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下一個意外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1-14 18:16
波特蘭,珍珠區
在城裡消磨了一個晚上,兩人輕易又回到昔日的角色裡。昆西翩翩而至,帶她出門來到一家豪華餐廳。兩人吃著美食:甜酸生拌熱帶鮮蝦、難得一見的夏威夷鮪魚、奶油瓜玉米捲餅。昆西喝了兩杯舉世聞名的黑莓調酒,被盛在冰鎮過的馬丁尼酒杯裡端上來。芮妮堅持只喝水,因為像奧巴這樣的地方,她不好意思堅持她小小的慣例──不喝烈酒,只喝百威淡啤酒。
他們聊了一些,然後越聊越開。天曉得,再看到他真是開心。
「妳的偵探生意如何?」甜點吃到一半,昆西問。這時閒聊話題已經用完,兩人慢慢放鬆下來。
「很好。我剛拿到執照,第五百二十一號,便是在下我。」
「有替私人查案嗎?」
「有一些。我跟過幾個辯護律師,就是他們說服我去拿個執照的。現在,我可以替他們做更多的事,例如調查證人的背景、重建犯罪現場、分析警方報告之類的。文書工作還是很多,不過總比跟蹤偷吃的丈夫或妻子要好。」
「聽來很有意思。」
芮妮大笑。「聽來無聊透頂!我很多時間都在網上搜尋奧勒岡州的司法資料庫,說不定哪天福星高照,我會進入我的奧州警部帳號,看到我的犯罪紀錄。這差事是需要花腦筋,不過談不上腎上腺素激增的那種刺激。」
「我也要看很多報告的,」昆西說,有點像替自己辯護。
「你可以到處飛來飛去。你跟很多人談話。你到達現場的時候往往血跡未乾。」
「芮妮,妳真的懷念這樣的事情嗎?」
為了不回答他,她避開他的凝視。她真希望自己剛才點了瓶淡啤酒。她轉移話題。「金柏莉還好嗎?」
「我不知道。」
芮妮挑起眉毛。「我還以為你這個女兒喜歡你呢。」昆西做了個鬼臉。「夠狡猾,芮妮。妳這個問題夠狡猾。」
「我盡量心口如一。」
「金柏莉需要一點空間。我想,她姊姊這場車禍對她的衝擊要比對我們更強烈。她很生氣,我想她到現在還沒平復下來。」
「是氣亞曼達,還是氣你和貝西?」
「老實說,我不知道。」
芮妮點點頭。「以前我總希望自己有個姊姊或妹妹。世界上有個血脈相連的盟友,我想那種感受一定很特別。有人陪妳一起玩、有人跟妳吵架、有人跟妳有同樣的爸媽,所以她能告訴妳妳媽是不是真的瘋了,還是妳自己在胡思亂想。不過,聽起來曼蒂跟金柏莉好像不是什麼盟友,她反而是導致家庭關係緊張的主因。」
「她是個叛逆的姊姊,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昆西同意。「而金柏莉是個模範小孩,天生的外交家。」
「貝西不喜歡我這樣說,可是小莉總有一天會成為優秀的探員。」
「她還在讀犯罪心理?」
「她學士讀的是心理學,目前打算申請碩士讀犯罪心理。」昆西額頭的深紋一時舒張了些。他很以自己的小女兒為榮,這在他的臉上表露無遺。「貝克維爾那邊呢?」他接著問。「還好。經過了這些事,你只能努力往前走。」
「薛普和珊蒂呢?」
「還在一起,」芮妮搖搖頭,彷彿在說:誰懂他們的事。「薛普在沙勒姆一家保全公司做事。珊蒂積極投入少年法的修訂。」
「她真是不容易。路克.海恩斯呢?」
「努力當個稱職的新警長,至少他是這樣告訴我。五、六個月前我有回去過,他把鎮上治理的很好。」
「妳會回去我很意外。」
「路克有些事情找我。」
昆西帶著好奇凝視著她,她終於聳聳肩,一吐為快。「有人在打聽我母親。」
「妳母親?」昆西很驚訝。芮妮的母親十五年前就死了,被人用獵槍轟爛腦袋。貝克維爾大部分的居民認為,是芮妮扣的扳機。要是妳頭髮上滴著腦漿跑出家門,別人當然會這樣認為。
「有個男人在鎮上四處打聽要找她,路克認為我應該知道這件事。」
「事隔這麼多年,怎麼會有人找她?」
