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 下一個意外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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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下一個意外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4 18:16

費城,社會丘

貝西很緊張。她不應該這麼做的。她喜歡她遺世獨立的生活方式。她已經習慣每天晚上一個人度過。唉,她在想什麼呢?還有,這副耳環跟衣服搭不搭呢?耳環好像太華麗了點。噢,老天,她得重新挑一套衣服,而她已經遲到五分鐘了。

她脫下黑色小禮服,換上黑色過膝長裙和寶藍色絲綢上衣。這樣比較不露,她喜歡這樣。不過她依然穿著那雙綁帶高跟鞋。就她這個年紀,她很以自己的小腿為榮,她想,炫耀一下無傷大雅吧。天知道她有幾磅贅肉藏在其他部位,更別提地心引力對她的臀部影響多大。她是老得優雅沒錯,但這是兩年多以來她第一次約會,在這樣的夜晚,她對時間老人多少還是有點微詞。為什麼歲月讓男人更有味道,女人就像是走下坡?

耳環。要戴哪一副呢?拜託,貝西,不過是約會而已。她抓起一開始就選了的金耳環,堅決告訴自己它非常適合,隨即走向門口。

她沒想到會和崔斯坦.桑德林共進晚餐。一開始只是昨晚一起喝咖啡而已。他對於惹她傷心非常掛懷,而她心情紊亂到沒有拒絕,於是他帶她來到南街的一家小咖啡館,不斷為她奉上卡布奇諾,還告訴她許多故事,直到她面頰的淚水乾了,開始微笑為止。

她不再頻頻注視他的側身。她開始專心聽他說話。在愛爾蘭、英格蘭、澳大利亞旅行的見聞。在澳洲,他曾經戴著水肺深潛,徜徉在珊瑚礁裡。在香港挑購寶石。他有個充滿感情的男中音嗓子,非常適合述說好聽的故事,聽到最後,她開始懷疑一個人怎麼可能做過這麼多的事,然而,她發現自己並不在乎。她喜歡聽他說話。她喜歡看到,他咧嘴微笑時晶亮的藍眼眸在眼角泛出皺紋。她喜歡他凝望她的樣子,就彷彿他人生唯一的目的就是讓她開心。

他邀請她隔天一起晚餐。她支支吾吾,左右為難。進展太快了,她真的不知道……

他只停留一個星期,吃頓晚餐又不會怎樣……她心一軟,答應了。他挑了桑吉巴爾,一家知名的爵士倶樂部,也是她最喜歡的餐廳之一。兩人說好在餐廳碰頭。

對於約會,貝西並不是個徹頭徹尾的菜鳥。她也看《Cosmo》這類的女性時尚雜誌。第一次約會一定要自己前往,這樣妳隨時可以離開。不要太快洩漏過多的私人資料,譬如住家地址。先要把這個男人看清楚,穿著體面又有吸引力的男人不見得就安全,去問她前夫皮爾斯.昆西就知道。

貝西揮手招了部計程車,抄近路來到桑吉巴爾。

崔斯坦.桑德林已經在餐廳外頭等候。今晚他穿的是棗紅色櫬衫、有褶黑長褲,搭配一條銀色土耳其綠相間、異常有型的領帶。為順應熱呼呼黏答答的天氣,他沒穿西裝;他雙手輕鬆地插在褲袋裡,一腳交錯在另一腳之前,看來風度翩翩、瀟灑帥氣,而且氣定神閒。貝西才看他一眼立刻後悔,要是自己沒換下那襲黑色小禮服就好了。這人的約會對象不該是個已為人母的半老徐娘。他那樣的男人應該配個金髮妙齡女,美得冒泡的伴遊女郎。

她踏出計程車,下意識地去摸她端莊的長裙。崔斯坦轉身瞥見她,立刻露出一臉燦笑。「伊莉莎白,真高興看到妳來!」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出回應的話。她無言地抓著黑色小宴會包佇立在原地,只見他眼角泛出皺摺,彎起手肘等著她來挽。她的呼吸卡在胸口。

他的微笑久久不散,一對藍眼眸既耐心又親切。她驀然悟到:他知道。他知道她緊張。他笑得那樣殷勤,是想讓她輕鬆一點。

「對不起,我遲到了,」她好不容易說出口。

他擺擺手表示她無需道歉,隨即拉起她的手,放進他的臂彎。他拍拍她自知一定冷得像冰的手。「爵士樂是我的最愛,」他柔聲告訴她,帶著她走向入口。藍調小喇叭的前奏撲天蓋地罩住他們。「希望妳不介意。」

