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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眠醫生 by 史蒂芬‧金
2019-11-14 18:14
當水面上的顏色褪成最淡的粉紅色澤──玫瑰灰──的時候,艾柏拉走到他身旁。他不必轉頭就知道她在那兒,也知道她套上一件毛衣蓋住她裸露的雙肩。新罕布夏州中部的春天傍晚,即使在下雪的最後威脅消失以後,空氣也冷卻得非常快。
丹,我好愛那條手鍊。
她幾乎不再稱呼他舅舅。
我很高興。
「他們要你和我談那些盤子的事,」她說。口頭的話語絲毫沒有在她思緒中透露出的那種溫暖,而她的思緒已不在了。在非常禮貌、誠摯的感謝之後,她封起內心的自我不讓他瞧見。她現在很擅長這一招,而且一日比一日精進。「對不對?」
「妳想要談嗎?」
「我向她道歉過了,我告訴過她我不是故意的,我不認為她相信我。」
我相信。
「那是因為你知道,可是他們不了解。」
丹沒說什麼,只傳了一個想法:
?
「他們什麼都不相信我!」她突然爆發。「這實在太不公平了!我根本不知道在珍妮佛的無聊派對上會喝酒,而且我完全沒喝!但是,她還是罰我禁足了他媽的兩個禮拜!」
???
沒有回應。河面現在已近乎完全陰暗。他冒險偷看她一眼,瞧見她正在審視她的運動鞋──紅色的以搭配她的裙子。此時她的臉頰也和裙子相稱。
「好吧。」她最後說,雖然她依舊沒看他,但她的嘴角向上彎,勉強勾出一點笑容。「我騙不了你,對吧?我喝了一口,只是想嚐嚐看是什麼味道,有什麼大不了的?我猜我回家時她從我的口氣中聞出來。而且你猜怎麼樣?根本沒什麼大不了,難喝死了。」
丹沒有答腔。倘若他告訴她,他也覺得他自己的第一口酒難喝極了,他也曾認為那沒什麼大不了,不是多麼珍貴的祕密,她應該會覺得那是大人吹噓的胡說八道而不予理會,你無法用自己成長的經驗來教化孩子,或者教導他們如何做。
「我真的不是故意打破盤子的。」她小聲地說。「就像我告訴她的,那是意外。我只是太生氣了。」
「妳是生來如此。」他所記得的是在蘿絲循環的時候,艾柏拉俯身站在高帽蘿絲旁邊。會痛嗎?艾柏拉詢問那個外貌像女人的瀕死東西(只除了那根可怕的獠牙)。我希望會痛,我希望痛得很厲害。
「你要教訓我嗎?」然後,以輕快的蔑視口吻說:「我知道那是她想要的。」
「我不說教,但是我可以告訴妳一個我媽媽告訴我的故事。那是妳外曾祖父的故事。妳想聽嗎?」
艾柏拉聳一下肩。那聳肩表示,趕快說吧。
「托倫斯老先生不是像我這樣的護理員,但很接近。他是個男護士。他在去世前走路都要拄著枴杖,因為他出了車禍,腿撞壞了。有天晚上,在餐桌上,他拿那根枴杖打他老婆。毫無理由;他就是開始一陣痛打。他打斷她的鼻子,打破她的頭皮。當她從椅子上跌到地板上時,他站起來繼續揍她。據我爸告訴我媽的話,要是布雷特和麥可──他們是我的伯父──沒拉開他的話,他會把她打死。當醫生來的時候,妳外曾祖父拿著他自己的小醫藥箱跪在地上,盡他所能做的事。他說她從樓梯上摔下來。外曾祖母──妳從未見過的嬤嬤,艾柏拉──證實了他說的話。孩子們也是。」
「為什麼?」她輕聲說。
「因為他們害怕。後來──在老先生死了很久以後──妳外公折斷了我的手臂。之後,在全景飯店──那間飯店就坐落在目前世界之頂豎立的位置──妳外公差點打死我媽。他用的是短柄槌球的球桿,不是枴杖,但基本上是相同的情況。」
「我明白了。」
