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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眠醫生 by 史蒂芬‧金
2019-11-14 18:14
你會記起遺忘的事物。
在克勞德蓋普付出慘痛代價的勝利餘波中,這個句子縈繞在丹的腦海,宛如一小段惱人、無意義的音樂侵入你的腦袋不肯離去,就像你發現自己連半夜跌跌撞撞地走去浴室時都會哼唱的那種音樂。這個句子十分惱人,卻並非毫無意義。由於某種原因他把這句話和東尼聯繫在一起。
你會記起遺忘的事物。
將真結族的溫尼貝格開回他們自己的車旁,停在弗雷澤鎮公園的迷你鎮站是不可能的。即使他們不怕被人看見從溫尼貝格下來,或是在車內留下法醫證據,他們也不需要投票就否決了這個可能性。車子聞起來不僅有疾病與死亡的味道;而且有邪惡的氣味。丹則有另一個理由。他不知道真結族的成員是否會以幽靈人的形態再回來,但他不想查明。
因此他們將棄置的衣物和毒品器材扔進薩科河,在河中沒下沉的東西會順流而下漂到緬因州,然後他們依照來時的方法搭乘海倫‧利文頓號回去。
大衛‧史東坐進列車長席,看見丹仍拿著艾柏拉的絨毛兔子,便伸出手來要。丹非常樂意地將兔子遞過去,並留意到艾柏拉的父親另一隻手中握著:他的黑莓機。
「你打算拿那個做什麼?」
大衛望向軌距狹窄的軌道兩旁流過的樹林,再轉回來看著丹。「等我們一到手機信號涵蓋範圍內,我就要打電話到迪恩家。如果沒人接,我就要打電話報警。要是有人接,但艾瑪或她母親告訴我艾柏拉不在了,我也會打電話報警。假設迪恩他們還沒報警的話。」他打量人的眼神冷淡、談不上友善,不過起碼他克制了對女兒的擔憂,更有可能是恐懼,丹敬重他這點。這樣子也比較容易同他講道理。
「托倫斯先生,我認為你該為此負責。這是你的計畫,你瘋狂的計畫。」
就算指出他們全都贊成了這個瘋狂的計畫,或者他和約翰對艾柏拉的持續沒回應差不多跟她父親一樣焦急,也於事無補。基本上,這人說得沒錯。
你會記起遺忘的事物。
這是有關全景飯店的另一個回憶嗎?丹認為是。但是為何現在出現?為何在這裡出現?
「大衛,她幾乎確定被帶走了。」說話的是約翰‧道頓。他移到火車前頭,就在他們後面。夕陽餘暉穿透樹林,在他臉上閃耀不定。「假如是那種情況,你告訴警察,你認為艾柏拉會發生什麼事?」
願上帝保佑你,丹心想。如果這句話由我來說,我懷疑他是否會聽。因為,說到底,我是個和他女兒串通的陌生人。他永遠無法完全相信我不是害她陷入這場混亂的人。
「不然我們還能做什麼?」大衛問,接著他脆弱的鎮定崩潰了。他開始哭泣,將艾柏拉的絨毛兔子抱到臉上。「我要怎麼跟我太太說?說我在克勞德蓋普開槍打人的時候,有個妖怪偷走我們女兒?」
「先做重要的事,」丹說。他不認為AA的標語,像是放下並交託給上帝,或是沉住氣之類的話,此時艾柏拉的爸爸會聽得進去。「等手機收得到訊號時,你應該打電話到迪恩家。我想你會聯絡到他們,他們也沒事。」
「你覺得會這樣,為什麼?」
「我最後一次和艾柏拉通訊的時候,我叫她請她朋友的媽媽報警。」
大衛眨了眨眼。「真的嗎?或者你只是為了保護自己所以現在這麼說?」
「是真的。艾柏拉開始回答時說:『我不在』之後我就和她斷了聯繫。我想她正要告訴我她已經不在迪恩家了。」
「她活著嗎?」大衛用冰透的手一把抓住丹的手肘。「我女兒還活著嗎?」
「我沒收到她的訊息,不過我確定她仍活著。」
「你當然會那麼說,」大衛低聲說。「為了掩蓋你犯的錯,對吧?」
丹縮回反駁的話。要是他們開始爭吵,任何救回艾柏拉的微小機會都將變成無望。
