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下一個意外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4 18:16
維吉尼亞州,六號汽車旅館
「米蓋爾.桑雀斯是什麼人?」一小時後,芮妮問道。她在附近的鬆餅專賣店吃了核桃鬆餅當遲來的晚餐,現在已回到土黃色的旅館房間,斜倚在床頭邊上。這家「六號汽車旅館」從高速公路上看有夠醒目,而就像所有的連鎖旅館,看來是個歇腳的好地方。更何況,住一晚五十大洋,這樣的支出沒有人能有話說。
她找到了旅館,在附近找到了那家鬆餅專賣店。她獨自吃著鬆餅,想到艾米堤警官對於車禍現場的描述,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接著她花了十分鐘觀察其他食客,那些魁梧粗壯、帶著女伴出遊的勞工階級男人。有幾張桌子是一家人擠在一起聚餐。她目前身在家鄉五千公里外,怪的是,好像一切都沒有任何不同。
她安步當車走回旅館,知道自己應該打個電話給昆西回報今天的狀況,但她反而先扭開電視,在五十七個頻道的現代奇蹟裡轉來轉去,還是找不到節目可看。她告訴自己,反正沒有什麼事情值得回報,再說,她不想顯得自己像是渴望聽到昆西聲音一樣。她要確定自己將這件事當做公事來辦,純粹公事而已,昆西只是一個客戶。
電視無足可觀。她來到這個陌生的州已經一天,心頭老想著這就是昆西居住的地方,而且一直渴望聽到他的聲音。她終究打了電話,而她立即發現,這個電話早該打了。昆西聽來甚是疲憊,聲音幾乎只有一個聲調,就像所有情緒都被掏空了一樣。她從沒聽過他這樣說話。
「米蓋爾.桑雀斯是我第一個案子,」他告訴她。「八十年代中期,跟他表弟瑞基.米洛斯一起在加州犯案。他們專門找年輕妓女下手,強暴後虐殺,共有八人受害。桑雀斯喜歡把他的作案過程錄下音來。」
「好傢伙,」芮妮說。她關掉電視,放下遙控器。「所以,桑雀斯被抓是因為你扮演了關鍵角色?」
「我策劃了一個局,讓警方誘捕桑雀斯到案。當時有個目擊證人看到,第八名受害者被兩個男人拖進一輛白色廂型車,二十四小時後,她在五號公路旁被發現,整個身體支離破碎。這時候,我們已知我們面對的是個計畫型的殺人犯。一如我對洛杉磯警署的說明,變態殺人狂很少會結伴犯案,但我們也碰過極少數類似的案件。這些案件中的同夥通常只是從屬角色──變態殺手之所以會找個弱智的同夥,純粹是為了滿足他需要觀眾的欲望。所以我建議警方,找到兩名可能的嫌疑犯後,要把注意力放在兩人當中弱勢的那人身上。從瑞基下手,讓他供出真正的主謀,也是真正的威脅米蓋爾來。」
「我猜,這事說來簡單,做起來應該不容易。」
「確實。瑞基把他表哥當偶像崇拜,而且怕他怕得要死。他大有理由害怕。瑞基因為供出米蓋爾獲得減刑,但六個月後就被人發現陳屍在監獄的淋浴間裡,喉嚨裡塞著被割下來的命根子。米蓋爾的字典裡從來就沒低調這兩個字。」
「慘。結果那個人渣今晚打了私人電話給你?」
「除了他,還有四十七個跟他一.樣變態的難兄難弟。我還接到八通不同監獄官員打來的電話,他們是想告訴我,我這支沒有公開登錄的電話號碼正在各個監獄流通,從紙條到香菸盒,處處可見。其中一所監獄裡,這支電話號碼還被刻在洗澡間的牆上。」
「昆西──」
「據我估計,這四十八個囚犯分別被關在二十一個不同的監獄單位裡,所以我相信,明早我還會
接到更多獄官的電話。」
「昆西──」
「不過,別擔心,」他逕自往下說,聲音不再平板,還多了一絲憤恨。「大部分的監獄有權監聽囚犯的電話內容,所以我相信我那些粉絲倶樂部的新成員一定會得到適當的懲罰,像是拿到懲戒單或行政隔離之類的。你知道,就是讓那一堆終身吃牢飯的變態傢伙知道,他們耍弄聯邦探員付出的代價要高過他們得到的快感。」
「換個電話號碼吧。」
「還不到時候。」
「昆西,不要那麼頑固!」
「我不是頑固。我是有耐心。」
芮妮不再說話,隨即意會過來。「你是守株待兔,打算讓所有的人都打來,然後用計從某人嘴裡套出情報,再循線找出公開你電話號碼的根源來。」
