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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眠醫生 by 史蒂芬‧金
2019-11-14 18:14
有些事情至少三年內沒發生了,你卻無法忘懷。比方說你的孩子在三更半夜高聲尖叫起來。露西獨自一個人,因為大衛到波士頓參加為期兩天的會議,不過她很清楚倘若他在場,他會和她搶著飛奔到走廊盡頭艾柏拉的房間。她忘也忘不了。
他們的女兒在床上坐起來,臉色蒼白,滿頭的頭髮因為睡覺而亂七八糟地豎起,雙眼睜大,茫然地凝視著虛空。被單──天氣暖和時她只需要蓋這件被單睡覺──被拉開,在她周遭捲成一團好似一個古怪的繭。
露西坐到她身邊,一手環抱住艾柏拉的雙肩,感覺卻像在擁抱石頭一般。在她奮力掙脫出來之前,這是最糟糕的狀態。被女兒的尖叫聲從睡夢中驚醒令人恐懼,然而她的毫無反應更為可怕。在五歲到七歲之間的那段時期,這種夜半驚魂相當普遍,露西總是害怕遲早這孩子的精神會在壓力下崩潰。她會繼續呼吸,可是她被鎖住的視線永遠無法離開她眼中所見但他們看不到的世界。
不會發生這種事的,大衛向她擔保,約翰‧道頓給她加倍的保證。孩童是很有彈性的。只要她沒顯示出任何持續的後作用,例如:退縮、孤立、強迫行為、尿床。等,大概就沒什麼問題。
但是小孩子因為噩夢而驚醒、尖叫可不好。有時候在噩夢之後樓下響起狂亂的鋼琴和絃聲,或是走廊盡頭的浴室裡的水龍頭自己打開,或者是她或大衛扳動燈的開關,艾柏拉床上的燈有時卻自行熄滅,這些可不是沒問題。
之後她的隱形玩伴出現,噩夢之間的間隔逐漸拉長。終於噩夢停止了,直到今晚。更確切地說,已經不再是晚上了;露西能見到東方地平線上第一道微弱的光芒,謝天謝地。
「艾比?是媽媽。跟我說說話。」
有五或十秒的時間仍無回應。然後,終於,露西手臂摟住的雕像放鬆下來,再度恢復成小女孩。艾柏拉顫慄著深吸一口氣。
「我作了個噩夢。像以前那樣。」
「我多少猜到了,寶貝。」
艾柏拉似乎都只記得一點片段。有時候是人們彼此大吼大叫或揮拳相向。她可能說,他撞倒桌子追在她後面。還有一次她夢見獨眼的鄉村布娃娃躺在公路上。有一回,艾柏拉才四歲的時候,她告訴他們,她看見幽靈人搭乘海倫‧利文頓號,那是弗雷澤鎮很受歡迎的觀光名勝。從迷你鎮行駛到克勞德蓋普繞一圈再回來。那次艾柏拉告訴她父母說,因為有月光所以我能看見他們。露西和大衛分坐她的兩側,手臂環抱住她。露西仍記得艾柏拉被汗水浸透的睡衣上衣濡濕的感覺。我曉得他們是幽靈人,因為他們的臉像熟透了的蘋果,月光可以直接透過去。
隔天下午,艾柏拉又和朋友一起跑跳、玩耍、開懷大笑了,然而露西卻永遠難忘那個影像:死人搭乘小火車穿過林子,他們的臉龐在月光下宛如透明的蘋果。她詢問康伽妲是否曾在她們的「女孩日」帶艾柏拉搭過火車。伽妲回說沒有。她們到過迷你鎮,不過那天火車正好在維修,因此她們改搭了旋轉木馬。
此時艾柏拉仰頭看著她母親說:「爸爸什麼時候回來?」
「後天。他說他會趕回來吃中飯。」
「那樣子來不及了。」艾柏拉說。眼淚從她眼中溢出,順著臉頰滾落,噗地掉在她的睡衣上衣上。
「來不及做什麼?妳記得什麼?小艾巴?」
「他們在傷害那個男孩。」
