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安眠醫生 by 史蒂芬‧金
2019-11-14 18:14
在戒酒的這些年裡,他注意到一個奇怪的事實。當他的生活過得不是太順遂──比方說:二〇〇八年,他發現有人拿石塊砸破他後車窗的那天早晨──他很少想喝酒。然而,當日子過得很順利,過去的乾渴總是會回來找他。那晚和比利道再見後,從路易斯頓返家途中,一切都沒問題的時候,他瞧見一間叫做牛仔靴的公路旁酒吧,突然感到一股幾乎難以抗拒的衝動想要進去。買一壺啤酒,準備足夠的兩角五分硬幣填滿至少一個鐘頭的自動點唱機。坐在那裡聽傑寧斯、傑克森,及海格﹡,不和任何人交談,不招惹任何麻煩,只要喝到茫。感受戒酒的重擔──有時候戒酒宛如穿著鉛鞋似地沉重──剝落。等他剩下最後五個兩角五的硬幣時,他要一連播放六次〈以威士忌灌醉前往地獄〉。
﹡分別指威倫‧傑寧斯、亞倫‧傑克森,及莫爾‧海格,三人皆為美國鄉村音樂歌手。
他經過路旁酒吧,在不遠處的沃爾瑪量販店的超大停車場轉進去,打開手機。他的手指徘徊在凱西的電話號碼上,隨即想起兩人在咖啡館彆扭的談話。凱西或許想要重提那次的討論,尤其是丹可能隱瞞的那個話題。那是絕不可行的。
感覺恍若正經歷靈魂出竅體驗的人,他轉向酒吧,停在泥土停車場的後方。他覺得這麼做很棒。他同時覺得自己彷彿是個剛拿起裝滿子彈的槍貼到太陽穴上的人。他的窗戶敞開,他能聽見樂團現場演奏一首出軌者合唱團的老歌:〈情人的謊言〉。他們的歌聲不壞,再喝幾杯酒下肚,會聽起來宛如天籟。裡頭會有想要跳舞的女人。鬈髮的淑女,戴珍珠的名媛,穿裙裝的女士,著牛仔襯衫的小姐。向來都有。他好奇他們的容器裡有哪種威士忌,噢,天啊,神啊,偉大的神啊,他多麼的口渴。他打開車門,一腳踩到地上,然後低垂下頭坐在那兒。
十年。整整十年,而在接下來的十分鐘內他可以將一切努力全拋棄。不費吹灰之力。猶如蜂蜜吸引著蜜蜂。
我們全都有谷底,總有一天你得向人說說你自己的。要是你不說,遲早你會發現自己在酒吧裡手中拿著酒。
凱西,我會怪到你頭上,他冷冰冰地想。我會說是那天我們在桑詩波特喝咖啡時,你把這想法置入我的腦中。
門上有道紅色箭頭閃爍,一塊招牌上寫著晚上九點前每壺兩元,美樂淡啤酒,進來吧。
丹關上車門,再次打開手機,撥電話給約翰‧道頓。
「你的朋友還好嗎?」約翰問。
「已經安頓好了,準備明天早上七點開刀。約翰,我好想喝酒。」
「噢,不不不!」約翰以顫抖的假音大喊。「絕不要喝酒啊!」
就這樣那股衝動消失了。丹大笑。「好,我正需要你這句話。可是如果你再裝出麥可‧傑克森的聲音,我就會去喝了。」
「你該聽聽我唱〈比莉‧珍〉。我可是卡拉OK超級歌手。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當然。」隔著擋風玻璃,丹能看見牛仔靴的主顧來來去去,八成不是在聊米開朗基羅。
「你擁有的那個東西,喝酒……我不曉得……讓它閉上嘴了嗎?」
「把它的聲音蒙住了。拿枕頭罩在它臉上,讓它掙扎著透氣。」
「那現在呢?」
「就像超人一樣,我運用自己的力量來宣揚真理、正義及美國精神。」
「意思是你不想談論這件事。」
「不,」丹說。「我不想。不過現在好多了。比我想像的要來得好。在我十幾歲的時候……」他的聲音逐漸消失。在他青少年時期,每天都在奮力保持精神正常。他腦中的聲音很邪惡;影像經常比聲音更糟。他答應過他母親和自己絕不會像父親那樣酗酒,可是當他在高一終於沾了酒,起先酒精對他來說是如此巨大的慰藉,他只希望自己早點開始喝就好了。早晨的宿醉比整夜的噩夢要好上千倍。這一切或多或少帶出了一個問題:他究竟有多像他父親?在多少方面?
「在你十幾歲的時候,怎麼樣?」約翰問。
「沒事。那不重要。聽著,我最好開走。我正坐在酒吧的停車場裡。」
「真的嗎?」約翰聽起來很感興趣的樣子。「哪間酒吧?」
「一間叫牛仔靴的地方。到九點前每壺只要兩塊錢。」
「丹。」
「是,約翰。」
「我從以前就知道那個地方。你如果打算把你的人生沖進馬桶裡,別從那兒開始。那裡的女人全是患了甲基安非他命口腔病變的婊子,男廁的味道像發了霉的護襠。牛仔靴完全是給到達谷底的人去的地方。」
來了,又是那個字眼。
「我們全都有谷底。」丹說。「不是嗎?」
「離開那裡,丹。」此時約翰的語氣非常嚴肅。「馬上。別再亂搞。然後持續和我講電話,直到酒吧屋頂上那個牛仔靴的大霓虹燈超出你的後照鏡範圍外。」
丹發動車子,駛離停車場,回到十一號公路上。
「霓虹燈走了,」他說。「走了……然後……消失了。」他感到難以形容的解脫。同時感覺到苦澀的惋惜──在九點前他能喝完多少兩塊錢一壺的酒?
「再回到弗雷澤之前,你不會順道去買一手六罐的啤酒,或是一瓶紅酒吧?」
「不會,我現在很好。」
「那我們星期四晚上見囉。早點來,我會泡咖啡。用我特別珍藏的福傑仕咖啡粉。」
「我會到的。」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