芮妮咧嘴冷笑。她忍不住。「那傢伙才剛出獄。他因為謀殺重罪,在大牢裡蹲了三十年。沒錯,我母親可是很會挑男人的。」
「而且顯然很懂得如何讓人念念不忘,」昆西調侃地加上一句。「如果那人過了三十年還在想她的話。」
「路克把實情告訴了他。他還去查那人的背景,確定沒有問題後,才把事情轉告給我。就這樣。」
昆西臉上再度露出那種奇怪的表情。芮妮心想他像是要說什麼,但他顯然改變了心意。
服務生送來帳單。昆西掏錢付了帳。就像從前一樣,芮妮假裝自己並不在意。
※※※
理性的話,這個夜晚應該就此打住。昆西翩然而至,將一件急需處理的事交給她,接著帶她進城。彼時彼刻她占了上風,應該見好就收的。可是現在才七點鐘,氣溫才剛涼爽下來,再說,她的自尊還在蠢蠢欲動。
芮妮陪他逛珍珠區。看哪,這家漂亮的骨董店應有盡有,就連門前都違規地停著一輛保時捷。這裡又一家咖啡館,那裡又一間畫廊,還有這座展館,專門展示手工打造、不同於凡俗的獨特家具。她帶他走過一列列近年才由倉庫改造的住屋,家家外牆皆以乳黃色油漆與暖色紅磚裝修過,這樣的樸拙外觀,看不出裡頭是要價五十萬美元的公寓式住宅和豪華頂樓套房。每一家門前都有個小小的正方庭院,人們閒坐在裡面。還有不少情侶夫妻,身穿休閒時尚名牌、牽著得獎的黑色拉布拉多犬,從精心整治過的街道走過。
看看這地方,芮妮心想。再看看我。一個來自貝克維爾的小鎮姑娘能住進這一區,很不賴。
接著她的視線下移,瞥見自己起了毛邊的短褲、破舊的無袖背心,愉快的心情霎時消失無蹤。她渴慕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裡的漂亮東西。她也厭恨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裡的漂亮東西。她三十二歲了,卻還沒摸清真正的自己,不知道她的人生到底想要什麼。這讓她很生氣,不過多半是氣她自己。
她驀地一個後轉,拔腿朝山丘跑去。昆西一頭霧水,愣了半晌後跟了過去。
杜謝(Touche)是本地的一棟建築。當初一些大學生發現,日益沒落的倉庫區原來是可以住人的,而早在這一區住著盡是一堆窮大學生的時代,這棟樓便已矗立於此;等到開高級休旅車的群眾厭倦了這些洞穴一般的頂樓公寓轉而追求更新奇的時尚,這棟樓依然會屹立不搖。建築的一樓是間餐廳,不賴。樓上是彈子房,更棒。
芮妮將駕照和一疊鈔票交給吧臺,換來一堆撞球、兩根球桿,外加兩罐百威淡啤酒。昆西挑挑眉,把外套給脫了。燈火昏黃的房間裡起碼有二十來個大學生、半打飆車族,他是唯一穿西裝的人。他自己也知道,他現在是離了水的魚。
「八號球,」芮妮說。「廢球跟母球進袋分數一樣,誰先敲到八號球誰就輸。」
「我知道規則,」他說得平心靜氣。
「我想也是,」她把球放入三角框,將桿子遞過去要他開球。他卻將桿子在桌面上一推一滾,測試竿子有無變形,為她帶來第一個驚喜。「還不賴。」他說。
「這裡可是很有水準的。好啦,別拖拖拉拉的,開球。」
他身手不錯,這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她始終沒找到他的弱點,這讓她既著迷又氣惱。不過,儘管芮妮在珍珠區已住了四個月,杜謝還是唯一讓她感覺自在的地方。桌面因為使用過度時有磨損,地毯破舊,吧臺也夠爛。這地方飽經風霜,就跟她一樣。
昆西一開球就撞進兩球,接著一連進了六球,這才失手讓位。一旁觀戰久久不去的酒保雷諾德聳聳肩,像是不以為意。杜謝這地方吸引過眾多撞球高手上門,他看過更高竿的。
芮妮昂首闊步地接過手來。她現在心情大好,血脈裡腎上腺素湧動,耳裡迴盪著快樂的音符。她面上帶著笑,連她自己都感覺得到。昆西眼眸中慢慢燃燒起一道光。當她彎身在桌面上,她能感覺他的目光落在她裸露的臂膀上。此刻的他已敞開襯衫領口,衣袖高捲,雙手沾著粉筆灰,臉上一抹淡藍色污漬。
