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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下一個意外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4 18:16

維吉尼亞州,昆西住家

晚上十點過後,昆西終於回到漆黑的家。他一面跟鑰匙奮戰,一面極力抓牢手上的黑色電腦包、一紙箱的卷宗檔案和手機。他才打開門,他的保全系統立時發出嗶嗶的警告聲。

他迅速跨過門檻,隨即輸入進門密碼,連數字鍵都不用看。多年下來,這動作早已成了習慣。一分鐘後,當前門再度關閉鎖上,他將門外的感應器重新設定好,解除了室內的行動監視器。歡迎回家。昆西很重視他的保全系統。說來諷刺,它大概是這個屋子裡唯一真正值錢的東西。

他走進廚房,將電腦包和檔案紙箱往流理檯上一放,沒頭沒腦地打開冰箱。裡面依舊空空如也,就跟他上回打開時一模一樣,並沒有變魔術般生出任何食物。他關上冰箱門,打開水龍頭替自己接了一杯水,身體靠向流理檯。

這個廚房夠寬敞,現代感十足。硬木地板,一個不鏽鋼製的大爐檯,配上令人眼睛一亮的不鏽鋼爐罩。工業用的大尺寸冰箱;也是不鏽鋼材質。櫥櫃是櫻桃木做的,流理檯面則是時興的黑色花崗石。五年前,房屋仲介向他保證,這個廚房用來招待親友再適合不過。昆西望著那幾扇敞開的凸窗,窗邊角落是用早餐的好地方,但至今依然空空盪盪,連個餐桌都沒有。

他經常旅行在外。從他的住家看得出來。

他從流理檯邊抽身離開,心神不寧地在廚房裡來回踱步。又是漫長的一天過去。又是一個回家的時刻……回家做什麼呢?

或許他該養個寵物。幾條魚、一隻貓或是鸚鵡,一些無須特別照顧,但至少會在一日將盡時用歡欣的低鳴甚或大聲的咆哮來迎接他的那種。他不是一個很需要生物安慰的人。他可以忍受家裡沒有家具,牆上沒有藝術品。因為自小母親就過世了,他的大半生都缺少溫柔的觸摸。然而,寂靜……寂靜依然是他的罩門。

他發現自己在想過去與父親共進晚餐的時光。兩人坐在斑駁的松木桌邊,分享一頓簡單的餐食,從頭到尾沒有交談。農場工作需要很多體力勞動,亞伯拉罕總是天一亮便起身出門,夕陽西下才踏進家門,接著兩人一起吃飯,看一點電視,或閱讀。每天晚上,父子倆就分別坐在兩張破躺椅上,各自捧著一本小說努力耕讀。

昆西甩甩頭。他父親依照他自認最好的方式將獨生子養大。他辛勤工作,供應餐桌的食物,讓兒子懂得欣賞文字。現在,昆西很感激這一點。他認為自己對任何事都能冷靜以對,淡然處之,至少一個月前是這樣。但悲傷對他的心靈造成了可怕的影響,連他都不知道接下來什麼樣的惡魔會從他的潛意識裡跳出來。

這陣子他總是惶惶難安。沒有人知道他每到午餐時分總會來到阿靈頓公墓,帶著滿腹的自我懷疑立在女兒墓旁。他那些同僚都不願跟他目光接觸,幾個星期下來,他的神經未梢已經腐蝕。

他不習慣這樣的感覺,就彷彿世界是個搖晃不穩的地方,他需要小心摸索前進,否則就會墜入不可知的深淵。有幾個晚上他驀然驚醒,胸膛心臟跳如敲槌,他瘋也似地想打電話給金柏莉,好確定她平安無事,確定他還有一個女兒。說來諷刺,有幾晚他也好想打電話給貝西,因為雖然他這個前妻恨他入骨,畢竟是個深愛曼蒂的人。她是他和女兒之間的繫帶,而隨著一天天過去,這樣的繫帶已經變得越來越淡薄。

昆西沒想到會這樣難受。他是個學者,擁有博士學位,讀過悲傷會經歷的五個階段,深知因此導致的生理心理煎熬。你應該多吃新鮮蔬果、投入某種激烈運動、避免喝酒一這些忠告從來就沒管用過。他是個專家,是調查局的探員,曾經在無數場合出現,告知某人的妻子、先生、兄弟、姊妹或小孩再也不會回家。你的生活應該有專注的目標、回憶你跟摯愛的人共度的最後歲月時要盡量客觀、避免陷入歇斯底里──這些從來也沒管用過。

他畢竟是個人,是個無知自負、以為悲劇只會發生在其他家庭、永遠不會降臨在自己身上的父親。他沒有吃很多新鮮蔬果。他在回想自己和曼蒂共處的最後歲月時並不客觀。有幾天他瘋狂地想喝酒。有幾個夜晚,他知道他就在歇斯底里的危險邊緣。