「我愛爵士,」她主動說道。「爵士樂向來也是我的最愛。」

「真的?喜歡戴維斯(譯註:Miles Davis,爵士名家)還是柯川(John Coltrane)?」

「戴維斯。」

「喜歡〈午夜時分〉還是〈幾分憂鬱〉?」

「當然是〈午夜時分〉。」

「啊,我第一眼見到妳,就知道妳是個品味非凡的女人。可是妳又答應跟我出來,讓我又開始懷疑我的推論。」他朝她擠擠眼。

她發現自己終於回以微笑。「沒人規定你不能喜歡美酒又喜歡白開水。」她勇敢地調侃他。「老天,妳剛才是在侮辱我嗎?」

「很難說,這要看你是美酒還是白開水了。我想我有一整晚可以查個清楚。」

「伊莉莎白,」他誠心說道。「我們今晚一定要玩得痛快。」

她由衷說出她已久違了數個月的心情:「老實說,我正有此意。」

※※※

稍後,在一盤盤清蒸淡菜、素食通心麵和一瓶上好的波爾多紅酒當中,她問了那個一直在她心中灼燒的問題。

「會痛嗎?」她的眼神飄到他的右側。她不必多說,他懂她的意思。

他緩緩點點頭。「不過,已經沒那麼痛了。只是好一陣子不能做跳躍運動了。」

「可是,你有好一點嗎?」

他對她微微一笑。「我從一出生兩個腎臟就不好。十八歲的時候壞了一個,另一個去年也開始出狀況。我洗腎洗了一年四個月,那種感覺真可怕。現在,就我的狀況來說,事情只有好沒有壞。」

「會不會有……排斥的可能?」

「人生當中有,器官移植當然也會有。不過我每天像個乖寶寶吃一卡車的藥,晚上也都禱告。我不知道上帝為什麼給我這個老傢伙第二次機會,不過既然有這個機會,我沒有抱怨的份。」

「你的家人一定鬆了一大口氣。」

他再度微笑,但這回她捕捉到他目光裡的一絲哀傷。「貝西,我沒什麼家人。有個哥哥,但他很早就離家了,之後我就沒見過他。曾經有個女人,說她懷了我的孩子,不過那時候我太年輕,沒把事情處理好。等我發現我需要一個腎臟──唉,現在去找他們根本不是時候。連我自己都受不了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朋友,更何況一個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父親。」

「很抱歉,」她誠心說道。「我不是故意要挖你的舊傷。」

「別擔心。我犯過錯也嚐到了苦果,要說從此安寧度日未免太便宜我了。我會帶著我的戰利品死去,」他扮了個鬼臉。「說不定還會連接在洗腎機器上。」

「不要這樣說。你已經熬到現在,更何況,你還是有很多事可以做,譬如說,去找你的小孩。」

「妳認為我可能找到我失聯已久的小孩?」

「是的。」

「為什麼?」

「因為你跟一個女人初次見面就提到這件事,顯然你一直把它放在心上。」

他不再說話,手指輕輕摩挲著酒杯的曲線。他慎重其事地說:「伊莉莎白.昆西,妳是個觀察非常敏銳的女人。」

「倒也不是,只因為我也是個母親。」

「唉,我也不知道……」他從這番談話中撤退,拿起水杯啜飲一小口。「我連這孩子是男是女都不曉得,遑論確定是不是我的親骨肉。再說,儘管我已經這把年紀,現在還得全球到處跑。我不是模範父親的料。」

「你從事什麼行業呢?」

「我專門做小玩意生意。」

「小玩意?」

「對,小玩意,」他輕笑出聲。「我在全世界搜羅各種有趣、古怪、可愛的東西,最重要的是,價格要便宜。像是泰國的木頭盒、新加坡的黑漆器、中國的紙風箏。如果妳走進一家禮品店,結果無可救藥地愛上了某個索價不菲、手藝樸拙的小雕像,那就是我的功勞。貝西,那些是我特地為妳挑選來的。當然,賣價要比買價高出一倍。」

她搖頭假裝抗議。「你做這一行竟然活得下去?」

「我做這一行活得非常好,一次進口少說都是幾個貨櫃,關鍵在於量大。」

「你一定很有眼光。」

「不,只是衝動購物的經驗豐富罷了,」他衝著她笑。「談談妳自己吧?」

他這樣問本是表現善意。他剛也才主動說了自己不少私事,但她還是怵然一驚。見到她的表情,他臉上消失了笑容。

「我道歉,」他立刻說。「對不起,貝西。說話不經大腦是我的壞習慣。我發誓我原本打定主意不提的──」

「沒關係。這是個合理的問題,而且剛才你也慷慨分享了你的生活──」

「可是妳現在的處境很不好受。我明知是這樣。我不應該刺探妳的隱私。」

「不是,問題不是這個……」她勇敢說出口。

他點點頭等她說下去。他的表情極有耐心,皺摺的藍眼睛透著真誠。她發現,跟他說話好容易。比她想像的容易得多。

「我從小的教養,就是為了做個好妻子,」她告訴他。「做個上流社會的賢妻。把家布置得美輪美奐、開成功的宴會,在丈夫旁邊時一定面帶微笑。當然,也要是個好母親,把下一代也培養成上流社會的賢妻。」

