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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眠醫生 by 史蒂芬‧金
2019-11-14 18:14
星期一晚上七點四十五分,蘿絲的無線電對講機收到了訊息。是烏鴉。「妳最好過來這裡,」他說。「開始了。」
真結族站在爺爺的休旅車四周,沉默地圍成一圈。蘿絲(現在以獨有的違抗地心引力的角度戴著高帽)穿過他們,停下腳步擁抱安蒂片刻,接著走上階梯,輕輕敲一下門,逕自走進去。納特與高個莫兒和圍裙安妮,爺爺的兩名非自願的護士,站在一起。烏鴉坐在床尾,蘿絲一進來他就站了起來。今天晚上他顯露出年紀。嘴巴兩邊出現了皺紋,黑髮中也有幾綹白絲。
我們需要吸取精氣,蘿絲心想。等這件事結束,我們就來吸。
弗利克爺爺現在急速地循環:先是透明,再來變實體,之後又變透明。但是每次透明的時間都比前次更長,消失的部位也更多。他很清楚發生了什麼事。蘿絲看得出來。他的眼睛睜大、充滿恐懼;他的身體隨著經歷改變的劇痛而扭動。在她內心深處,她總是允許自己相信真結族的不朽。對,每隔五十或一百年左右就有人逝世──例如那個高大、低能的荷蘭人,放手漢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不久,在一場阿肯色州的暴風中碰到掉落的電線觸電而死,或溺死的補丁凱蒂,或是卡車湯米──但那些都是例外。通常死亡的人都是由於他們自身的粗心大意所造成。因此她總是深信不疑。如今她明白她和執著地相信聖誕老人和復活節兔子的鄉巴佬孩童同樣的愚蠢。
他循環回到實體,一邊呻吟、哭泣、顫抖。「讓它停止,蘿絲丫頭,讓它停止吧。好痛──」
在她來得及回答之前──事實上,她能說什麼呢──他漸漸消逝,直到只剩下一副簡略的骨骼和一雙瞪大、飄浮的眼睛。那是最糟糕的。
蘿絲想要用意念與他接觸,以那種方式安慰他,但抓不住任何東西,弗利克爺爺向來存在的地方──時常脾氣暴躁,偶爾和藹親切──如今只剩下破碎影像形成的咆哮風暴。蘿絲從他身上縮回,無比地震驚。她再度心想,這不可能發生。
「或許我們應該幫他脫離痛苦。」高個莫兒說。她的手指掐入安妮的前臂,安妮卻似乎沒感覺到。「給他打一針,或什麼的。納特,你袋子裡有些藥吧,是不是?你一定有吧。」
「那又有什麼幫助呢?」沃爾納特的聲音嘶啞。「也許會提早一點,但是現在循環的速度太快了。他沒有系統讓藥物流通。如果我在他手臂上打一針,我們會在五秒鐘後看見藥滲進床裡,最好就順其自然吧,不會太久了。」
是不會太久。蘿絲又數了四次完整的循環。到第五次時,甚至連骨頭都消失了。有一瞬間眼珠仍留著,先是直盯著她,之後又轉過去看烏鵾達迪。那對眼睛懸浮在枕頭上方,枕頭仍舊因為他頭的重量而凹陷,並且沾滿了野根髮油,他似乎有無限供應的野根髮油。她想她記得貪心葛曾經告訴她他是在eBay上購買的。電子灣,去他媽的!
之後,慢慢地,那雙眼睛也不見了。只不過當然並非真正地消失;蘿絲知道今晚稍後她將會在夢中看見這雙眼睛。其他在弗利克爺爺臨終床前侍候的人也會。如果他們睡得著的話。
他們等候,沒人完全確信老人不會再出現在他們眼前,如同哈姆雷特的父親或雅各‧馬利﹡或其他的鬼魂那般,然而只有他消失的頭的形狀,髮油留下的污漬,以及他剛才所穿的沾滿屎尿、扁掉的四角褲。
﹡狄更斯小說《小氣財神》中出現的鬼魂。
莫兒突然激動地啜泣起來,把頭埋進圍裙安妮寬厚的胸脯。那些在外頭等候的人聽見了,一個聲音(蘿絲永遠不會知道是誰)開始說話。另一個加入,接著第三個、第四個。不久他們全都在星光下吟詠,蘿絲感到強烈的寒意彎彎曲曲地爬上她的背。她伸出手,碰到烏鴉的手,緊緊握住。
安妮加入了。接著是莫兒,她的話語含混不清。納特。然後是烏鴉。高帽蘿絲深吸口氣,讓自己的聲音加入他們之中。
Lodsam hanti,我們是被選中的一族。
Cahanna risone hanti,我們是幸運的一族。
Sabbatha hanti、sabbatha hanti、sabbatha hanti。
我們是真結族,我們長存於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