他是皮爾斯.昆西,優秀傑出的特別探員,是昆提可高手中的高手。一個人竟然可以從雲端摔落得那麼慘,他這樣想。而當他發現他即使在面對自己女兒死亡之際還是那樣自我,他開始感到憂心。

他希望芮妮打電話來。他本以為現在該有她的消息了,結果沒有,這也讓他憂心。他疲倦地揉著太陽穴,感覺頭部隱隱作痛。最近他的頭痛老是揮之不去。有如接到訊號,流理檯上的無線電話突然響起。

「終於。」昆西低低嘀咕一聲,拿起話筒。「喂?」

沒有聲音。背景有種奇怪的噪音,像是金屬碰撞金屬。

「啊,真想不到,」一個聲音傳來。「接電話的不就是大探員本人嗎?」

昆西蹙起眉頭。這個聲音攪動了他的記憶,一樣埋在他腦海深處的東西。「哪一位?」

「你不記得我嗎?啊,我還以為我跟你是麻吉呢。你們這些聯邦幹員可真讓我心碎。」

突然間,這個聲音觸動了一個名字。「你怎麼會知道我家電話號碼?」昆西厲聲問道,但掌心已開始冒汗,他目光射向保全系統,確定它依然保持在警戒狀態。

「你的意思是你還不知道嗎?」

「你怎麼會知道我家電話號碼?」

「朋友,放輕鬆點,我只是想跟你說說話而已。在這個美好的星期二夜晚,咱們好好敘敘舊。」

「去你的。」昆西想也沒想衝口而出。他極少說髒話,而一出口他就後悔了,因為對方反而開始大笑。

「啊,昆西,我的朋友,你連說髒話都太斯文了。喂,老兄,我們這裡可都是鐵打出來的罪犯,你罵人的本事得高明一點才行。比如說,搡你媽的,操你媽的屌。對,這樣罵才像樣。或者,」那聲音變得滑溜溜的:「操你那個葬在有白色狗屎十字架的狗屎墳墓裡的死掉的女兒。啊,這個我喜歡。」隨著這段話聲聲入耳,昆西將話筒抓得更緊了,憤怒像是巨浪沖來,將他全身整個淹沒。他好想把電話砸爛。他好想把話筒朝光亮的硬木地板或黑色花崗岩的流理檯用力一摔。他好想一遍又一遍把電話摔得稀爛,然後飛到加州把年僅三十四歲便已是死刑犯的米蓋爾.桑雀斯揍個屁滾尿流。他從未感到這樣憤怒過,憤怒得太陽穴青筋暴跳,整個身體因為亟需發洩而僵硬不已。

這時他看到了答錄機。紅光在閃爍,顯示有人留言。他從它紅色的數位顯示螢幕看到新的留言數字:五十六通。他這支照說在公共電話簿裡查不到的號碼,竟然接到了五十六通新留言。

而他的聲音可以那樣冷靜,連他自己也驚訝。「桑雀斯,我只要打一通電話,你馬上會被送進單獨禁閉室。不要忘記,只有我知道你有多麼害怕獨處。」

「這麼說,你是不想談談你的女兒嘍?昆西,你女兒真是漂亮。你也真貼心,替她取了個我最喜歡的名字。」

「你會在黑牢裡關上好幾星期。沒人聽你吹牛,沒有對象讓你志得意滿,沒人可以強暴,你會一直被關,直到你終於發現你永遠也不能再碰女人身體為止。」

「幫個忙好吧,大探員,下回你聽我錄音帶的時候,想想你女兒那張臉。噢,再替我親一下你們家老二。因為,總有一天我會設法逃出去,啊,知道你還有個女兒真讓我快樂似神仙。」

「我再問一遍,」昆西聲音依然嚴厲,兩眼緊盯著閃爍的保全系統。「你怎麼會知道我這支沒公開登記的電話號碼?」

桑雀斯慢條斯理回答:「沒公開登記?現在已經公開了。」

昆西才放下電話,它再度響起。他迅速抓起話筒。

「幹嘛?」他粗聲吼道。

一陣靜默,片刻後才傳來他前妻不確定的聲音。「是皮爾斯嗎?」

昆西閉上眼睛。他正在崩潰當中。他不可以崩潰。他不容許自己做出這樣的事。「是妳,伊莉莎白。」

「我在想,能不能請你幫個小忙,」貝西說。「不是很麻煩的,只要幫我查查某個人的背景資料就好。你知道,就像你上回那樣。」

「妳爸又僱包商來蓋房子了?」昆西一面深呼吸,一面放鬆自己緊抓著電話的手。去年他岳父的房子進行加蓋工程,硬要他的獨生女兒打電話給她前夫對所有工程人員做背景調查。他這位老丈人說,至少這是昆西能做的事。

