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安眠醫生 - 懸疑靈異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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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眠醫生 by 史蒂芬‧金

2019-11-14 18:14

  高齡一百零二歲,伊蓮娜‧維爾雷特在二〇一三年秋天是利文頓之家年紀最老的住客,老到她的姓氏從未美國化。她對維爾雷特沒有反應,只回應更為優雅的法語發音:歐──雷。丹有時叫她歐拉拉﹡小姐,總是引得她微微一笑。在安養院定期白天巡診的四位醫生之一的隆恩‧史汀森,有一回告訴丹伊蓮娜證明了生有時比死更為強大。「她的肝功能全失,肺臟因為抽菸長達八十年已經無可救藥,她還罹患大腸癌──雖然發展的速度像蝸牛一樣,可是極為惡性──另外她的心臟壁薄得跟貓鬚差不多。但她還是活著。」

  ﹡法語中表示「哇!天啊!」的感嘆詞。

  如果艾奇爾判斷得正確(在丹的經驗中,艾奇爾不曾出錯),伊蓮娜長期租借的生命即將終止,但她看起來絕對不像正在垂危關頭的婦人。丹走進去時,她坐在床上,輕輕撫摸著貓。她的頭髮燙得很漂亮──美髮師前一天才剛來過──她粉紅色的睡衣如往常一樣潔淨,上半身給她毫無血色的臉頰添了點顏色,下半身從她細瘦如枯枝的雙腿向外展開猶如晚禮服。

  丹將雙手舉到臉的兩側,手指張開不停地擺動。「歐──拉──拉!Une belle femrne(好美的女人)!Je suis amoureux(我墜入愛河了)!」

  她翻了個白眼,然後把頭歪向一邊對他微笑。「墨利斯‧雪佛萊﹡你才沒有墜入愛河呢,不過我喜歡你,cher(親愛的)。你的個性活潑,這點很重要,你總是嘻皮笑臉,這點更重要,另外你有個可愛的屁股,那是最最重要的。男人的臀部是驅動世界的活塞,而你有個很棒的屁股。要是我正當壯年,我就會用拇指把它塞住,然後活活把你吃下去。最好是在蒙地卡羅美麗殿飯店的游泳池畔,有一群欣羨的觀眾讚美我正面和背面的努力。」

  ﹡己故的法國演員及歌手。

  她的聲音嘶啞卻婉轉,成功地讓她描述的影像顯得迷人而非低俗。在丹聽來,伊蓮娜因抽菸而粗啞的嗓音是卡巴萊歌舞秀歌手的聲音,是早在一九四〇年春天德國軍隊於香舍麗榭大道上踢正步之前就見識、經歷過一切的女人的聲音。或許經過沖刷,但遠非褪色。儘管她精心挑選的睡衣反映到她臉上的淡淡顏色,她看起來仍像死神沒錯,但從二〇〇九年她搬進利文頓一棟的十五號房之後就看起來像死神了。只不過艾奇的陪伴說明今晚不一樣。

  「我相信妳一定讓人嘆為觀止。」他說。

  「Cher,你有和哪位小姐交往嗎?」

  「不,目前沒有。」只有一個例外,但她年紀太小了不適合談戀愛。

  「真可惜。因為到晚年,這個」──她舉起一根瘦骨嶙峋的食指,再讓食指垂下──「會變成這個。等著瞧。」

  他微微一笑,坐到她床上。如同他曾在許多張臨終病床上坐過一樣。「伊蓮娜,妳感覺怎麼樣?」

  「還不錯。」她看著艾奇跳下床溜出門外,牠今晚的工作已完成。「我有很多訪客。他們惹得你的貓緊張不安,不過牠堅持留在這兒直到你來。」

  「牠不是我的貓,伊蓮娜。牠是屬於利文頓之家的貓。」

  「不。」她說,彷彿這話題她不再感興趣。「牠是你的。」

  丹懷疑伊蓮娜連一個訪客也沒有──那是說除了艾奇爾以外。不只今晚,上星期或上個月,甚至去年都沒有。她孤零零地活在這世上。從前監督她的財務問題多年、體型龐大如恐龍的會計師,每一季都會提著如Saab行李箱大小的公事包,緩慢吃力地進來探望她一次,但現在就連他也已逝世。歐拉拉小姐聲稱她有親戚在蒙特婁:「但是我剩下的錢不夠讓他們認為值得花時間來探望我,cher。」

  「那誰來看妳呢?」丹心想她可能是指吉娜‧威姆斯或安潔雅‧波茨坦,今晚三點到十一點在利文頓一棟上班的兩名護士。或者可能是波爾‧拉森,一個動作緩慢但為人正派的護理員,丹認為他是弗瑞德‧卡爾林的正相反,或許他順道過來閒聊一下。

  「我剛才說過了,很多。即使是現在他們也正在經過。無止境的行進隊伍。他們微笑、點頭,有個小孩擺動他的舌頭像小狗搖尾巴一樣。他們有些人在說話。你知道希臘詩人喬治‧塞菲里斯嗎?」

