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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眠醫生 by 史蒂芬‧金
2019-11-14 18:14
只不過她不由自主。
因為。
因為什麼?因為為什麼?因為……嗯……
因為有我能做的事情。
她和潔西卡傳了一會兒簡訊,但是沒多久潔西卡就和她父母親去北康威的購物商場,到熊貓花園吃晚餐,因此艾柏拉打開她的社會學科課本。她打算翻到第四章,非常乏味的二十頁,標題為〈我們政府的運作方式〉,然而書卻翻開到第五章:〈身為公民的責任〉。
噢,天啊,假如這天下午有哪個詞彙她不想看見,那就是責任。她走進浴室再倒一杯水,因為嘴巴裡仍有異味,她察覺她凝視著鏡中自己的雀斑。精確算來有三顆,一顆在左臉頰,兩顆在鼻子上。還不壞。她在雀斑方面運氣挺好。她不像貝瑟妮‧史蒂文斯有胎記,也不像諾曼‧麥金利有鬥雞眼,或是如金妮‧惠特勞那般說話結巴,或者像可憐、常被捉弄的潘思‧埃佛夏姆那樣有個討厭的名字。當然,艾柏拉這名字是有點奇怪,不過還好,大家覺得這名字很有趣而不只是怪異,像潘思,男孩子之間(但女孩子不知怎地總是會發現)都叫他陰莖潘﹡。
﹡潘思(Pence)發音近似陰莖(Penis)。
最最重要的是,我沒有被一群瘋子肢解,他們在我尖叫、哀求他們住手時完全充耳不聞。我不必在死前看有些瘋子舔舐他們手上我的鮮血。小艾巴是個幸運寶貝。
可是終究或許不是那麼幸運的寶貝。幸運寶貝不會知道那些他們無權曉得的事。
她闔上馬桶蓋,坐到上面,雙手掩臉輕聲地哭泣。被迫再次想起布萊德利‧崔佛以及他的死法已經夠難受了,但不光是他而已。她還想到那些其他的孩子,許多照片一起擠在《購物指南》的最後一頁,宛如來自地獄的學校集會。那些缺牙的笑容,那些對世界的認識甚至比艾柏拉自己還要少的眼睛,而她又知道什麼呢?連〈我們政府的運作方式〉都不懂。
這些失蹤孩子的家長怎麼想呢?他們如何繼續過自己的人生?他們早晨想到的第一件事,及夜晚思考的最後一件事是辛西雅、墨頓或安琪嗎?他們是否為孩子繼續準備好房間以便萬一他們回家時可用?還是將孩子所有的衣物、玩具都捐給慈善二手店了呢?艾柏拉聽說雷尼‧歐米拉從樹上摔下來,頭部撞到岩石死掉後,他的父母親就是這麼做。雷尼‧歐米拉,讀到五年級,然後就……停止了。但是當然雷尼的父母很清楚他已經死了,有座墳墓他們可以去獻花,或許這會造成不同。也或許不會,不過艾柏拉認為會。因為要不然你幾乎勢必會去想,難道不會嗎?比方說當你在吃早餐時,你會想知道是否你失蹤的……
辛西雅、墨頓、安琪……
也在某處吃早餐,或放風箏,或者和一群移民在採橘子,或諸如此類的事。在你的心靈深處,你必須非常確定他或她已死,大多數失蹤小孩的下場都是如此(你只需要看六點的新聞快報就知道),但你無法確定。
對於辛西雅‧艾伯拉德、墨頓‧艾斯裘,或安琪‧巴貝拉的父母親的不確定,她無能為力,她不清楚那些孩子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布萊德利‧崔佛的情況卻不是那樣。
她幾乎遺忘了他,卻因為那份無聊的報紙……那些惱人的照片……她回想起那件事,她甚至不曉得自己知道那件事,彷彿那些畫面是從她的潛意識中被驚醒……
還有她的本領。她從未告訴過她爸媽,因為他們會擔憂,就像她猜如果他們知道有天放學後她和鮑比‧弗拉納根親熱了──只是稍微親暱一下,沒有法式深吻或任何類似地噁心動作──他們也會煩惱一樣。那是他們不會想知道的事。艾柏拉猜想(雖然沒牽涉到心電感應,但關於這點她並沒有全然猜錯)在她父母心中,她像是凝滯在八歲,大概會持續如此至少到她長了胸部,這個她確定還沒有──反正,沒有大得你會注意到。
到目前為止他們甚至還沒和她談過那方面的事。茱莉‧范多佛說差不多都是由媽媽來告訴你實情,可是艾柏拉近來聽到的唯一實情是,星期四早上校車來之前她必須拿垃圾出去的重要性。「我們沒有要求妳做很多家事,」露西說:「但今年秋天我們大家一起分擔尤其重要。」