「那人姓桑德林。全名是崔斯坦.桑德林。」

昆西找來一張紙片記下名字。他的心跳終於緩和下來,眼角的漆黑慢慢褪去。他覺得越來越像從前的自己,而不是一頭眼看就要掙脫鎖鍊的野獸。他的答錄機依然閃著紅色數字。五十六通留言。哪裡出了差錯。不過,他會處理好的,就像過去處理所有的事情那樣。別急,要等適當時機。

「什麼時候要?」他問前妻。

「呃,不急,不過快一點的好。我想他在維吉尼亞有個家,希望這個資料有用。」

「好,給我幾天時間。」

「謝謝你,皮爾斯。」她說,難得這次像是真心誠意。

昆西沒有立刻掛掉電話。貝西也沒有。

「最近……最近金柏莉有跟妳聯絡嗎?」他發現自己在問。

貝西似乎吃了一驚。「沒有,我還以為她有跟你聯絡呢。」

「啊,看來她對我們兩個一樣都敬而遠之。」

「說不定她打過電話給你但你不在……」貝西的話沒說完。她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話似有弦外之音,連忙解釋:「前幾天我也打電話來過,不過你不在,我也沒留言。」

「我去了波特蘭一趟,看一個老朋友。」他不確定他為什麼要告訴她,而話才出口他就希望自己沒說。一個老朋友?他想騙誰呢?不過,貝西開口時聲音聽不出生氣或緊繃,這讓他頗感意外。

「說不定我該去看看金柏莉,」她說。「開到她那邊只要一個鐘頭,我可以跟她說我正好在附近,順道來看看她。已經一個月了。」

昆西差點說不要,好不容易忍住。芮妮曾說他愛把工作撈過界。即使在他的私人生活,他也是現身後像個專家發表意見,接著就拍拍屁股走人。

「或許金柏莉只是需要一點空間,」他儘量說得不慍不火。

「為什麼呢?我們是她唯一的親人。坦白說,我認為她有努力在親近我們,而不是逃離我們。」昆西揉著太陽穴。

「貝西,我知道妳很傷心。我也傷心。」

「皮爾斯,你好像在跟一個五歲小孩說話。」

「我們為她那樣盡心盡力。我知道我們對於父母的角色並不是向來意見一致,但我們都愛曼蒂,我們都希望她好,我們……如果可能的話,我們會把整個世界都拿來給她。可是她卻喝得醉醺醺的,還爬進駕駛座去開車,結果害了兩條人命。我愛她,我想念她,而且,有時候……有時候我感覺好憤怒。」他又想到桑雀斯的電話,當時他如何緊握拳頭,他的身體又是多麼僵硬。他意識到,他的憤怒依然未消。他的憤怒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想驅除殆盡、感覺恢復正常,需要他很多年的時間。

「貝西,」他做了最後一次嘗試。「妳會不會也感到憤怒?」

他的前妻沒有立刻回答。片刻後她輕聲問道,聲調聽來頗為奇怪:「皮爾斯,如果一個人接受了器官移植,可不可能移植進來的不只是身體組織而已?會不會……會不會捐贈者的部分人格、部分靈魂也被一起移植進來?」

「器官移植只是動個醫學手術,如此而已。」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

「我們回到金柏莉身上──」

「她正處於憤怒階段,她需要空間。皮爾斯,我懂,我沒有你以為的那麼笨。」

「貝西──」

電話喀嚓斷了線。他的前妻掛了他電話。

昆西將無線電話緩緩放回基座。他疲倦地想,這是他一天當中最文明的對話,卻也是這樣地結束。

※※※

五分鐘後,昆西在廚房流理檯旁坐下。寫著崔斯坦.桑德林名字的紙片已被他掃到一邊。現在,他手上拿著一本新的活頁筆記本,三枝黑色墨水筆。他按下答錄機的播放鍵。

一堆重罪犯都打了這支沒有公開登記的電話號碼來詛咒他死掉。他將這些人的名字一一記錄下來,足足寫了兩頁。

保全系統控制板的燈光顯示,他的系統功能完好,依然保持戒備狀態。他對它瞪視良久,心頭想著金柏莉,也回憶著曼蒂。

他突然起身,走進被他當成辦公室使用的房間。他從一疊標示著「犯罪學:基本概論」的紙箱中挖掘,找出一個小小的卡式錄音帶,錄音帶上貼著標籤:「米蓋爾.桑雀斯:第八名受害者。」原版錄音帶目前鎖在加州一個證物儲存櫃裡,這一捲是昆西的私人拷貝。他有好幾門課都用它來當教材。

他將錄音帶放進老舊的錄音機,按下播放鍵。他獨自坐在黑暗中,任由一個年輕女孩的哀嚎迴盪在他辦公的房間。

亞曼達.強森,十五歲,死前八小時備受折磨。

「不要,」她哭喊著求饒。「噢,不要……」

昆西將頭埋在雙手裡。他知道他麻煩大了,因為女兒已經下葬一個月了,他還是哭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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