崔斯坦嚴肅地點點頭。

「結果……結果我離婚了。這其實很諷刺,只是那時我沒意識到。我得替金柏莉和亞曼達著想,坦白說,我這兩個女兒一直過得很辛苦。她們需要父母關心,而我必須付出關心。我想,一開始我就像是丈夫的附屬品,後來變成了女兒的附屬品。在我看來,這似乎天經地義。」

「只除了小孩遲早會長大。」崔斯坦替她補充。

「自從三年前金柏莉離家去上大學後,」貝西幽幽地說。「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膝蓋。她忍不住。今晚的音樂是藍調爵士,一個年紀不小的女歌手綿長的歌聲裡透著傷痛:「終於,我的愛情來到……」貝西感覺那股憂傷直滲她的骨子裡。

她住在一間連棟住宅裡,高級磚房的外觀,漂亮但空空盪盪。那麼多個房間,卻只有無邊的寂靜;四支不同的電話,少有響起的時刻。走廊上懸掛的一排相框,是她摯愛的人唯一留給她的東西。

接著就是一個月前,她站在土丘旁邊,望著那個剛挖掘好、張著大口的墓穴。塵歸塵,土歸土。

她四十七歲了,再也不確定自己到底是誰。她四十七歲了,不再是某人的妻子,也不再是曼蒂的母親。她不知道自己的歸屬在哪裡。

崔斯坦的手伸過來,緊緊握住她的。她抬起目光,看到他已經收起笑容,換上了肅穆的表情,就跟她的一樣。就在那個神奇的剎那,她腦中出現他的一個畫面:他在醫院做完移植手術醒來,發現身邊半個人也沒有。沒有妻子或小孩握著他的手。她想,他懂那種感受。他懂。

她的手指緊緊回握住他。女歌手繼續唱著:「我的愛情已經來到……」這一刻似乎永無盡頭。

「貝西,」他柔聲說道。「我們去散步。」

※※※

來到餐廳外,空氣又熱又悶,但太陽正開始西沉。貝西向來就愛一天中的這個時刻。世界變得安靜、柔軟,雖然色彩變少,但也消去了一些尖銳的線條和堅硬的稜角。這讓她感到安慰。

兩人默默走著,沒有特別的目的地,但出於對這個城市的默契,他們走向利頓豪斯廣場公園。「輪到我問個問題了。」崔斯坦突然冒出一句。他已屈從在黏溼的天氣下,鬆開領帶、挽起襯衫袖子,但依然一派優雅。貝西能夠感覺路人暗暗投來的目光。

「問吧。」她發現他還在打量她,開口催促道。

「妳答應不生氣?」

「在喝了兩杯美酒以後,要惹我生氣可不是容易的事。」

雖然行在路中,他突然停步轉向她,逼著她面對他。「不只是腎臟的關係,對不對?」

「什麼?」

「這個。不光是因為我的身體裡有妳女兒的腎臟。我知道這樣問很無禮,我也不想惹妳生氣,可是這個夜晚比我想像的還更美好,所以,我非知道不可。有些人認為,當你接收了某個人的器官,你也接收了這人一部分的靈魂。今晚是不是就是這樣呢?我會不會只是妳女兒的替代品而已?」他急忙又往下說:「因為我正在慎重考慮要不要親妳,但如果我是妳女兒的替代品,我就不該這麼做。」貝西一陣頭暈。她放開他的手,慌得喉頭抖顫,不斷撫弄自己的裙邊。「我不……當然不是!這……這太荒謬了。根本是無稽之談。愚蠢的迷信。」

崔斯坦滿意地點點頭。他正準備繼續往前走,卻聽到她自毀長城:「你該不會……不會感覺跟以前不一樣吧?」

「妳說什麼?」

「我們不過是偶然相遇,」她急急往下說。「雖然有人曾經把我指給你看過,但你立刻就認出我是誰來。這有點奇怪,你不覺得嗎?天曉得,我去參加宴會的時候,有些人我得見過三四次才能把面孔跟名字連起來。」

