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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A保證人有的寬厚，有的嚴格，另一方面也有像凱西‧金斯利這樣，完全不聽被保證人的任何廢話。打從他們建立關係開始，凱西就命令丹要做到九十──九十法則，吩咐他每天早晨七點要打電話。當丹完成了連續參加九十場聚會後，凱西才允許他停掉早晨的電話。之後他們一週三次在桑詩波特咖啡館見面喝咖啡。

　　二〇一一年七月的某天下午，丹進來時凱西坐在雅座裡，雖然凱西還未到退休年齡，但在丹眼中他長時間的AA保證人（也是他到新罕布夏州的第一個雇主）看上去十分蒼老。他的頭髮大多都掉光了，走路時明顯地一瘸一拐。他需要置換髖關節，卻一直在拖延。

　　丹打聲招呼，坐下來，交叉雙手，等待凱西所謂的教義問答。

　　「你今天沒喝酒吧，小丹？」

　　「嗯。」

　　「這節制的奇蹟是怎麼發生的？」

　　他背誦：「多虧了AA的計畫和我所理解的神。我的保證人可能也起了一點作用。」

　　「很動聽的恭維，不過別想用這種諂媚的話來哄我，我也不會吹捧你的。」

　　派蒂‧諾伊斯拿著咖啡壺過來，主動替丹倒了一杯。「帥哥，你好嗎？」

　　丹對她咧嘴一笑。「我很好。」

　　她揉亂他的髮，再走回櫃台，跨步時臀部搖擺的幅度格外大了一點。兩個男人，同一般男人樣，眼光跟隨著她臀部美妙的左右搖擺，之後凱西將視線轉回到丹身上。

　　「我所理解的神那方面有什麼進展嗎？」

　　「不多，」丹說。「我想這可能是終身的工作。」

　　「可是你早上請求神的協助讓你遠離酒精，不是嗎？」

　　「是啊。」

　　「跪著嗎？」

　　「對。」

　　「晚上對神表示感謝嗎？」

　　「對，而且是跪著說。」

　　「為什麼？」

　　「因為我必須記得是酗酒促使我加入AA。」丹說。這是絕對的事實。

　　凯西點點頭。「那是前三步驟，給我簡短的表單吧。」

　　「我沒辦法，神可以。我想我會交由祂來。」他補充說：「我所理解的神。」

　　「那個你不了解的神。」

　　「沒錯。」

　　「現在告訴我你為什麼喝酒。」

　　「因為我是個酒鬼。」

　　「不是因為媽咪沒給你愛？」

　　「不是。」溫蒂有缺點，但她對他的愛──及他對她的愛──從來不曾動搖。

　　「因為爸爸沒給你愛嗎？」

　　「不。」雖然他曾經折斷我的手臂，到最後還差點殺了我。

　　「因為那是遺傳？」

　　「不。」丹啜飮一口咖啡。「不過酗酒的確是遺傳。你很清楚，對吧？」

　　「當然。我也知道這不重要。我們喝酒是因為我們是酒鬼。我們永遠不會康復。我們根據自己的精神狀態每天得到緩刑，就是這麼回事。」

　　「是的，老闆，我們的教義問答結束了嗎？」

　　「快了。你天想要喝酒嗎？」

　　「不想。你呢？」

　　「不。」凱西咧嘴笑了。微笑使他容光煥發，讓他再次恢復年輕。「這是奇蹟。你會認為這是奇蹟嗎？丹尼？」

　　「嗯，我會。」

　　派蒂端著一大盤的香草布丁回來──上面不只一顆櫻桃，而是有兩顆──放到丹的面前。「吃吧，店裡請客。你太瘦了。」

　　「甜心，那我呢？」凱西問。

　　派蒂嗤之以鼻。「你壯得跟匹馬一樣。你要的話，我會幫你送上松樹漂浮，就是一杯水，裡頭漂著一根牙籤。」說完最後一句，她便大搖大擺地走了。

　　「你還喜歡她嗎？」丹開始享用布丁時凱西問道。

　　「很有魅力，」丹說。「非常敏感的新時代女性。」

　　「謝謝，你們兩個還有上床嗎？」

　　「我們之間是有過一段，持續了大概四個月吧，不過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凱西。派蒂已經跟一個來自格拉夫頓的好男孩訂婚了。」