兩人處於危險的制衡局面。她喜歡這樣。
「角袋,」她說,比賽正式開始。
兩人打了三小時。第一局他贏,因為她一時天真,想要讓母球跳過八號球進袋,結果沒中。第二局也是他贏,因為她野心過大,想要藉一個三重擦板球清檯,結果又失手。之後她以準確且一式一樣的手法贏了第三、第四、第五局,就連天性謹慎小心的昆西也不得不考慮要另闢蹊徑。
「要不要投降了?」她問。
「這才是暖身呢,芮妮。暖身而已。」
她衝著他綻開大大的笑容,回到球桌前。第六局,他將若干技巧換成了更有力的打法,讓她頗感意外。原來他一直對她留了一手。這反而讓事情更有趣了。
第六局他贏;第七局定勝負。
「妳最近很常打球嘛,」打到一半他說,當時他已連進四球。他的語氣雲淡風輕,但眉宇間閃著汗光,而且比起一開始,出手前盱衡桌面的時間越來越長。
「我喜歡這裡。」
「好地方,」他同意。「不過,真要打撞球,妳得去芝加哥。」
他要打八號球,結果失誤。芮妮從他手上接下桿子。
「去他的芝加哥,」她說,清空了毛絨桌面的球。
「現在要做什麼?」昆西問。他現在氣喘吁吁,她也是。彈子房變得好熱。時候已晚。她沒那麼天真,不至於聽不出這句問話中的幽微暗示。她對著這間破爛的彈子房環視一圈,再望望窗外,街燈已經燦燦亮起。她想到她那間價格高昂的漂亮公寓。她想到貝克維爾的那棟五十年代風格的老舊農舍,和她直到現在還懷念不已的高大松林。
她看著昆西,然後……「我該回家了,」她說。
「我也覺得。」
「我今天早上接了一份重要工作。」
「芮妮……」
「一切都沒有變,對不對?我們或許可以騙自己,但事實上什麼都沒有改變。」
「芮妮,我不知道事情到底有沒有改變。我從來就沒搞清楚過,當初是哪裡出了錯。」
「不是我這裡。」
「就是妳這裡!最後那個夜晚發生了什麼事我心裡有數。我知道我沒處理好,可是我願意重新再試。可是,妳卻開始忙到連我進城來都見不到妳,之後更忙到連我的電話都不回了。老天在上,我很清楚妳的遭遇。芮妮,我知道這很不容易──」
「又來了,你又開始同情我了。」
「是了解,不是同情!」
「非常接近!」
他閉上眼睛。她看得出來,他在默數到十,以免一時衝動跑過來掐死她。說來也夠諷刺,因為她對於身體受虐懂得更多,而這點他們倆都很清楚。
「我很想妳,」他終於開.聲音很輕「八個月了,我還在想妳。沒錯,說不定我來這裡給妳一份工作,很大的原因就是──」
「我就知道!」
「芮妮,我不可能想妳一輩子。」
這句話懸浮在空中。她沒有假裝誤解他的意思。她又想到貝克維爾,她生於斯長於斯的農舍,它屋後的大陽臺,那些高大漂亮、塔般聳立的松林。她想到十五年前的那一日,接著想到十五年前的那一夜,她知道,此時此刻他一定也在想著那些。昆西曾經告訴她,只要找出真相,她就能得到自由。
一年過去,現在的她已經不再那樣篤定了。這陣子她就是與真相和平共處,而她唯一能想到的,卻是他們之間依然壅塞著如此多的東西。
「我該回家了,」她又說了一遍。
他也重複一遍:「我也覺得。」
※※※
芮妮一個人走回家。她一個人將她洞穴般的公寓燈光捻亮。她洗了個冷水澡,刷完牙,一個人上床睡覺。
她做了個惡夢。
她走在非洲的沙漠裡。她知道這個地方;某天晚上她曾在探索頻道看過這個荒野節目。在夢境裡,她像是半夢半醒,既感覺這是電視節目中的景象,又感覺那些景物此時此刻就真實地展現在她面前。
那片沙漠一望無際,乾得可怕。一頭生病、力氣用盡的母象,剛生出一隻小象。牠全身沾滿黏液,搖搖晃晃站起身。牠母親輕嘆一聲,斷了氣。
芮妮坐在很遠的地方,完全幫不上忙。她聽到自己大喊:「跑,小傢伙,快跑,」雖然這時她還不知道她在害怕什麼。
出生才一小時的小象磨蹭著母親,試著去喝屍體的奶。牠終於蹣蹣跚跚走開。
芮妮跟著牠在沙漠中行走。空氣熱得冒煙,他們腳下的地面被烤得乾裂。孤苦無依的小象一邊尋找食物與同伴,一邊發出小小的哀鳴。牠來到一個小樹叢,樹木一棵棵垂頭喪氣。牠將身體靠在粗厚的樹幹上摩擦。
