了,否則不能打開保險。一定要帶耳塞和護鏡。一定要聽靶場教練的指揮。他說裝子彈才能裝子彈,說發射才能發射,說停止發射就立刻停止發射。
過了很久很久,她父親總算准許她拿著那支點三八手槍對準紙靶練習空槍射擊,他則站在她身後,調整她的準心。她記得父親在她耳畔的聲音聽來悶悶的,不像說話倒像是低聲雷鳴。經過兩小時的連續說教,她記得自己迫不及待要裝上實彈,而她的父親,展現的依舊是一貫令人抓狂的冷靜。
「槍不是玩具,槍枝本身甚至不是武器。槍是一個沒有生命的物件,它的生命是妳賦予的,妳要以負責的態度使用它。告訴我,槍是誰的責任?」
「我的責任!」
「非常好。現在,我們重頭再來一次……」
去了四趟靶場之後,他才讓她射擊實彈。他將靶子放在五公尺外。她成績不錯,有六槍擊中,其中四發正中靶心。她立刻扔下手槍扯開護鏡,奔向父親抱住他脖子。
「我射到了,我射到了!爹地,我射到了!」
只聽得她父親說:「以後絕不可以像妳剛才那樣拋下槍枝就跑。槍有可能走火,擊中別人。妳首先要關上保險,把槍放好,才能離開妳的發射線。要記住,妳一定要以負責的態度對待妳的槍。」
她像是氣球洩了氣,說不定兩眼還有淚水打轉,她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父親的臉出現了奇怪的變化。他看著她氣餒的表情,或許是終於意會到自己說的話太重,他的五官突然有了轉變。
只見他靜靜地說:「小莉,妳知道嗎?妳射得很棒。妳射得非常之好。呃,有時候……有時候妳老爸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渾蛋。」
她從沒聽過父親罵他自己渾蛋。她很確定,這是一個她絕對不應該說出口的字眼。但她喜歡這種感覺,它讓這個時刻感覺好特別。這是父女倆第一次真正的交心時刻。她會開槍了,而且,有時候她老爸是個不折不扣的渾蛋。
此後她就一直跟隨他去靶場。在父親耐心指導下,她從點三八左輪手槍結業,進階到點三五七麥格農,接著再晉級到九厘米的半自動手槍。她母親幫她報名芭蕾課程,做為沉默的抗議。金柏莉去上了兩堂課,回來大叫:「去它的芭蕾!我要來福槍。」
她被處罰用肥皂洗嘴巴、一星期不准看電視,但一切都很值得,連曼蒂都對她另眼相看。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曼蒂不管什麼東西前面都會加上「去它的」,算是少見地對她表示支持,結果兩姊妹整整消耗完兩塊肥皂。那是一個奇怪但刺激的月份,而當時他們還是四口之家。
奇怪,這些事她已經好久沒有想起了。奇怪,這些回憶令她呼吸急促,就像是有人在毆打她的胃,有人在慢慢壓迫她胸口一樣。
可惡啊,曼蒂。妳就不能不開車嗎?沒錯,不喝酒是很難,但妳至少可以離馬路遠一點吧。
再也聽不到去它的芭蕾。再也聽不到去它的一切和一切。只剩下美麗莊嚴的阿靈頓公墓裡的一座十字架,因為她母親娘家跟軍方有淵源,貝西和她的小孩雨露均霑,有幸能夠葬身於此。曼蒂和戰爭英雄們埋骨於一處。誰可能想得到?
金柏莉差一點連葬禮都撐不下去。她本以為自己會被這樣的諷刺搞得瘋掉,但如果她開始歇斯底里大笑她母親八成會受不住,所以整場儀式她都緊咬著唇,抿成一條毫無血色的線。她父親呢?還是一樣。要看透她父親的心思很不容易。
他最近時常來電。他會溫柔地留言問候,因為她不願拿起話筒。她也不回電,不回她父親的,也不回她母親的,誰的電話她都不回。她現在無法回電,她還做不到。什麼時候能回呢?她不知道。或許快了吧?
