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穿著斜紋棉褲和T恤的男人用那把怪槍朝丹開火。一陣空氣壓縮的咻咻聲，倏地一支飛鏢刺穿哈皮的背部。丹從野餐籃的殘骸中舉起葛拉克，再度開槍。斜紋棉褲男人的胸口中彈，直往後退，一面發出咕噥聲，細小的血滴從他的T恤背後噴出。

　　安蒂‧史坦納是最後一個站立的人。她轉身，看見大衛‧史東愣在那裡，一臉茫然，便奮力衝向他，將皮下注射針緊握在拳頭裡像支匕首。她的馬尾宛如鐘擺般地搖晃。她高聲尖叫。在丹眼中，一切似乎都放慢速度，變得清晰可辨。他有時間看出注射針的末端仍套著塑膠的保護套，並且有時間思考，這些傢伙是哪來的小丑？答案，毫無疑問，他們絕對不是小丑。他們是全然不習慣獵物抵抗的獵人。但是當然囉，他們通常的目標是孩童，另外，還有毫無疑心的人。

　　大衛只是眼睜睜地看著一面咆哮一面朝他衝過來的鳥身女妖。也許他的槍中已無子彈；更有可能是一發已是他的極限。丹舉起他自己的槍卻沒有射擊。沒打中刺青女人反而擊中艾柏拉父親的機率實在太大。

　　就在這時約翰從樹林中飛奔而出，猛烈撞上大衛的背，將他往前推向攻擊過來的女人。撞擊將她的尖叫聲（出於憤怒？或是驚慌？）從胸口擠壓出來，伴隨著一股猛烈噴出的氣流。他們兩人都絆倒了。注射針飛起。刺青女人四肢著地地爬去爭搶注射針，約翰舉起比利的獵鹿槍槍托，往下捶打她的頭側面。這一擊受到腎上腺素的刺激，卯足了全力。嘎扎一聲她的下顎斷裂了，五官向左扭曲，一隻眼睛震驚地瞪視，從眼窩鼓出。她四肢伸開翻身仰躺，血從她的嘴角流淌下來。她的兩手，緊握又張開，緊握又張開。

　　約翰放下步槍，轉向丹，一副大受衝擊的樣子。「我不是故意那麼用力地打她的！天啊，我只是太害怕了！」

　　「看看那個鬈髮的。」丹說。他站了起來，兩腿感覺過長，不太正常。「看著他，約翰。」

　　約翰注意看。沃爾納特倒在一灘血泊中，一手抓著他被撕裂的頸部。他正在急速地循環。他的衣服塌陷，又膨脹起來。從他手指流出的血液消失，之後又再重現。手指本身也一樣，那人成了瘋狂的X光照片。

　　約翰往後退，兩手摀住口鼻。丹仍然有那種緩慢、清晰無比的感覺。他有時間看清刺青女人的血液，以及她那黏在雷明頓泵動式步槍槍托上的那撮纏結的金髮，也反覆地出現又消失。這讓他想起……

　　丹，烏鴉在哪裡？烏鴉在哪裡？？？

　　跑向艾柏拉的父親時，她的馬尾如何像鐘擺般地來回晃動。艾柏拉告訴過他們貝瑞在循環。如今丹明瞭了她的意思。

　　「那個穿著釣魚T恤的傢伙也在循環。」大衛‧史東說。他的聲音只有些微的顫抖，丹猜想他知道大衛女兒的剛強個性是遺傳誰了。不過他現在沒時間細想。艾柏拉告訴他他們沒逮到整個小隊。

　　他全速衝向溫尼貝格，車門仍然開著。他跑上階梯，迅速趴到鋪著地毯的地板上，頭竟然猛力地撞到餐桌底下的柱子，頓時視野閃過數顆閃亮的金星。電影裡從來不會發生這種事，他暗想，隨即翻過身來，預期會遭受留在後頭當後衛部隊的人開槍射擊，或是踐踏，或者注射藥物──一個艾柏拉稱為烏鴉的人物。看來，他們終究不是徹底的愚蠢和自大。

　　溫尼貝格上空無一人。

　　看起來是空蕩蕩的。

　　丹站起來，匆匆忙忙地穿過小廚房。他經過一張由於頻繁的占用而凌亂不堪的折疊床。他的心思有部分注意到儘管空調仍在運轉，這輛休旅車聞起來卻像上帝的懲罰一樣。那邊有個衣櫃，不過滑軌上的門敞開，他看見裡面除了衣服外別無他物。他彎下腰找尋人腳。但一無所獲。他繼續走到溫尼貝格的後面，在浴室門旁邊站住。

　　他想到更多電影的胡說八道，一把拉開門，同時蹲低身體。溫尼貝格的廁所是空的，他並不意外。假如有人想躲在那裡面，他到現在早就死了。光是那氣味就會使他致命。

　　也許有人真的死在這裡，或許就是這個烏鴉。

　　艾柏拉立即回來，充滿了驚慌，以強大的功率播送，打散了他自己的思緒。

　　不是，死掉的是貝瑞，烏鴉在哪裡？把烏鴉找出來！

　　丹離開休旅車。來找艾柏拉的兩個男人都不見了；只留下他們的衣服。至於女人──想要催眠他的那位──仍在，但是不會撐太久了。她爬行到放著毀掉的柳條籃子的野餐桌邊，此時撐靠在長椅的座位上，剛遭變形的臉上一雙眼睛瞪著丹、約翰，和大衛。鮮血由她的口鼻流淌下來，形成一副紅色的山羊鬍子。她的罩衫前襟濕透。丹走近時，她臉上的皮膚消散，衣服往內塌陷貼在她的骨骼支架上。她的胸罩肩帶不再由雙肩固定位置，頹然鬆落成圈。至於她身上柔軟的部位，只剩下眼睛，盯著丹。不久她的肌膚自己重新編織起來，身體周圍的衣服又鼓脹起來。落下的胸罩肩帶深陷入她的上臂，左邊的肩帶勒住響尾蛇讓它無法咬人。緊抓住她破碎下顎的指骨又長成一隻手。