「明天早上我會把這件事報告給我的主管知道。局裡對於保護探員很當一回事,我相信我這支電話立刻就會受到監聽。他們也會打電話到各個監獄去查,甚至派人親自造訪米蓋爾.桑雀斯。這個我喜歡。」
「你猜得出是什麼人幹的嗎?一定是個認識你的人。」
「或許吧。話說回來,也可能是哪個無聊的蠢大學生,為了找點樂子而駭進電話公司的記錄。」
「但你不認為是這樣。」
「對。我認為這純粹是衝著我個人而來,而且,我認為這位惡作劇的神祕客公開的不只是我的電
話號碼而已。芮妮,想想桑雀斯說的話。他說他要操我那個葬在有白色狗屎十字架的狗屎墳墓裡的死掉的女兒。為什麼是白色十字架?想到白色十字架,妳第一個會聯想到什麼?」
芮妮閉上眼睛。她腦中浮現出一尊白色十字架,腸胃頓時縮緊。她發現,現在的她不該置身在這個蠢旅館裡。她不該坐在這裡假裝一切都只是公事而已,此時此刻她應該在昆西的寓所。她應該抱著他,就像他曾經抱著她安慰她那樣。她應該用手蓋住昆西的耳朵,免得他聽到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她知道他接著會說什麼。他向來聰明,聰明得近乎殘酷。
「阿靈頓公墓,」昆西毫不留情地往下說。「這個罪魁禍首不只公開了我的電話號碼,他至少告訴了一個被定識的性變態去哪裡找我女兒的墳墓。狗娘養的,」他的聲音終於出現岔啞。「他公開了曼蒂的墓地。」
※※※
芮妮等待著。電話那頭,昆西的呼吸不再那樣劇烈起伏。她可以感覺到他在強打精神,再度變成那位冷靜沉著、向來讓他深深自豪的聯邦探員。她想,他需要他的面具,一如她需要她的。讓她驚訝的是,體悟到這點讓她感到心痛。
她毫無來由地又想起那頭小象,想到牠絕望地奔跑在沙漠裡。牠被踢倒在地,又不斷掙扎站起。最後,牠還是被那群土狼撕成了碎片。
「你覺得有關聯嗎?」她冷不防問道。
「什麼關聯?」
「那些電話,跟曼蒂的車禍。你好像前腳才雇人去調查曼蒂的死因,後腳就接到一堆威脅電話。」
「我不知道,說不定只是巧合。這個世界是有夠多閒得發慌的人恨我。說不定他們聽說了我女兒的事,想趁機找點樂子。有人取得探員的私人資料,過去這種事不是沒發生過,但從沒像這回鬧得這樣沸沸揚揚的。話說回來,我們現在是電腦時代。」
「我覺得不妙,」芮妮直言。「再加上桑雀斯在電話裡特地提到曼蒂……聽來像是存心意有所指。」
「我……我不知道。」
昆西的聲音再度變得疲憊。「我本來想這兩件事一定有什麼關聯,又想會不會是我太鑽牛角尖了。然後我又想,我是不是太認真了。我不知道……此時此刻我已經不像我了。」
芮妮陷入沉默。她心頭不斷想,她該說些安慰的話,但她成長在一個不善於安慰的家庭裡。說來可笑,她三十二歲了,卻還有那麼多事情不知道怎麼做才好。
「我跟負責調查那場車禍的警察談過了,」她終於開口說道。跟昆西一樣,她最拿手的還是談公事。「他把現場處理得很好,我找不出他有任何遺漏。」
「那條安全帶怎麼樣?」
「駕駛人……」她被自己冷酷地用了這個不帶感情的字眼嚇到,頓時結巴起來。
昆西什麼也沒說,但這次沉默重重籠罩下來,在他們中間蒙上一片巨大的空無。芮妮突然絕望地悟到,他們不可能的。即使他們努力在試,他們不可能有結果的。
「車禍發生前一個月,曼蒂就發現安全帶壞了,」她再度嘗試,聲音放得輕柔,剛才犯的錯讓她謙卑。「她跟車子的養護廠約好時間要換新,結果臨時取消沒去。」
「所以她是帶著壞掉的安全帶開了一個月的車?」
「看來是這樣。」
「她為什麼沒被警察攔下來?我以為這個州有規定開車一定要繫安全帶。」
芮妮沒有回應他的暴怒。她知道他並不指望她回應。
「那條安全帶是怎麼回事?」他換個方式把問題重新問了一遍。「它是怎麼壞的?」
「我們還不知道。艾米堤警官正在幫我查那部車的下落,找到車後我會去檢查,不過車禍已經發生十四個月了,事情有點難辦。那部探險家很可能早就被送到哪個廢車處理廠去,現在已經解體成零件了。」
「我要知道那條安全帶怎麼回事。」
「我會找到它的,昆西。你知道我會找到它的。」
「那個男人呢?那個聽說在跟她在交往的男人?」
「明天一早我會跟瑪麗.歐爾森見面,希望她能透露一些訊息讓我們找到那人。我還會去曼蒂加入的戒酒無名會詢問,他們或許知道她更多私人生活的細節。」