「這很有道理。」約翰說。雖然他臉色依舊蒼白,雙手仍不太穩,但他用的是醫生對病人的平靜口吻。「死了,她對剩下的那個傢伙,抓她的那個傢伙,就沒有用處了。活著,她可以當人質。而且,他們想要她的……嗯……」
「他們想要她的精華,」丹說。「精氣。」
「還有一件事,」約翰說。「你打算怎麼跟警察說我們殺掉的那些人?說他們開始循環,一下子看得見,一下子看不見,直到完全消失為止?然後我們丟掉了他們的……他們殘餘的東西?」
「我不敢相信我居然讓你拐我捲入這件事裡。」大衛不停地將兔子扭來扭去。要不了多久這個老玩偶就會裂開,迸出裡頭的填充物。丹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忍受看見那一幕。
約翰說:「聽著,大衛。為了你女兒,你必須讓你的腦袋冷靜下來。自從她在《購物指南》上看到那男孩的相片,想要查出他的事情時,她就陷進這件事裡了。那個艾柏拉稱為高帽女人的傢伙一得知她的存在,就幾乎非得來找她不可。我不清楚精氣的事,我也不大明白丹所說的閃靈,不過我知道像我們正在對付的這種人絕不會留下目擊者。以愛荷華男孩的案子來說,你女兒就是目擊證人。」
「打給迪恩他們,但是口氣輕鬆點。」丹說。
「輕鬆?輕鬆?」他看起來像是正在試著說瑞典話的樣子。
「說你想問艾柏拉是否需要你到店裡買些什麼──麵包、牛奶,或那一類的東西。如果他們說她回家了,就說好吧,你會打到家裡聯絡她。」
「然後呢?」
丹不知道。他只知道他需要思考。他需要努力想想遺忘了什麼。
但是約翰知道。「然後你就試試聯絡比利‧費里曼。」
等到黃昏,利文頓號的車頭燈在鐵軌的過道劈出明顯可見的圓錐形時,大衛的手機終於出現了信號格。他撥電話到迪恩家,儘管他一手強有力地緊握住如今已變形的哈皮,臉上流下大滴大滴的汗珠,不過丹認為他做得相當好。艾比能來接一下電話,告訴他他們是否需要停下來在超市買什麼東西嗎?哦?她走了嗎?那他會試試打家裡電話找她。他再多聽了一會兒,說他一定會那麼做,然後結束了通話。他凝視著丹,一雙眼有如臉上兩個鑲白框的洞。
「迪恩太太要我問問艾柏拉感覺怎麼樣,顯然她是抱怨著經痛回家的。」他垂下頭。「我甚至連她開始有月經都不知道,露西從來沒說過。」
「有些事情爸爸不需要知道,」約翰說。「現在試試看聯絡比利吧。」
「我沒有他的電話號碼。」他突然發出一聲笑──哈!「我們這夥人真是一團糟。」
丹憑記憶背誦出電話號碼。前方樹木逐漸稀疏,他能看見弗雷澤主要街道上的路燈光亮。
大衛輸入電話號碼仔細聽。再多聽片刻後切斷電話。「語音信箱。」
三個男人默默無言,利文頓號開出樹林,朝迷你鎮行駛最後兩英里。丹再嘗試聯繫艾柏拉一次,使盡他所能鼓起的全部精力擲出他精神的聲音,卻毫無回應。她稱為烏鴉的傢伙八成用某種方法讓她失去知覺。剛才刺青女人拿著注射針。烏鴉大概也有一支。
你會記起遺忘的事物。
這想法的起源從他的心靈最深處浮現,也就是他收藏鎖盒的地方,鎖盒中裝著所有全景飯店以及出沒其間的鬼魂的可怕回憶。
「是那個鍋爐。」
坐在列車長席上的大衛瞥向他。「什麼?」
「沒事。」
全景飯店的暖氣系統年代久遠。必須定期釋放蒸汽的壓力,否則壓力就會不斷地爬升、爬升,到達某個點後鍋爐就會爆炸,將整間飯店炸到天空去。當傑克‧托倫斯急遽地陷入精神錯亂的狀態時,他忘了這件事,但他的小兒子收到了來自東尼的警告。
這是另一個警告,或只是由於壓力和內疚導致令人發狂的記憶出現?因為他確實感到內疚。約翰說得沒錯,無論如何艾柏拉都會成為真結族的目標,然而情感是理性思考無法攻破的。那是他擬定的計畫,現在計畫出了錯,他責無旁貸。
你會記起遺忘的事物。
那是他老朋友的聲音,想告訴他有關他們目前情況的事,或者只是留聲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