　　「你們耍了我們，」蛇吻安蒂說。她的聲音含混不清。「居然被一群鄉巴佬給耍了。我不相信。」

　　丹指著大衛。「那邊那個鄉巴佬就是你們來綁架的女孩的父親，如果妳好奇的話。」

　　蛇吻勉強痛苦地咧嘴一笑。鮮血鑲在她的牙齒邊緣。「你以為我他媽的在乎嗎？對我來說他只不過是另一個搖晃的老二罷了。就連羅馬的教皇也有一根，你們根本沒人在乎把老二放到哪裡去。他媽的男人，是非得贏不可，是吧？永遠都必須──」

　　「另外一個人在哪裡？烏鴉在哪裡？」

　　安蒂咳了一下。血從她嘴角汩汩地流出。她曾經一度迷失，後來被發現。在黑漆漆的電影院裡被有著一頭濃密黑髮的女神找到了。如今就算她快要死了，她也不願改變任何事。在前演員總統到黑人總統之間的這些年過得很好；與蘿絲共度的那個不可思議的夜晚甚至更棒。她仰頭朝英俊的高個子燦爛地露齒一笑。咧嘴很疼，但不管怎樣，她還是咧開了嘴。

　　「哦，他啊，他在賭城雷諾，肏鄉巴佬的歌舞女郎。」

　　她又開始消失。丹聽見約翰‧道頓喃喃地說：「噢，我的天啊，看看那個。腦出血。我真的能看見呢。」

　　丹等著看刺青女人是否會回來。終於她回來了，從血淋淋、緊咬的牙關中發出長長的呻吟。循環似乎甚至比導致她循環的那一擊更為疼痛，不過丹認為他可以補救。他將刺青女人的手從破碎的下顎拉開，用手指戳進去。這麼做的時候他能感覺到她整個頭蓋骨移動了一下；這就像是推動以幾條膠帶黏在一起的嚴重碎裂的花瓶側邊。這回刺青女人不僅是呻吟而已。她大聲咆哮，無力地用爪子抓丹，丹置之不理。

　　「烏鴉在哪裡？」

　　「安尼斯頓！」蛇吻高聲叫喊。「他在安尼斯頓下了車！請別再傷害我了，爸爸！求求你，不要，我願意照你的要求做任何事！」

　　丹想起艾柏拉說這些怪物對愛荷華的布萊德‧崔佛做了什麼事，他們如何折磨他，以及只有天知道還有多少個其他人，感到一股幾乎難以抑制的衝動，想要將這殺人婊子的下半張臉整個扯下來。用她自己的下顎骨猛擊她破裂、淌血的頭蓋骨，直到腦殼和骨頭兩個都消失為止。

　　然而──荒謬的是，在這種情況下──他竟然想起了穿著勇士隊T恤的小孩，伸手去拿堆在發亮的雜誌封面上剩餘的古柯鹼。糖糖，他說。這個女人完全不像那個孩子，一點也不，可是如此告訴他自己並無幫助。他的怒氣忽然消逝，留下他感覺噁心、虛弱又空虛。

　　請別再傷害我了，爸爸。

　　他起身，在襯衫上擦一擦手，不假思索地走向利文頓號。

　　艾柏拉，妳在那裡嗎？

　　在。

　　現在不是那麼的驚慌，很好。

　　妳需要請妳朋友的媽媽打電話給警察，告訴他們妳有危險，烏鴉在安尼斯頓。

　　讓警察涉入一樁根本上是超自然的事件中，是丹最不樂見的，不過在這一刻他看不到別的選擇。

　　我不在……

　　她尚未傳完，她的想法就遭到一個女性憤怒的強勁尖叫聲所遮蔽。

　　妳這小賤人！

　　驀地高帽女人又出現在丹的腦海裡，這回不像是夢境的一段，而是在他清醒的雙眼後頭，她的影像灼熱：一個可怕的美麗生物，此刻光裸著身體，濕濕的頭髮捲曲如梅杜莎的蛇髮，披散在雙肩上。緊接著她的嘴巴張開，美麗的外貌被撕裂。只剩下一個黑洞和一根突出、變色的牙齒。近乎是根獠牙。

　　妳幹了什麼好事！

　　丹搖搖晃晃，將一手靠在利文頓號領頭的乘客車廂上支撐住他自己。他腦袋裡的世界在旋轉。高帽女人消失，忽然間一批關心的臉龐聚集在他四周。他們在問他是否還好。

　　他想起艾柏拉曾努力解釋，她在《安尼斯頓購物指南》上發現布萊德‧崔佛照片的那天，世界是如何旋轉；如何在突然間艾柏拉就從高帽女人的眼睛望出去，而高帽女人則透過她的雙眼往外看。現在他明白了，類似地情況又發生了，這回他搭了順風車。

　　蘿絲在地上，他能看見頭頂上一片廣闊的傍晚天空。簇擁在她周圍的人無疑地是她的那夥兒童殺手，這是艾柏拉所看到的景象。

　　問題是，蘿絲看見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