她不喜歡恐慌來襲的滋味。她感覺很丟臉,所以不想跟她那個察覺力超敏銳的父親說話。他可能會捕捉到她聲音裡的恐懼。
老爸,你知道嗎?我沒法讓曼蒂學會堅強,反而明顯受到她的啟發,成了一個膽小鬼。哇!你真好運氣,生了兩個他媽的不成器的女兒*
她來到槍會門口,推開木門,進入點著昏黃燈光的交誼廳,涼爽的空氣罩得她一頭一臉,像歡迎的微風吹拂。這個槍會的交誼廳標榜小而實用,這天早上空無一人,再過去有一道門,直通洞穴般隱密幽深的射擊場。交誼廳裡有張舊到脫線的沙發,有個裝滿射擊獎牌的高大展示櫃,牆上高掛著一排動物頭標本的戰利品,但金柏莉對這些看也沒看一眼。她在找他。她在找道格.詹姆士,新來的射擊專家,雖然她告訴自己,這並不是她對今天一早來到這裡如此興奮的原因。
一頭濃密棕髮,太陽穴附近幾撮銀絲。深邃的碧藍眼阵,眼角刻著笑紋。高大,鍛鍊得宜的體格。胸膛寬闊,肌肉結實。道格.詹姆士六個月前才來到槍會,而金柏莉不是唯一突然對上課變得超有興趣的女生。
她不是從這樣的角度去看他。她不像曼蒂;曼蒂總是在注意男人。她也不像她母親;她母親對自己的定位永遠是透過男人的眼睛。再說,道格.詹姆士年紀幾乎跟她父親一樣。再說,他的婚姻幸福美滿。當然,他是高明的神槍手。他贏過許多射擊比賽,至少傳言這樣說。
總而言之,他是個能幹的教練,在他指導下她進步神速。
而且是個有耐性的人,人又親切。他望著她的模樣,彷彿由衷對她說的話感到興趣。他向她打
招呼的模樣,彷彿光是看到她進門就非常開心。他對她說話的模樣,彷彿完全瞭解她沒說出口的一切……她跟曼蒂同在車裡,她死命抓住方向盤的惡夢……姊姊離世、父母決裂,驀然襲來排山倒海般的孤絕感,讓她感覺自己只是冷漠無情的浩潮宇宙中的一顆沙礫。
所以她今天必須來到這裡,必須拿著強大的火器對著小小的紙靶射擊,就彷彿這樣做就可以讓她的世界恢復完整。就彷彿這樣可以讓她堅強起來。
她走向櫃檯,槍會主席福萊德.伊根,正埋首在一堆文件裡。「我找道格。」她說。
「道格今天沒來。他打電話來請病假。」福萊德翻到下一份文件,在下方簽上名字。「他說他會打電話去妳家,妳一定已經出門沒接到。」
金柏莉一愣,眨眨眼。「可是……可是……」
「我知道事情很突然。」
「可是……」她聽來像個白痴。
福萊德終於抬起頭來。「生病就是生病了,凡夫俗子有誰不生病?妳下星期還是可以見到他。」
「下星期。當然,下星期。」她嚅嚅說道,努力恢復鎮靜。生病了,這是常有的事,但她為什麼感覺如喪考妣?老天,他不過是個射擊教練。她不需要他,不需要任何人,但她的手為什麼突然抖得這樣厲害?還有,為什麼她突然感覺這樣孤單,像是走投無路,像是寂寞徹骨?