「這隻新生的小象以為樹幹是母親的腿,」芮妮聽到一個不見人影的旁白員這樣說。「牠摩擦樹幹,既是昭告自己的存在,也在尋求安慰,卻一無所獲。筋疲力盡的小象只好繼續在這片乾旱的蠻荒大地上尋找牠迫切需要的水。」
「跑,小傢伙,快跑。」芮妮再次喃喃催促。
小象搖搖晃晃往前走。幾小時過去,牠的步履越來越不穩,終於倒落在無情的地面上。但牠硬是撐持起自己,繼續前行。
「牠非找到水喝不可,」旁白員溫吞的聲音說道。「在沙漠生活,水是決定生死的關鍵。」
突然間,一群大象出現在地平線。象群越來越近,芮妮看到,其他的小象各自靠在母親龐大的身軀旁邊,尋求保護般向前奔跑著。象群停步時,那些小象也停下步伐開始吸奶,牠們的母親則用象鼻輕輕撫摸牠們。
芮妮鬆了一口氣。有其他的大象來到,小象得救了。
象群越走越近。小象朝牠們跑去,發出歡欣的叫鳴。只見領頭的公象踏前一步,用象鼻托起小孤象,朝遠處用力一甩。出生才九小時的小象重摔落地,沒有動彈。
旁白員繼續說故事。「象群收留孤象的情況並不少見。各位剛才看到的攻擊行為,顯示這場乾旱異常嚴重;象群要讓自己的成員活下去已經夠困難了,因此不願意再接納外來者。沒錯,那隻公象將這頭新生小象視作威脅,此事攸關團體生存,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芮妮試著朝倒地不起的小象奔去,可是那片沙漠越變越寬,越變越大,她無論如何也跑不到牠身邊。「跑,小傢伙,快跑。」
小象終於有了動靜。牠甩甩頭,踉踉蹌蹌爬了起來。牠的腿不斷顫抖著。芮妮以為牠會再度摔地,只見牠頭一低,硬是打起精神來。顫抖停止了。
那群路過的象依然在視線之內。小象跟在象群後面追趕。
一隻年紀較輕的公象轉過頭,駐足片刻,對準小象的頭踢了一腳。小象整個往後傾倒。牠哭了,繼續努力追趕。另外兩頭公象轉過頭來。小象朝牠們奔去,那兩頭象卻將牠一掌掃落在地。小象顫巍巍地站起身,兩頭象又將牠打倒在地。小象不死心,鍥而不捨地追趕,一路不斷哭叫。公象將牠壓進堅硬、乾裂的土裡,這才轉過身,拖著笨重的身軀繼續前行。
「跑,小傢伙,快跑,」芮妮低呼,淚水滑下她的面頰。
氣若游絲的小象勉力爬起身子。牠的頭上有血。牠皮開肉綻的身軀旁有蒼蠅圍繞,發出嗡噏聲響。牠一隻眼睛已經腫到無法睜開。來到這個世間才九小時,每個時刻都慘酷無比,但牠依然奮戰不懈,努力想活得更久一些。
牠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一步一步地,牠跟在象群後面,只是不再哭號,也不再靠得過近,以免引起激烈反應。
三小時後,太陽沉沉掛在西邊,象群找到了一個淺水塘。群象一隻隻走進水裡。根據旁白員的敘述,這隻新生的孤象靜靜等著。等牠們喝完用完,就輪到牠了。
芮妮的呼吸終於和緩下來。不會有事了。那群動物找到了水源,只要牠們不再感覺受到威脅,就會幫助那頭小象。小象鍥而不捨,現在,一切雨過天青。世事就是這樣;無法忍受的你繼續忍受,以後就能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她正這樣想著,一群胡狼卻在瞬間出現,就在那群漠不關心的公象面前撲向驚慌失措的小象。胡狼從容不迫地將牠撕成了碎片。
芮妮驚醒過來。她的耳際依然縈繞著小象垂死前的哀號。她的淚水決堤,撲簌而下。
她搖搖晃晃下了床。她穿過黑漆漆的公寓走進廚房,替自己倒了一杯水,長長地喝了好大一口。她的公寓一點聲音也沒有。午夜三點鐘,寂靜,漆黑,空洞。她的手在發抖。她的身體好像不屬於自己。
她好希望……
她好希望昆西就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