　　「格拉夫頓，」凱西輕蔑地說。「風景很漂亮，不過小鎮本身爛透了。你在店裡的時候她表現得可不像訂了婚的樣子。」

　　「凱西──」

　　「不，別誤會我的意思。我從來不建議我的被保證人把鼻子──或老二──伸進人家正在交往的關係裡。那是誘惑人喝酒非常好的陷阱。不過……你有和任何人約會嗎？」

　　「這關你的事嗎？」

　　「碰巧有關。」

　　「最近沒有。之前有個利文頓之家的護士──我告訴過你她的事……」

　　「叫莎拉什麼的。」

　　「歐森。我們稍微談過要搬去同居，後來她在麻州綜合醫院找到一份很棒的工作。我們現在彼此偶爾會寄寄電子郵件。」

　　「第一年不要有任何男女關係，那是經驗法則。」凱西說。「非常少正在復原的酒鬼認真看待這條法則。你做到了。可是小丹……你該找個固定的對象了。」

　　「噢，天哪，我的保證人變成臨床心理學家菲爾博士了。」丹說。

　　「你的生活比以前好嗎？比你當初剛下巴士來到這裡，動作遲緩、兩眼充血的時候要過得好嗎？」

　　「你很清楚我過得好多了，比我所能想像的都要來得好。」

　　「那麼考慮一下和某個人分享吧，我只想說這個。」

　　「我會記下來的，現在我們可以談談其他的事情了嗎？也許，聊一下紅襪隊？」

　　「身為你的保證人，我需要先問你別的事。然後我們就能恢復朋友的身分，喝杯咖啡。」

　　「好吧……」丹警偈地看著他。

　　「我們很少談到你在安養院做些什麼事，你怎麼幫助人。」

　　「是沒有，」丹說：「我寧可保持這樣子。你知道每次聚會最後他們都說什麼，對吧？『你在這裡的所見所聞，一旦你離開此地，就把那些留在這裡。』我對我另一面的生活也是用同樣的處理方式。」

　　「你的生活有多少受到酗酒的影響呢？」

　　丹嘆口氣。「你很清楚答案。全部。」

　　「所以呢？」丹不發一言，凱西繼續說：「利文頓的員工叫醫生。話已經傳開了，小丹。」

　　丹沉默不語。剩下了一些布丁，要是他沒吃完派蒂準會責罵他，可是他的食慾已經全消。他想他早料到這個話題會出現，他也曉得，在戒酒十年後（而且現在有一、兩個他自己關照的人），凯西會尊重他的界線，但他仍然不想和他談論這個。

　　「你幫助人死亡，不是拿枕頭壓在他們臉上，或其他的，沒人那麼想，可是就憑……我不懂。似乎沒有人知道。」

　　「我坐在他們身邊，就這樣而已。和他們稍微聊聊。如果他們想要聊的話。」

　　「你有遵照AA的步驟去做嗎？小丹？」

　　倘若丹相信這是新的談話方向，他會非常歡迎，然而他心知並非如此。「你曉得我有，你是我的保證人。」

　　「沒錯，你早晨請求協助，晚上感恩。你跪下來祈禱。這是前三步驟。第四步驟是罪惡清單之類的屁話。那第五步驟呢？」

　　總共有十二個步驟。在參加的每場聚會的開頭總要聽他們大聲朗誦後，丹早已熟記在心。「向神，向我們自己，以及向另一個人類，承認我們所犯的過錯的確切內容。」

　　「對。」凯西端起他的咖啡杯，啜飮一口，從杯緣上方注視丹。「你做了這一項嗎？」

　　「大部分。」丹發覺他希望自己身在別處。幾乎任何地方都好。同時──在好長一段時間以來頭一次──他發現自己想要喝一杯。

　　「讓我來猜猜看。你告訴自己你全部的過錯，你告訴你不了解的神你全部的過錯，你還告訴另一個人──應該是我──你大多數的過錯。我猜對了嗎？」

　　丹沒有吭聲。

　　「這是我的想法，」凱西說：「如果我錯了歡迎你指正我。步驟八和九是關於清理我們幾乎成天喝得醉醺醺的時候所留下的爛攤子。我想至少你在安養院的工作有一部分，最重要的部分，是想要補償那些。而且我認為有個過錯你不大能擺脫，是因為你他媽的太過慚愧不敢和別人談起。如果是這種情況，相信我，你不會是第一個。」

　　丹想到：媽媽。

　　丹想起：糖糖。

　　他看見紅色皮夾和那疊可悲的食物券，他也看見一點錢。七十元，足夠買醉四天。假如把酒小心翼翼地分配，將食物維持在勉強補充營養的最低量，可以喝到五天。他看到那筆錢先在他手中，再進入他的口袋。他看見那孩子穿著勇士隊的T恤，包著下垂的尿布。

　　他心想：那孩子的名字叫湯米。

　　他暗自想，並非頭一次或最後一次這麼想：我永遠不會談這件事。

　　「小丹？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想告訴我？我想應該是有。我不知道你拖著這件混帳事到處走多久了，但是你可以把它留給我，然後輕鬆一百磅地走出這裡。坦承的目的就是在此。」

　　他想到那孩子搖搖晃晃地走向他母親。

　　狄妮，她的名字是狄妮。

　　以及她即使在醉後深陷熟睡狀態，仍伸出手臂摟住他，緊緊地擁抱他。在透過臥室髒污的窗戶照射進來的晨光中，他們面對面地躺著。

　　「沒事。」他說。

　　「放手吧，丹。我是以你的保證人和朋友的身分告訴你。」

　　丹沉穩地凝視另一個人，不發一語。

　　凯西嘆了口氣。「你參加過多少次聚會，會上有人說你守的秘密越多，病就越重？一百次？很可能一千次。所有AA的老生常談中，這個大概是最古老的。」

　　丹仍舊不吭聲。

　　「我們全都有谷底，」凯西說。「總有一天你得向人說說你自己的。要是你不說，遲早你會發現自己在酒吧裡手中拿著酒。」

　　「收到，」丹說。「現在我們可以聊聊紅襪隊了嗎？」

　　凯西看一眼手錶。「下次吧。我得回家了。」

　　對，丹心想。回去和你的狗和金魚相伴。

　　「好。」他在凱西拿到之前一把抓走帳單。「下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