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下一個意外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4 18:16
波特蘭,珍珠區
星期二清晨五點,芮妮爬出被窩。為了滿足她今天受虐狂的心情,她在相對濕度高達百分之九十的天氣裡連續跑了將近十公里。有意思的是,她並沒有因此死掉。
四十分鐘後她回到家,直奔浴室沖了個冷冽的冰水澡。她邊沖澡邊想,不知維吉尼亞是個什麼模樣。
她從來沒有踏出奧勒岡州過。每隔一段時間她就想到要去西雅圖旅行,卻始終沒有實現,因此,三十二歲的她對於廣袤的美國領土來說完全是個陌生客。在奧勒岡,這樣的人不只她一個。奧勒岡州很大,沙灘、高山、沙漠、湖泊應有盡有,找得到時髦的大城,也不乏拓荒時期的古老小鎮。你可以賭博、攀岩、滑雪、健行、做日光浴、血拼、打高爾夫、玩風帆、釣魚、賽車、騎馬、白浪泛舟,有時候在同一個度假地點幾乎什麼都玩得到。所以,你是可以跑到別的州去,但要去做什麼呢?
她拿毛巾擦乾身體,為了搭飛機挑了一身寬鬆的棉衫,接著趕在最後一分鐘前花了兩千元為這趟穿越全美的旅程訂好機票,算是宣告她的新任務正式起跑。租車公司更狠,把她的信用卡耍得不亦樂乎。感謝上帝,恩賜她美國運通卡。
她的下一個問題是,如何在外州進行業務。身為私家偵探,嚴格說來她並沒有轄區的限制。不過,在大部分的州裡,不管問什麼問題,公家單位都會要你先亮出當地的私家偵探執照號碼。因此,就算去監理所調個駕駛紀錄或做個產權調查,只要在維州她就沒輒。話說回來,這個問題在這個行業裡存在已久,眾私家偵探們早已想出了對策。
芮妮取出她的《私家偵探名錄》,找到維州一名私家偵探的資料,隨即撥了電話。她將她奧勒岡州的執照號碼報給對方確認,接著說明她此行的目的,十五分鐘後,她就多了一位臨時夥伴。她將她的疑問告知這名叫做菲爾.迪畢厄斯的私家偵探,迪畢厄斯會象徵性地收取一點費用,代替她去調出資料。芮妮為了取得執照掏出的一千六百大洋終於有了回報。
芮妮將三天份的衣物打包整理妥當。以她和昆西上回聯手辦案的情況來看,她乾脆把她的克拉克手槍也丟進行李箱。她踏出大門。
三小時後,人在空中而且終於放鬆心情不再緊抓著座椅扶手不放的芮妮;開始翻閱亞曼達.珍.昆西的官方死亡報告。
維吉尼亞的一名州警第一個到達現場。他接到一名路過的卡車司機用手機打來的電話,紀錄顯示報案時間為凌晨五點五十二分,報案人驚魂未定,說他在路邊看見一具屍體。這人停車探看後,發現現場除了一個年紀較長、似已當場喪命的男人,還有一隻已經確定沒救的小狗。一輛福特探險家休旅車撞毀在一根電線桿旁,撞得稀巴爛的車蓋還冒著濃煙。卡車司機說,他試著大聲叫喚駕駛人,但對方毫無反應。不過他沒去摸她或移動她──他認為碰到車禍這樣做是不智之舉,說不定會導致傷者受傷更重。
那名州警趕到現場時,卡車司機還沒離開。他直接帶州警去看那名路人,州警證實那個老人還來不及送醫便已斷了氣。接著兩人去看那部探險家。州警用力打開駕駛座的門,為那位女性駕駛探了脈搏。他發現她還有生命跡象,趕緊回報總部,而那位終於看到那女人完整頭傷狀況的卡車司機,轉過身就開始嘔吐。
往好處想,這份報告提供了許多細節,這點要感謝那位比醫療急救小組先到達現場的州警。根據芮妮的切身經驗,沒有人比急救醫療團隊更會破壞犯罪現場的了。當然,或許除了救火隊之外。
她仔細觀察報告裡夾著的幾張拍立得相片,和一幅顯示路人和小狗發現地點的小圖。她接著細看車輛撞擊到電線桿的相對位置。根據紀錄所寫,肇事車輛為一九九四年的福特探險家休旅車,車主登記在亞曼達.珍.昆西名下,是三年前買的二手車。陽春車款,沒有自動排檔,而對曼蒂來說更不幸的是,駕駛座沒有氣囊設備。
撞擊發生的時候,駕駛人並沒有繫上安全帶。根據那位州警寫的一張紙條,當時安全帶「沒有作用」。芮妮不懂那是什麼意思。她翻閱完整份文件,也沒看到任何後續說明。