  「不,女士,我不知道。」有其他人在這裡嗎?他有理由相信這是可能的,但是他感覺不到他們。不像他平常那樣。

  「塞菲里斯先生問:『這些是我們死去的朋友的聲音嗎?或只是留聲機呢?』孩童是最令人悲痛的。這兒有個掉到井裡的男孩。」

  「是嗎?」

  「是的,還有個用床墊彈簧自殺的女人。」

  他甚至感覺不到絲毫有靈魂在場的跡象。他與艾柏拉‧史東的碰面會削弱他的能力嗎?這是有可能的,不管怎樣,閃靈如潮汐來來去去,他從來無法追蹤紀錄。不過,他不認為是這麼回事。他想伊蓮娜大概是陷入癡呆。或者她可能在戲弄他。這並非不可能。伊蓮娜‧歐拉拉是個相當愛說笑打趣的人。有人──是奧斯卡‧王爾德嗎?──據說在臨終的床上開了個玩笑:不是那張壁紙消失,就是我走。

  「你要等一下。」伊蓮娜說。這時她的口氣中沒有詼諧。「燈光會宣告來臨,也許會有其他的騷動。門會打開,然後你的訪客會來。」

  丹懷疑地看向通到走廊的門,那扇門已經打開。他總是讓門開著,以便艾奇想走的時候可以走。牠通常等到丹露面接手就會離開。

  「伊蓮娜,妳想要喝點冰果汁嗎?」

  「我想要一點,如果有──」她開口說,但生氣倏地從她臉龐消逝,宛如水從中間有洞的臉盆流走一般。她的雙眼定定地注視他頭上方的某個點,嘴巴張開。她的臉頰凹陷,下顎幾乎垂到骨瘦如柴的胸口。她的上假牙床也脫落,滑到下嘴唇上露在外面,咧出令人心緒不寧的笑容。

  該死,速度好快。

  小心翼翼地,他彎曲一根手指到假牙床下面移動假牙。她的嘴唇拉了出來,接著啪地彈回去發出極微小的聲音。丹將假牙床放在她的床頭櫃上,準備起身,隨後又坐回去。他等待紅色的薄霧,坦帕市的老護士稱之為喘息……雖然那股氣是吸入而不是呼出。霧氣沒有到來。

  你要等一下。

  好吧,他可以等,起碼等一會兒。他去觸及艾柏拉的心思,卻毫無發現。或許這樣比較好。她可能已盡全力在防衛她的思緒。或者也許他本身的能力──敏感度──消失了。倘若如此,也無所謂,他的閃靈會再回來。它向來如此,不管在何種情況下。

  他好奇(他以前就想過)為什麼他從沒在任何利文頓之家的客人臉上看過蒼蠅。或許是因為不需要。畢竟,他有艾奇。艾奇用那對聰明的綠眼睛看見了什麼東西嗎?也許不是蒼蠅,但是某種東西?牠肯定看到了。

  這些是我們死去朋友的聲音嗎?或只是留聲機呢?

  今晚這層樓如此寂靜,而且時間還很早!走廊盡頭的公共休息室沒有傳來交談的聲響。沒有電視或收音機播放的聲音。他聽不到波爾的運動鞋刺耳的吱吱聲,或者護理站那兒吉娜和安潔雅的低聲談話。沒有電話響聲。至於他的手錶──

  他抬起手錶。難怪他聽不見微弱的滴答聲。錶已經停了。

  頭頂上的日光燈管滅了,只剩下伊蓮娜的檯燈。日光燈又恢復,換檯燈忽明忽暗地熄滅。檯燈又亮了,接著檯燈與頭上的日光燈同時熄滅。亮……滅……亮。

  「這裡有人嗎?」

  床頭櫃上的水壺嘎嘎作響,然後靜止下來。他挪開的假牙發出令人不安的劈啪一聲。伊蓮娜的床單跑出一道奇怪的波紋,彷彿底下有東西被嚇到突然動了起來。一陣暖空氣在丹的臉頰上迅速吻了一下,隨即消失。

  「是誰?」他的心跳依然規律,但他能感到頸部和手腕的脈動。他頸後的寒毛感覺濃密而僵硬。他忽然明白了伊蓮娜在她臨終時刻看到的是什麼:一支死者幽靈人的行進隊伍,從一面牆進入她的房間,再從另一面牆出去。出去?不,是繼續前進。他不知道塞菲里斯,但他知道英美詩人奧登:死亡帶走滾滾的財富、令人噴飯的滑稽事,以及那些雄風凜凜的人。她見過所有的人,他們在這裡──

  可是他們不在了。他曉得他們不在這裡了。伊蓮娜見到的那些鬼魂已經遠去,而她加入了他們的隊伍中。伊蓮娜吩咐他要等待。他正在等。

  通往走廊的房門緩緩地關上。緊接著浴室門開了。

  伊蓮娜‧維爾雷特已死的嘴巴發出一個詞:「丹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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