「妳算是間接救了我的命,所以我的份量應該比穿著高級西裝、白櫬衫黑領帶的晚宴場合裡的賓客來得重些。」

「不只這樣。」

「什麼?」他看來是真的擔心。這個夜晚原本是那樣美好,她即將說出的這句話讓她好心痛。她輕聲說:「你知道我的小名。」

「什麼小名?」

「貝西。你叫我貝西,叫了很多次。你不叫我麗茲或貝絲,總是叫我貝西。崔斯坦,我從沒告訴過你我的小名。想想看,你認識幾個小名叫做貝西的伊莉莎白呢?」

他的臉失去血色。他張大眼睛,一時之間像是驚恐萬分,她不禁後悔自己說出了那番話。不約而同地,兩人目光都移向他的側身,停駐在那塊被他襯衫護住的怵目驚心、皺縮的粉紅色傷疤上。

「原來如此。」他恢復呼吸。

貝西感覺一陣寒冷。這是個悶熱的夜晚,空氣黏溼得令人喘不過氣,她卻不斷摩挲自己的手臂取暖。

「你不應該有那個念頭的,」她突然開口。「不是──」

「本來就是!」

「絕對不是!」他又抓住她的手臂,抓得很緊但不至於夾痛她。「我不是妳女兒。」

「這個我知道。」

「貝西……伊莉莎白,我已經五十二歲了。我最喜歡的食物是牛排,最喜歡喝不摻水不加冰塊的格蘭菲迪威士忌。我有自己的事業。我喜歡開快車,喜歡駕駛快艇。感謝上帝,我對《花花公子》的熱愛始終不渝,而且我愛看的可不是裡面的文章。這些聽來像是一個二十三歲的女孩嗎?」

「你怎麼知道亞曼達幾歲?」

「因為醫生告訴過我!」

「你去打聽過她?」

「貝西……親愛的,我當然會去打聽。我能夠活下來,是因為有個人死去。我時常這樣想。天知道,多少個夜晚我就這樣躺著醒著,滿腦子只想到這個。我不是妳的女兒,我發誓,我連妳女兒的靈魂都不是。但我是個感恩的男人。」

貝西沉默下來。她需要好好想想。她點點頭。「我想,」她說,「或許是有人曾經以貝西稱呼過我,我的意思是在醫院的時候。」

他鬆開她手臂。「沒錯,我想應該就是這樣。」

她還是想知道究竟。「他們有告訴你車禍的事嗎?」

「我知道她酒醉駕車,如果妳是這個意思的話。」

「她本來表現很好的,」貝西幽幽地說。「事發前六個月她才加入了戒酒無名會。我原本抱著很大的希望。」

他沒有說話,但表情變得很溫柔。他為她將一圈髮綹塞到她耳後,手指停留在她的臉頰。他用拇指輕輕撫摸她的下巴。

「從小,」貝西聲音極低極細。「她就是個非常敏感的小孩。金柏莉天不怕地不怕,從來不會為事情煩惱,但曼蒂完全不一樣。她害羞、膽小,看到小蟲子也怕。拜希區考克之賜,她連鳥兒都怕。有一年,她看到學校遊樂場的溜滑梯就嚇得半死,我們一直不知道為什麼。她在十二歲以前,晚上睡覺都要亮著小燈。」

「妳一定時常為她操心。」

「我希望她有安全感。我希望她看到一個堅強、獨立、有能力的自己。我希望她懷抱一個較大的夢想,不要像我這樣。」

「她出事不是妳的錯。」崔斯坦說。

「我也是這樣告訴自己,」她給了他一個有心無意的微笑。「我把過錯都怪到我前夫頭上。」

「為什麼?」

「因為他的工作。女兒還小,他就進入調查局當心理分析探員,之後就跟消失了沒兩樣。沒錯,他做的是重要的工作,但我始終有點偏見──我認為我們的小孩應該是第一優先才對。瞧我多蠢。」她聽出自己聲音裡的苦澀,扮了個鬼臉。「對不起,不該說這些廢話給你聽的。」

「聽什麼?」

她再度微笑,雖然與這夜剛開始時那種快樂的笑截然不同,但畢竟是微笑。「你真好,願意聽我說話。」

「啊,貝西,我還是堅持我剛說的話。我已經好多年沒有像今晚這樣快樂了。妳知道,時來可能運轉,苦盡之後甘來。這是我花了五十二個年頭和一場非常危險的手術才領悟到的,但我的情形確是如此。」

「你真的只能在城裡停留一個星期?」

「這回是這樣,不過我可以安排再來。」

「來出差?」

「如果妳願意那樣稱呼它的話。」

她低下頭去,一抹紅暈慢慢爬上臉頰。她的臉紅洩漏了她的心事,他用拇指慢慢勾起她的下巴。

他的臉靠得更近,她可以感覺他的體溫只有一吋之遙。她意識到,他即將要親吻她了。他就要親吻她了。她傾身過去。

「貝西,」就在他的唇碰觸到她的之前,他輕聲說道:「讓我帶妳去兜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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