露西不想追究這事,卻覺得自己有必要這麼做。艾柏拉早先作過的夢與實際之間有太多關聯性。大衛發現獨眼的鄉村布娃娃的相片刊登在北康威《太陽報》,上面的標題是奧西匹車禍三人喪生。露西在艾柏拉兩次夢到人互相叫囂打架的夢之後,隔天便找出因家庭暴力而遭逮捕的警方紀錄。就連約翰‧道頓也同意艾柏拉可能偶然收到他所謂的「腦內的奇異無線電波」的傳送。
因此現在她說:「哪個男孩?他住在這附近嗎?妳認識嗎?」
艾柏拉搖搖頭。「很遠,我不記得了。」她隨即開朗起來。在露西看來,她脫離這種迷遊症的速度幾乎與迷遊症本身同樣的詭異。「可是我想我告訴東尼了,他可能會告訴他爸爸。」
東尼是她的隱形玩伴。她已有兩年沒提到他,露西希望這不是某種退化。十歲還擁有隱形玩伴是稍微大了點。
「東尼的爸爸也許能夠阻止。」說完艾柏拉的臉龐蒙上陰影。「不過我想已經太遲了。」
「東尼有一段時間不在,是嗎?」露西起身,抖開位移的被單。當被單飄起打到她臉上時,艾柏拉咯咯直笑。對露西而言,這是世上最悅耳的聲音,神智健全的聲音。房間逐漸明亮起來。不久第一批鳥兒就會開始鳴唱。
「媽咪,好癢喔!」
「媽咪喜歡撓癢癢。這是媽咪的魔力之一。好囉,東尼怎麼樣了?」
「他說我需要他的時候他隨時都會來。」艾柏拉說,重新躺回被單下。她輕拍身旁的床,露西躺了下來,與她共用枕頭。「那個夢很可怕,我需要他。我想他來了,可是我真的不記得了。他爸爸在辣香料﹡工作。」
﹡英文為hot spice,音和丹工作的hospice(安養院)相似,所以艾柏拉搞錯了。
這倒是頭一次聽說。「那是像辣椒工廠嗎?」
「不是啦,傻瓜,那是給快要死的人住的地方。」艾柏拉以寬容的語氣,幾乎是以老師的口吻說,但露西的背部升起一股寒顫。
「東尼說當人病得太嚴重沒辦法康復的時候,他們就會去辣香料,他爸爸會想辦法讓他們覺得舒服一點。東尼的爸爸有隻貓,名字跟我的很像。我叫艾柏拉,那隻貓叫艾奇。這不是很奇怪嗎?不過很有趣吧?」
「對。是很奇怪但很有趣。」
根據名字的相似性,約翰和大衛兩人八成會說,那隻貓是這個非常聰明的十歲小女孩虛構出來的。不過他們只會半信半疑,露西則是幾乎一點也不信這種解釋。有多少十歲的孩子知道什麼是安養院,就算他們發音錯誤?
「跟我說說妳夢中的那個男孩吧。」此時艾柏拉已平靜下來,談這個話題似乎比較安全。「告訴我是誰在傷害他,小艾巴。」
「我不記得了,只記得他認為邦尼應該是他的朋友。或者也許是貝瑞。媽媽,我可以抱哈皮嗎?」
她的絨毛兔子玩偶正垂耳坐著,被放逐到她房間裡最高的架子上。艾柏拉至少兩年沒抱著他睡覺了。露西拿起跳跳兔放入她女兒的臂彎。艾柏拉將兔子摟近她的粉紅色睡衣上,幾乎立刻睡著了。運氣好的話,她會再熟睡個一小時,也許甚至兩小時。露西坐到她旁邊,低頭凝視。
但願再過幾年這種情況就會永遠停止,就像約翰所說的一樣。更好的是,今天,今天早上,就停止吧。別再出現了,拜託。不要再翻遍當地報紙找尋是否有小男孩被繼父殺死,或者被吸食強力膠,或諸如此類的毒品,吸到茫的惡霸毆打致死。就讓這一切結束吧。
「神啊,」她以非常低微的聲音說:「要是祢在的話,祢可願意為我做件事嗎?祢可不可以中斷我小女兒腦中的無線電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