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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眠醫生 by 史蒂芬‧金
2019-11-14 18:14
今晨弗利克爺爺的佛利伍露營車上沒有松樹香味的空氣清香劑,及阿爾克札雪茄的氣味,而是充滿了糞便、疾病,和死亡的味道。同時擠滿了人。至少有十二位真結族成員在場,有的聚集在老人的床邊,更多人在起居間裡或坐或站,喝著咖啡。其餘的人在外面。每個人都一臉震驚與不安。真結族不習慣面對自己人的死亡。
「全都出去吧,」蘿絲說。「烏鴉和納特──你們留下來。」
「看看他,」佩蒂以顫抖的聲音說。「那些斑點!而且他拚命地循環啊,蘿絲!噢,這真是太可怕了!」
「走吧。」蘿絲說。她語氣溫柔,並在佩蒂肩膀上安慰地輕捏一下,但她真正想做的是將她的肥臀踢出門外。她是個懶惰的八婆,一無是處只會暖貝瑞的床,而且八成連那招都不是很擅長。蘿絲猜想絮絮叨叨比較像是佩蒂的專長。更確切地說,是在她沒被嚇儍的時候。
「去吧,各位。」烏鴉說。「如果他就要死了,可不需要讓一群人圍觀。」
「他會撐過去的。」愛爾蘭人山姆說。「弗利克爺爺比煮熟的貓頭鷹還要強韌呢。」不過他伸手摟住看來不知所措的俄國人芭芭,緊緊地擁抱她片刻。
他們開始移動,有的在走下階梯加入其他人之前回過頭看最後一眼。等車內只剩他們三人後,蘿絲走近床邊。
弗利克爺爺睜眼盯著她卻沒有看見她。他的嘴唇咧開露出牙齦。大把大把的纖細白髮掉落在枕頭套上,使他看起來像是生了病的狗。他的眼睛大而濕潤,流露著痛苦。他渾身赤裸只穿了一件四角褲,骨瘦如柴的身體上有一點一點的紅斑,看上去像是丘疹或蚊蟲的咬痕。
她轉向沃爾納特問說:「那些到底是什麼?」
「柯氏斑點,」他說。「至少,在我看來是那樣沒錯。雖然柯氏斑點通常只出現在嘴巴內。」
「講英文。」
納特兩手耙梳過漸漸稀疏的頭髮。「我想他得了麻疹。」
蘿絲驚訝得倒吸一口氣,接著爆出大笑。她不想站在這兒聽這種廢話;她需要顆阿斯匹靈止手痛,那隻手現在隨著她每次心跳規律地作痛。她不停地想像那雙卡通人物的手慘遭木槌痛打會是什麼模樣。「我們才不會感染鄉巴佬的病呢!」
「嗯……我們以前從沒得過。」
她憤怒地瞪視著他。她想要她的帽子,沒戴上高帽她覺得好像光著身子,但是高帽在地球巡洋艦裡。
納特說:「我只能告訴妳我所看到的事實,那是紅疹,也稱為rubeola﹡。」
﹡Rubeola即麻疹,真結族稱一般人為鄉巴佬,英文就是rube。
鄉巴佬的病叫做鄉巴佬歐拉。他媽的也未免太完美了吧。
「那只不過是……胡說八道!」
他退縮了一下,怎麼不會呢?她自己聽來都很刺耳了,可是……啊,老天爺哪,麻疹?真結族最老的一員即將死於就連小孩子都不再得的兒童疾病?
「那個打棒球的愛荷華小子身上有幾個斑點,不過我沒想到……因為沒錯,就像妳說的,我們不會感染他們的疾病。」
「他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了!」
「我知道。我所能想到的只有病毒是在精氣裡,有點像是潛伏。妳知道的,有些疾病有潛伏期。被動地窩著,有時候潛伏好幾年,然後突然發作。」
「或許鄉巴佬是那樣沒錯!」她不斷回到同一個論點。
沃爾納特只搖一搖頭。
「如果爺爺得了麻疹,那為什麼我們不是所有人都染上呢?因為那些兒童疾病,比方說:水痘、麻疹,和腮腺炎,在鄉巴佬小鬼中傳染的速度快得像是糞便通過鵝腸一樣。這沒有道理啊。」說完她轉向烏鴉達迪,立即說出自相矛盾的話。「你竟然讓一群人進來,站在四周呼吸他吐出的氣,你到底他媽的在想什麼?」
烏鴉只是聳聳肩,他的目光始終沒離開床上發抖的老人。烏鴉瘦長、英俊的臉上帶著沉思。
「世事多變,」納特說。「只因為我們五十年或一百年前對鄉巴佬的疾病有免疫力,不表示我們現在就免疫。就我們所知,這可能是自然過程的一環。」
「你是在告訴我這很自然嗎?」她指向弗利克爺爺。
「單一的案例不會造成流行蔓延,」納特說:「而且這也可能是別的病。不過如果同樣的病症再度發生,我們就得把染病的人完全隔離。」
「會有用嗎?」
他猶豫了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也許我們已經感染上了,全部的人。也許這病就像是設定時間響起的鬧鐘,或是定時炸藥。根據最新的科學思維,鄉巴佬似乎就是這樣衰老的。他們不斷地前進、前進,差不多都一樣,但是他們的基因突然起了變化。皺紋開始出現,忽然間他們走路就需要撐枴杖了。」
烏鴉一直看著爺爺。「他開始了,幹。」
弗利克爺爺的皮膚逐漸變成乳白色。接著變半透明,在漸漸變為完全透明時,蘿絲能看見他的肝臟,皺縮、灰黑、呈袋狀的肺臟,不停搏動、有如紅結的心臟。她能看到他的血管及動脈,宛如她的嵌入式衛星導航上的公路和收費高速公路。她看得見連接他的眼睛到大腦的視神經,看起來宛如幽靈似地細繩。
之後他又恢復了。他的眼球轉動,捕捉到蘿絲的視線,緊盯著不放。他伸出手來握住她沒受傷的手。她的第一個衝動是抽開手──假如他真的得了納特所說的病,那他就具有傳染性──但是管他的呢。如果納特說得沒錯,他們全都已接觸到了。
「蘿絲,」他低聲說。「別離開我。」
「我不會的。」她在他身旁的床上坐下來,手指與他的交握。「烏鴉?」
「是的,蘿絲。」
「你送去斯特布里奇的包裹──他們會保留著吧,對不對?」
「當然。」
「好吧,我們就等這件事完畢吧。但是我們沒辦法等太久。小丫頭比我所想的要危險得多。」她嘆氣。「為什麼問題總是接二連三地來呢?」
「妳的手是她用某種方法弄傷的嗎?」
這是她不想直接回答的問題。「我不能和你們一起去,因為她現在知道我了。」另外,她心中暗想但沒說出口,因為要是這病真如沃爾納特所想的那樣,其他人會需要我在這裡扮演勇氣媽媽的角色。「不過我們一定得抓到她。這事比先前更重要了。」
「因為?」
「假如她得過麻疹,她就擁有鄉巴佬避免再次感染的免疫力。她的精氣就可能在各方面都很有用。」
「鄉巴佬的小鬼現在都接種了對抗那種鬼東西的疫苗了。」烏鴉說。
蘿絲點點頭。「那也可行。」
弗利克爺爺再一次開始循環。在一旁觀看很難受,不過蘿絲強逼自己看著。當她再也無法透過老人脆弱的皮膚看見他的器官時,她看著烏鴉抬起瘀青、擦傷累累的手。
「另外……需要教訓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