她拿起她的槍。她走到靶場,準備就緒。耳罩和護鏡。子彈盒。空氣飄著火藥氣味。她青春的芬芳,讓她感到撫慰的手槍重量,從她手上釋放。
她將靶子設在十五公尺之外。她殲滅紙人的心臟,打爛紙人的頭顱。但她現在已經知道,這是不夠的。她來這裡不是為了練習,是為了一個男人。
這比起上個月發生的所有事情更讓她明白,事情再也不一樣了。金柏莉再也不是過去她一直認定的那個堅強、理智的自己。
她離開的時候,腳步再度變得過於疾速。即使外頭是攝氏三十五度的高溫,她卻在與寒顫對抗。
※※※
費城,社會丘
貝西很緊張。不,是興奮。不,是緊張。好吧,她既緊張也興奮。
這個陽光普照的星期三早晨,她站在她位於社會丘的漂亮磚房之外,漫不經心地摸著身上金色絲質、小紫碎花的背心裙,一面杯弓蛇影地將裙子花樣上疑似線頭的東西拿掉。她接著檢查從金色綁繩涼鞋裡露出來的腳趾頭。她剛塗上蔻丹,一種叫做歡樂酒紅的顏色。不管它到底是什麼意思,她沒發現塗到腳趾頭外的痕跡。她再看看自己的手,很好,也沒有塗出來。
她五點鐘就起床了,幾個月以來第一次,美好的期待讓她驟然清醒,迫不及待地開始了這一天。崔斯坦預計還要兩小時才到,她於是洗了個久違的泡沫浴,臨時起意做了修足,歡度了這個早晨。她連手指也好好美容了一番。低頭看著自己兩隻修整完美的手,她心頭依然震動不已。好一陣子了,比她願意承認的更久。
她的左臂上挽著一個藤製的大野餐籃,那是她多年前一時心血來潮買下的,而這樣的衝動購物總是基於她夢想的生活,而不是她真正在過的生活。崔斯坦才提議要開車去兜風,她立刻想到這個籃子。她早上花了二十分鐘從廚房儲物櫃的深處將它翻找出來,接著在裡頭放了鹹餅乾、布里乳酪、葡萄、魚子醬、一條新鮮法國棍子麵包,外加一瓶高級香檳。崔斯坦給她的印象是品味高級,那好,她也存心要讓他眼睛一亮。
她瞄瞄腕錶,十點過七分。她又開始緊張起來。要是他不來了呢?唉,這個結論下得未免太快了吧。昨晚她不也遲到了快二十分鐘,但畢竟還是趕去赴了約。
她希望他來。她好想去兜兜風,遠離這棟太大的屋子和這個承載了太多回憶的城市。她渴望有個能夠拋開自己離婚中年婦人外殼的下午,讓自己臉上出現陽光。
昨晚,從她多年來第一次約會回到家後,她悟到該是自己邁步往前走的時候了。不容易,但該是時候了。
短短嗶嗶兩聲,打斷了她的思緒。貝西朝狹窄的街道一望,只見一輛掛著紐約州車牌的紅色小敞篷車,轉過街角疾馳而來。
車子發出一個尖銳聲音,在她面前猛然煞住。崔斯坦舉起手摸摸頭髮,露出燦爛的微笑。「我的天,這是什麼?」她問。
「夫人,是你的座車。」
「我知道,但這是什麼車?」
.「是奧迪TT跑車,」他帶著驕傲回答。「基本上算是受到五十年代保時捷Boxter的啟發。很漂亮,對吧?」
他推開駕駛座的門,快步繞過車頭跑過來,臉上表情像是集興奮、滄桑和瀟灑於一爐。
貝西提著野餐籃,心想這時候自己該說幾句俏皮話,但他眼中的明亮與熾熱光芒讓她分了心,他的微笑也衝擊著她。「我準備了野餐的午餐,」她說,一出口就覺得自己好蠢,這不分明是廢話嗎?「太好了。」
她點點頭,感覺依然侷促不安。她讓自己的注意力回到野餐籃上。「裡頭有香檳、魚子醬和布里乳酩。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
「我喜歡香檳、魚子醬和布里乳酪。」他伸手要去接籃子,碰到她的手卻遲遲不放開。他站得非常近,深藍麻花針織毛衣和棕色長褲讓他顯得異常瀟灑。他身上有檀香和檸檬的味道。她心想,自己吸氣會不會太用力了,可別洩漏了自己心緒。
「昨天睡得好嗎?」他問,手指摩挲著她的。
「很好。你呢?」
「一晚上都沒闔眼,我忙著盼望見到妳。」