「戒酒無名會有規定不能洩露會員資料。」
「那我只好再度施展我的魅力了。」
「芮妮──」
「昆西,這個案子在我掌控之中。事情變得越來越可疑,我知道你需要答案。我會把答案找出來的。」
他的沉默緩和了些,一種奇怪的氛圍綿延在他們中間,兩人分坐電話兩端,距離不是很遠,卻依然遙不可及。她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坐在漆黑的房間裡。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又沒吃晚餐,就像他或許沒吃午餐甚或也沒吃早餐那樣。她不知道他在終於墜入筋疲力盡、時不時就驚醒的夢鄉之前,會來來回回踱步幾個鐘頭。她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如此了解對方,中間卻依然堵著這樣一道深溝。
「我要掛了,」昆西說。「我明早第一件事就去找埃弗瑞特。」
「埃弗瑞特?」
「我們單位的主管。如果他還不知道有人打這些電話給我,他應該知道才對。另外,我還得把來電者列個名單出來。」
芮妮瞄了時鐘一眼,現在已過午夜。
「昆西,」她欲言又止。「我沒事。」
「我住的地方離你不遠,頂多一小時,我就可以開到你家。」
「然後呢?然後因為我得到了妳的慈善施捨,一切問題就都煙消雲散了嗎?」
「喂,才不是這樣!」
「是嗎?我不是每次都告訴妳:瞭解並不是同情嗎?那妳現在又怎麼想呢?噢,對不起,因為在妳的世界裡,瞭解就代表了同情。」
「昆西……」
「謝謝妳的近況報告,大偵探康納小姐。晚安。」
喀嚓一聲,電話隨著他這句尖刻的話戛然而息。芮妮抿緊嘴唇,搖搖頭,將自己的話筒緩緩掛上。「可是我的情形不一樣。」她喃喃自語。
她的旅館房間依然默默無語。她想,這應該是個恰當的回答。
※※※
六小時後,旅館鬧鐘嗶聲大作,芮妮迷迷糊糊地爬下床。時差依然糾纏著她。她灌下十二盎司的可樂當早餐,還是感覺自己半死不活。
她踏上那條四線道路,在一座順水推舟地嵌在九十五號州際公路當中、像個永無窮盡的水泥迷宮的長形商場中穿梭,一口氣跑了三十分鐘。旅館裡吐出幾個中年男子,身上西裝都是皺巴巴的。一排車輛不耐煩地坐在麥當勞的得來速前面。
芮妮跑過一個又一個停車場,一路閃躲著橫衝直撞的車輛和已被早晨的交通搞得橫眉豎目的行人。高大的楓樹和墨綠如躐的木蘭,蔥蔥鬱鬱地在遠處招手。野生的金銀花伸著藤蔓,盤踞在各個停車場內圍的水泥隔欄上,像是宣示這方都市叢林是它的地盤。芮妮奮力跑回六號汽車旅館,卡車噴放的柴油廢氣嗆得她直咳嗽。她但願這片綠色景觀沒讓她再度想起貝克維爾,害她好渴望鹹鹹的海洋空氣吹拂在臉上的感覺。
她用五分鐘沖了個快澡,拿毛巾擦乾頭髮,抹上髮雕梳理好。她料定今天又是漫長的一天,於是套上穿過的牛仔褲、乾淨的白色T恤,這是這位志氣非凡的私家偵探的標準制服。她一面綁鞋帶,一面聽著家中電話答錄機的留言。外頭天氣已是酷熱難當。老天,只要能穿拖鞋短褲,做什麼她都願意。
她這個念頭立刻被掃到一邊,因為她聽到自己有六通留言。這破了她的個人紀錄。她抓起旅館附送的筆和記事本。
前兩通是幾個希望得知最新狀況的客戶打來的,她早該向他們回報的。接下來的三通都是沒留話就掛斷,間隔大約一小時一通。她的想法是,如果這人連留言都懶得留,她也可以懶得思索來電者是什麼人。最後一通是某個她從沒聽說過的律師打來的,希望她提供一些基本資料。
她瞄瞄時鐘,算出西岸時間應該是凌晨四點,當機立斷地回撥到那家律師事務所留言給那名律師,說她的祕書會郵寄給他一些資料。她留了自己旅館的電話號碼,那名律師若是想要更緊急的答覆,可以回電給她。她感覺渾身有勁,頭腦超級清明,而現在甚至還不到中午呢。
芮妮終於綁好鞋帶。她躊躇片刻,將那把克拉克手槍塞入肩帶的皮套裡。她披上一件簡單的黑色外套,遮住突起的部分。
早上七點,她拿起記事本,走出房門。豔陽炎炎射出白光,讓她忍不住眨眼。坐在租來的迷你小車裡,溫度像有攝氏九十度那麼高。要命了,她想。今天會是個熱得死人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