警方並沒有找專任的交通事故專家來做鑑定,這點讓她頗感失望。在奧勒岡,警務部設有一個獨立單位,專門負責評析交通意外事故和重建現場。不知道維吉尼亞州是沒有這樣的單位呢,還是覺得這件案子不需要找專家來鑑定。至少那名州警把基本工作做得很徹底。車輛駛入彎道的過程中沒有減速跡象,顯示駕駛人根本沒有煞車的打算。休旅車的車身或車尾沒有損毀或掉漆──如果有,就表示有其他車輛涉案。現場沒有任何轍痕或印痕顯示另一部車的存在。
那名州警的結論簡單明瞭:這是一樁自己肇事的車禍意外,駕駛人對車輛失去了控制。需要調查有無服用藥物和酒精。
到了急診室,州警在他的結論中續了幾筆:抽血證實,血液酒精濃度為零點二。肇事司機大面積頭傷嚴重,存活機率微乎其微。
檔案裡再無其他紀錄。肇事司機一直沒有恢復意識,無法面對起訴罪名。一年多後,她死了。全案結束。
芮妮感覺全身發涼。
她將文字紀錄收好,手上依然握著照片。有幾張是那名可憐的路人,他不過是出外蹓狗而已。可憐的小獵犬,照片顯示牠的狗鍊太短逃不開。至於那部大車,前端扭曲變形,受到衝擊後皺縮成一團,就像紙做的一樣。
急救小組快手快腳將曼蒂送進急診室,沒讓任何人看到這些景象。不過,那名州警已經拍攝到車前的擋風玻璃,包括它碎裂的左上角,上頭還黏著亞曼達恐怖見骨的臉部輪廓。
昆西也仔細看過這些照片。芮妮心想,不知道他看了多久才把視線移開。
她嘆了口氣。這份報告沒有帶給她太多希望,沒有其他車輛涉案的證據,沒有煞車痕跡,如果是經驗不足的偵探或許會感到困擾,但這其實符合酒醉駕車事故的一般情況。另外,沒有證據顯示當時有其他人在場。那名州警寫了一份平鋪直敘的報告,到目前為止,芮妮不得不同意他的敘述。
只是,疑竇依然存在。曼蒂為什麼會在凌晨五點半喝到爛醉,而不過三小時前,她幾個朋友看到的還是一個清醒的她?還有那條「沒有作用」、原本可以在撞擊的剎那拯救性命卻釀成了悲劇的安全帶。最後,是那位照理說是亞曼達.昆西生命中的摯愛卻沒人見過的神祕男子。
「還是不足以成立案子嘛。」她暗自嘀咕。但她一定是中了昆西的魔,因為她的語氣聽來連自己都不相信。
※※※
紐約市,格林威治村
金柏莉.奧格絲特.昆西又像是失了魂一樣。她站在紐約大學校園中央,華盛頓廣場的一個角落。太陽炎炎曬著,天空廣袤無際,藍得晃眼。廣場的標誌拱門周遭,草地是一片油油的綠。附近居民穿著時髦衣裝,學約翰.藍儂戴著小小的太陽眼鏡,在此間漫步走過。穿著破洞牛仔短褲無袖上衣的暑期學生三三兩兩躺在綠地上,表面上是在做功課,不過有一半像是在睡覺。
一個美好的七月天午後。即使以紐約市的標準來看,這也是個美麗又安全的所在。
金柏莉不斷用力呼吸,喘著大氣。原本斜掛在肩上的袋子,現在被她兩手抓得死緊。她原本要去某個地方的,但她現在想不起來要去哪裡。她臉上流下涔涔汗水。
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快步從人行道上走來。他不經意地看了她一眼,立刻停下腳步。「妳還好嗎?」
「走……開。」
「小姐──」
「走開!」
男人急忙走開,他搖著頭,勢必是因為後悔:他竟然想在這個誰都知道處處是瘋子的紐約市做一件好事。
金柏莉不是瘋子。至少還不是。她腦袋的理性部分深知這一點,因為她修過夠多的心理課程。她只是突然恐慌症上身。事實上,這樣的發作已經好幾個月了。
在一切正常的時候,她會平安無事個好幾天,甚至好幾個星期。剛在紐約州立大學讀完大三、修了兩門暑期課程的金柏莉,除了跟著犯罪心理學教授實習外,還在某個遊民之家當義工,有很多地方要去,有很多人要見。她早上六點四十五分出門,極少在晚上十點前回到家。她喜歡這樣。
可是……
一開始是種奇怪的感覺,一股躁熱會沿著她的背脊往上流竄,脖頸後面像有針刺一般。她發現自己在街上走到一半會突然停下來,或是在擁擠的地鐵上霍然轉過身去。她在找……她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她有種強烈的感覺,感覺某人正盯著她看。是個她看不見的人。
但那種感覺來得急也去得快。片刻後她的心跳會平靜下來,呼吸也慢慢和緩。她又沒事了。這樣持續個幾天、幾星期,然後又……