「好多年後,在聖彼德斯堡的酒吧裡──」
「停!我說我懂了嘛!」她在發抖。
「我用一根撞球桿把一個男人打到昏迷,因為我洗袋的時候他大笑了。在那以後,傑克的兒子和老先生的孫子穿著橘色囚衣,在四一號公路沿線撿了三十天的垃圾。」
她背過臉去,開始哭泣。「謝謝你啊,丹舅舅。謝謝你毀了……」
一個影像充斥他的腦袋,暫時遮蔽了河面:一個燒焦、冒煙的生日蛋糕。在某些情況下,這影像會十分有趣。但在這情形下並不好笑。
他輕輕地抓住她的雙肩,把她轉回來面向他。「這裡頭沒有什麼教訓,也沒有重點,只是家族史而已。以永垂不朽的貓王艾維斯‧普里斯萊的話來說,那是妳的寶貝,由妳負責搖。」
「我不明白。」
「有一天妳可能會寫詩,像康伽妲一樣。或者用妳的心靈力量把其他人從高處推下去。」
「我絕對不會……但是蘿絲是罪有應得啊。」她仰起濡濕的臉向著他。
「這點毫無疑問。」
「那為什麼我會夢到呢?為什麼我希望能挽回?她會殺了我們,那為什麼我會希望時光能倒流?」
「妳希望能收回的是殺戮這件事,還是殺戮的快感呢?」
艾柏拉垂下頭。丹想要將她擁入懷中,卻沒有行動。
「不是教訓,也不是道德規範,只是鮮血呼喚鮮血,失眠的人愚蠢的衝動。等妳徹底清醒時妳已經走到人生的另一個階段。這對妳來說很困難,我了解。對每個人來說都不容易,但是大多數青少年沒有像妳這樣的能力,像妳這樣的武器。」
「那我該怎麼做?我能做什麼?有時候我很生氣……不只是對她,還有對老師……對學校裡那些自以為了不起的同學……對那些如果你不擅長運動,或穿錯衣服什麼的就大聲嘲笑的人……」
丹想起凱西‧金斯利曾給予他的忠告。「去廢物堆。」
「什麼?」她瞪大眼睛看著他。
他送她一張圖片:艾柏拉利用她非凡的天賦──仍未發展到極致,雖然不可思議卻是千真萬確──翻倒廢棄的冰箱,引爆無用的電視機,拋擲洗衣機。海鷗嚇得成群飛起。
現在她沒瞪著眼;而是咯咯發笑。「那有用嗎?」
「廢物堆總比妳媽媽的盤子好。」
她把頭歪一邊,用輕鬆愉快的眼神盯著他。他們重歸於好了,這樣很好。「可是那些盤子很──醜。」
「妳會試試看嗎?」
「會。」從她的表情看來,她迫不及待想試。
「還有一件事。」
她變得嚴肅起來,等待。
「妳不必當任何人的出氣筒。」
「那很好,不是嗎?」
「是,只要記住妳發起脾氣可能多麼危險。儘量──」
他的手機響了起來。
「你該接電話。」
他挑起眉毛。「妳知道是誰打來的?」
「不,但我想這通電話很重要。」
他從口袋拿出手機,看螢幕顯示:利文頓之家。
「喂?」
「丹尼,我是克勞黛特‧艾柏森。你能來一趟嗎?」
他在腦中清點一下目前在他黑板上的安養院客人名單。「艾曼達‧瑞克?還是傑夫‧凱洛格?」
結果兩個都不是。
「如果你能來的話,最好馬上就來。」克勞黛特說。「趁他還有意識。」她遲疑了片刻。「他要求找你。」
「我會過去。」雖然如果情況像妳說的那麼糟,等我到那裡的時候他大概已經過世了。丹切斷通話。「我得走了,寶貝。」
「即使他不是你的朋友。即使你甚至不喜歡他。」艾柏拉看起來若有所思。
「對,即使如此。」
「他叫什麼名字?我沒聽到。」
弗瑞德‧卡爾林。
他送出訊息後,用兩手摟住她,緊緊、緊緊地擁抱。艾柏拉也同樣地回應。
「我會試一試,」她說。「我會非常努力地試試看。」
「我知道妳會的,」他說。「我曉得妳一定會。聽好,艾柏拉,我非常地愛妳。」
她說:「我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