她臉上飛上紅暈,笑意卻壓抑不住。「說得真順。」她算是默許。
「是嗎?我一路上都在練習。」他咧嘴一笑。突然,毫無預警地,他傾身向前,正正封住她的嘴。雖然他隨即直起腰身,拿起她手臂上的籃子,她依然感覺天旋地轉。
「百分之百真心話,」他邊說邊打開後車廂。「我很久沒有像今天這樣如此期盼一天的來到了。貝西,我們要去一個很棒的地方。我們要盡情玩得痛快,管他三七二十一。妳說好不好?」
「我願意盡情玩得痛快,管他三七二十一。」
「太好了!」
他關上後車廂,回頭去為她開門。這部紅色小敞篷車確實氣派,圓弧流線的漂亮外殼,車內黃黑相間,懾人眼目,像是電影明星開的車,例如瑪麗蓮.夢露或詹姆斯.狄恩。貝西幾乎碰都不敢碰。崔斯坦卻毫不遲疑地拉起她的手,攙著她在低低的黑色皮椅上坐定。
「妳知道嗎?」他突然說。「應該妳來開才對。」
「噢,不行,我不行──」
「妳可以的,一定可以。每個人一生當中都應該開一次跑車,今天輪到妳開。」
他扶她步出車門。等她已經坐上駕駛座,雙手拿著一方小小的長型鑰匙卡、臉上掛著傻笑,她嘴裡還在喃喃抗議。漂亮的鉻黃色儀表板對她拋著媚眼。渾圓的同色變速桿握在掌心裡,感覺溫暖又滑順。崔斯坦坐進副駕駛座。她幾乎沒看他一眼。她甚至還沒離開路邊,就已經愛上這部車了。
「看到那個銀色按鈕沒有?」他指著她手中鑰匙卡一角的一個小按鈕。「按下去。」
她照做了,一只小巧的銀色鑰匙像一把彈簧刀,立刻從鑰匙卡的邊緣彈出來。她嚇了一跳,差點將它掉落在地,接著大笑。「噢,我的老天,這是誰想出來的?」
「八成是哪個行銷專家,純粹是噱頭,可是效果非常好。現在,親愛的,把它插進鑰匙孔裡。這是車燈,這是雨刷,這是手煞車。來,試試看。」
一開始她就讓車子熄了火。試著踩離合器的時候又顛得它二度媳火。最後,車子發出噗噗聲響,終於開上了路。她已多年沒開跑車了;打從她大學畢業,她就沒再開過。但她很快就發現,她內心有個部分很懷念手握變速桿的感覺,她駕馭著車像是駕馭著一頭衝勁十足的馬,而且她能感受到這部敏捷的車所回應的強大爆發力。她繞了街道一圈,不斷折磨那些機件,但崔斯坦似乎全不在意,而她發現自己笑得差點喘不過氣。她喜歡這部車。她喜歡這個人。她做得到。「貝西,聽聽這個,」崔斯坦說。「我特地為妳準備的。」
他朝儀錶板上一個銀色平面按了按,它應聲豎起,露出一堆音響的按鈕。他手指再按兩下,米爾.戴維斯的〈午夜時分〉從隱密的高級音箱裡流瀉出來,整個環繞住她。
「你還記得。」
「我當然記得。」
戴維斯的喇叭開始吹奏。她找到了機件的正確節奏,小跑車開始發出低吼。崔斯坦說得對,她想,每個人一生當中都應該開一次紅色小跑車,而這部車開起來彷彿做夢一般。
她開上匝道,進入七十六號公路,感覺她腳下的跑車風馳電掣。一檔、二檔、三檔,她不斷踩著,看著轉速計一路飆升到紅色警戒標示區。加大的馬力發揮威力,她的背只能貼靠著椅背。三十、六十,她已經開到時速一百二十公里,車行依然平穩滑順。
「妳看,」崔斯坦帶著讚許說道。「貝西,開車就要這樣,要像賽車一樣追著馬路跑,別讓任何東西阻撞妳。」
她露出微笑。她又去踩油門,已經開到時速一百六十公里,任憑強風將她的金色秀髮攏在頭頂,任憑陽光撲打她仰起的臉龐。
「嘿,我們好像烏龜在爬!」崔斯坦大聲慫恿,聲音蓋過急速而過的空氣。
貝西大笑,開得更快,根本沒打算去提他這句話是曼蒂最愛說的口頭禪之一。我愛你,她心想。上帝,我太快樂了!
崔斯坦依然用那種專注的眼神凝視著她。一雙黑色皮手套已經戴在他手上,他舉起一根裹著手套的指頭,輕輕撫摸她臉頰。
「貝西,」片刻後,他說。「談談妳第二個女兒,告訴我金柏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