葬禮過後,情況變得更糟。有時候幾乎一小時就發作一次,然後她會在恐慌再度來襲前紓緩幾天喘口氣,然後她踏進地鐵,整個世界又會聚攏將她裹住。
以邏輯分析,她認為這是合理的反應。她剛失去姊姊,和母親正在冷戰,還有,天曉得她那個爸爸在搞什麼。她去請教她的犯罪學教授馬可斯.安德魯思,他安慰她,說這可能是壓力所致。「放輕鬆點,」他建議她。「給自己一點時間休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然而,師生倆都心知肚明,她是慢不下來的。慢不是她的風格。她母親就常說,金柏莉跟她爸實在太像了。很多方面來說,這讓她的恐慌症顯得格外嚴重,因為她就跟她父親一樣,過去從來是天不怕地不怕。
她記得八歲那年,跟著父親和姊姊法當地市集遊玩。她和曼蒂興奮極了;一整個下午跟爸爸在一起,外加棉花糖、雲霄飛車。她們的興奮簡直按捺不住。
她們玩了旋轉咖啡杯、摩天輪、蜘蛛人。她們吃了焦糖蘋果、兩袋爆米花,配著冰涼的可樂下肚。接著,絕對是仗著糖和咖啡因的威力,她們纏著老爸,要求繼續探險。
只是,她們父親的注意力已經不在她們身上了。他不斷打量著一個站在投幣搖搖車旁邊的男人。那人披著一件髒髒的長大衣。金柏莉記得很清楚,曼蒂還皺起鼻頭問:「噢,什麼東西那麼臭?」
她們的父親示意要她們安靜。兩人朝他專注的表情望了一眼,立刻噤聲不敢不從。
那個奇怪的男人脖子掛著一臺相機,對著搖搖車上的小孩照個不停。父女三人一直觀察著他。
「這人有戀童癖,」她父親輕聲解說。「他一開始就是這樣,先拍照,拍很多他很想要但得不到的小孩照片。他還在對抗那股衝動,要不就是已經擁有一堆淫照,但還沒有嚴重到去找穿上衣服的目標下手。他在反抗那股衝動,但已節節敗退。所以,現在的他已變身為一個伺機犯案者,打算看情況下手。他會到有很多小孩的地方去,等到他終於屈從於自己的邪念,他會告訴自己這是他們的錯,是那些小孩誘使他做出這樣的事情。」
站在金柏莉身旁的曼蒂開始發抖。她瞪著那個怪叔叔,驀然抽身後退,下唇開始打顫。
她們的父親兀自說下去。「女兒,看到這樣的人,不要怕,要盡快離開那裡。永遠要相信自己的直覺。妳可以直接跑去最近的警衛室,如果覺得警衛太遠,就找個帶著小孩的女人,躲在她後面,他會以為她是妳母親,就會停止追逐妳。」
「你現在要怎麼辦?」金柏莉屏住呼吸問父親。
「我要把他的長相傳給保安單位。然後我明天、後天、每天都會回來這裡。如果他依然流連不去,我們會找個理由逮捕他。這樣一來,至少他會暫時停手。」
「我要回家!」曼蒂大叫,開始哭起來。
金柏莉一臉迷惑地看著姊姊,接著轉頭望向父親。他正在嘆氣,因為他又惹得寶貝女兒曼蒂火山爆發了。金柏莉不怪他。曼蒂老是生氣,老是哭,金柏莉不會這樣。
她帶著驕傲望著父親。九月開學後,她的新導師逐一問班上同學父母的職業,金柏莉回答她父親是超人,她因此被其他小孩嘲笑了好幾個月,但她一直不肯收回自己的話。
她的父親保護快樂的小孩,讓他們不被可怕的怪人欺負。有朝一日,她也要做同樣的事。
只除了這天下午。此時此刻,她只想讓自己心跳放慢、呼吸和緩,讓眼前猛冒的金星消失不見。
安德魯思教授建議她藉生物反饋法(譯註:biofeedback,訓練個人自主控制身體的過程或功能,通常是透過電子儀器的輔助)放鬆,現在她就在這樣做:將注意力放在雙手上,想像自己的手由涼轉暖、越來越暖,終至溫熱起來。
世界慢慢開闊了。天空再度蔚藍,草又恢復油綠,街頭再度人聲喧嘩。她頸後的汗毛不再直豎,眉心的熱汗冷卻下來。
金柏莉緊抓著書包的手終於放鬆下來,她要自己慢慢地對周遭的一切環視一遍。
「妳看,」她低聲對自己說。「每個人都在忙自己的事,一切都正常不過。沒有人在監視妳,根本沒有什麼好怕的。小莉,是妳自己在胡思亂想。這全是妳自己的想像。」
她繼續往前走。然而,當她來到路口,她再度躊躇不前。她停下腳步,轉過身,感覺全身一陣寒冷。雖然是個炎熱的七月天,雖然她既聰明又理性、是昆西家中最堅強的一個,但她開始奔跑,而且跑了很久很久都沒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