嬤嬤至少有談過接近那方面的話題。春天時,她有一天把艾柏拉拉到一旁說:「妳知道當男生女生到了差不多妳這個年紀時,男生想從女生這裡得到什麼嗎?」
「性吧,我猜。」艾柏拉說……雖然那個不起眼、總是匆匆忙忙的潘思‧埃佛夏姆似乎只想要她的一塊餅乾,或是借個兩毛五的硬幣投自動販賣機,或者告訴她他看過多少遍《復仇者聯盟》。
嬤嬤點點頭。「妳不能怪人性,人類本性就是這樣,不過別給他們。就一句話。討論結束。妳想要的話,等妳十九歲的時候再重新考慮吧。」
那事情雖然有點尷尬,但起碼直截了當、清楚明確。然而她腦袋裡的東西可一點也不清楚。那是她的胎記,儘管看不見卻真實存在。她的父母不再談起她小時候發生的離奇事件。或許他們以為引發那些事件的東西已幾乎消失了。沒錯,她是知道嬤嬤生病了,但那不同於古怪的鋼琴音樂,或打開浴室裡的水龍頭,或是生日派對上把湯匙掛得廚房天花板上到處都是(這件事她幾乎不記得了)。她只是學會了如何控制。並不是全部,但可控制絕大多數的力量。
而且她的能力改變了。現在她很少在事情發生前先預見。或者將東西移來移去。在她六、七歲時,她能夠全神專注在她的一疊教科書上,然後將書一路抬到天花板去。那沒什麼。就像嬤嬤喜歡說的,簡單得像編織貓褲子一樣。如今,即使只是一本書,她可以集中精神到感覺大腦簡直快要從耳朵飛濺出來了,或許才能夠將桌面上的書推動幾吋。那還是在狀況好的時候。大多數時候,她甚至連讓頁面顫動都辦不到。
不過她還是有其他辦得到的事,而且在許多情況下,遠比她孩提時代還要來得好。例如,看穿人家腦子裡的想法。她無法看到每一個人的──有些人是完全封閉,有些人只釋放出間歇、一閃而逝的念頭──然而許多人就像簾子拉開的窗戶般。她隨時想看就能看。大多數時候她並不想,因為她發覺的東西有時候令人難過,經常令人震驚。發現她摯愛的六年級老師莫蘭太太有外遇是目前為止最教人難忘的,卻並非美好的回憶。
近來她多半將心靈看透人心的能力關起來。學習關閉起先很困難,有如學著往後溜冰,或是用左手寫印刷字體,但她學會了。練習並沒有使她達到完美(至少,還沒有),不過確實有幫助。她有時候仍然會看,但總是試探性地,準備一見到古怪或嚼心的東西就撤回。另外她從不窺視她父母親或是嬤嬤的心裡。那樣做是不對的。偷看任何人的心裡大概都是錯誤,但是就像嬤嬤自己說的:妳不能怪人性,而世界上沒有比好奇心更屬於人性的東西了。
有時她能指使人做事。不是每個人,甚至不到一半,但是有很多人非常容易接受暗示。(或許他們就是認為電視上販售的東西真能消除他們的皺紋,或是幫助他們頭髮長回來的那種人。)艾柏拉知道如果她像訓練肌肉那樣地練習,這個才能會更加強大,但她沒試。她嚇壞了。
另外還有別的能力,有些她沒有取名,不過現在她正在思考的這個的確有名字。她稱之為望遠。如同她其他方面的特殊才能一樣,這個能力來來去去,不過倘若她真心想用──假如她有個專注的目標──她通常能夠召喚出來。
我現在就可以召喚。
「閉嘴,小艾巴,」她以低沉、緊張的聲音說。「閉嘴,小小艾巴。」
她打開《初期代數》翻到今晚家庭作業的那一頁,她夾了一張紙當書籤,在紙上她寫了波伊德、史提夫、肯恩,和彼得的名字,每個都至少寫了二十次。他們在一起就是在這裡,她最愛的男孩樂團。性感無比,尤其是肯恩。她最好的朋友,艾瑪‧迪恩也這麼認為。那雙藍眼眸,漫不經心弄亂的金髮。
也許我能幫忙。他的父母親會很傷心,但至少他們會知道。
「閉嘴,小艾巴。閉嘴,小小艾巴笨蛋。」
如果5X-4=26,那麼X等於多少?
「無限大!」她說。「誰在乎啊?」
她視線落在在這裡樂團的可愛男孩的名字上,以她和艾瑪喜歡的粗短草書所寫成(艾瑪裁定「用這種方式寫字看起來比較浪漫」),但忽然間這字體看起來愚蠢、幼稚,完全不對勁。他們將他切開,舔他的血,再對他做更過分的事。在可能發生這一類事情的世界裡,癡想著男孩樂團似乎比錯誤更糟糕。
艾柏拉砰地闔上書本下樓去(她爸爸書房持續不斷的喀噠──喀噠──喀噠聲絲毫沒有減弱),走到外面的車庫。她從垃圾桶撿回《購物指南》,拿到樓上她的房間,放到書桌上撫平。
那麼多張面孔,但是現在她只關心其中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