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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眠醫生 by 史蒂芬‧金
2019-11-14 18:14
一團混亂的噩夢──有人揮舞著櫃子,在永無止境的走廊上追逐他,一台電梯自行運轉,動物形狀的樹籬活躍起來並且逼近他──最後一個清晰的想法:我真希望我已經死了。
丹‧托倫斯張開眼。陽光透了過來,照進他發疼的頭部,威脅著要點燃他的大腦。了結所有殘餘感覺的宿醉。他的臉陣陣抽痛。鼻孔塞住,只剩左邊有個小洞容許一絲空氣進出。左邊?不,是右邊。他可以透過嘴巴呼吸,不過嘴裡淨是威士忌和香菸的味道。他的胃沉重得像一球鉛塊,裝滿了所有錯誤的東西。宿醉殘餘的一肚子垃圾,某個老酒友或其他人曾如此稱呼這種糟糕的感覺。
他身旁傳來響亮的鼾聲。丹把頭轉往那個方向,儘管他的脖子抗議地大叫,另一陣劇痛竄過他的太陽穴。他再度張開眼,不過只打開一點點;拜託,那刺眼的陽光別再來了。還不要來。他躺在沒鋪地毯的地板上一塊毫無遮蔽的床墊上。一名渾身赤裸的女人四肢伸開地仰躺在他身邊。丹往下一望,看見他自己也光著身子。
她的名字叫……朵樂莉絲?不是。黛比?這個比較接近,不過不完全──
狄妮,她的名字是狄妮。他在一家叫做銀河的酒吧遇見她,兩人在一起鬧得很開心,直到……
他不記得了,他看一眼自己的雙手,兩隻手都腫起來,右手的指節擦破皮、結了痂,於是決定他不要回想起來。反正那有什麼關係呢?基本情節永遠不變。他喝醉了,有人說錯話,混亂,接著發生酒吧大屠殺。他的腦袋裡有隻具有攻擊性的惡犬。清醒時,他可以用狗鍊拴住牠。不過一喝醉,狗鍊便消失了。遲早我會殺掉某個人。就他所知,他昨晚就幹了。
嘿,狄妮,握住我的雞雞吧。
他真的說了那句話嗎?他恐怕真的說了。現在他漸漸回想起來一些情節,就連一些都太過分了。玩八號撞球,想要讓球桿多旋轉一點,結果把球擦撞到桌子外,那沾滿白堊的王八蛋一路彈跳著滾到自動點唱機那兒,自動點唱機那時正在播放──還有什麼呢?──當然是鄉村音樂。他記得似乎是喬‧迪菲。他為什麼會打得那麼粗暴呢?因為他醉了,因為狄妮站在他旁邊,狄妮就在球桌的那條線下握住他的雞雞。他想要在她面前賣弄,純粹是好玩。然而那個戴著凱西棒球帽、身穿花俏的絲質牛仔襯衫的傢伙放聲大笑,那是他的錯。
混亂和酒吧大屠殺。
丹觸摸嘴巴,摸到兩條鼓起的香腸,他昨天下午離開兌現支票的小店時,褲子前面口袋裝著五百多塊的現金,嘴唇也還正常。
至少我所有的牙齒似乎都──
他胃中的液體突然一傾。他打嗝出滿嘴有威士忌味的酸臭、黏稠穢物,又吞嚥回去。吞下去時喉嚨像是著火似地。他翻身下床墊,膝蓋著地,再蹣跚地站起來,然後輕輕地搖擺,因為房間開始跳著溫柔的探戈。他宿醉得難受,頭痛欲裂,肚子裝滿昨晚為了遏止狂飮而塞進去的便宜食物……不過他還是喝醉了。
他勾起地板上的內褲,抓在手裡離開臥室,雖然不完全是跛行,不過很明顯地偏重左腿。他隱約記得──他希望永遠不會記得更清楚──那個凱西牛仔扔了把椅子。那是在他和握我雞雞的狄妮離開的時候,他們雖然不算是逃跑,卻笑得像瘋子一樣。
他悲慘的胃又突然一傾。這回伴隨著一陣揪緊,感覺像是被一隻戴了光滑的橡膠手套的手緊揪住一樣。這下鬆開了所有嘔吐的扳機:大玻璃罐中煮過熟的蛋的醋酸味,烤肉風味的豬皮的味道,炸薯條浸在像鼻血的番茄醬中的景象。所有昨晚他在每一口酒中間狼吞虎嚥地塞進嘴裡的垃圾。他快要吐了,不過那些影像仍繼續出現,在某個噩夢般的遊戲節目中的響叩輪盤上不停地旋轉。
強尼,我們為下一位參賽者準備了什麼呢?喔,鮑伯,是一大盤油膩的沙丁魚!
浴室就在一小段走廊的正對面。浴室門開著,馬桶圈掀起。丹撲了過去,跪在地上,將大量淺棕黃色的流體物質吐在漂浮的糞便上。他轉頭看向別處,摸找沖水開關,找到後按下去。水如瀑布般地沖下,但沒有伴隨而來的排水聲。他回頭看,看見令人驚恐的景象:那坨糞便,很可能是他自己的,在水量消化到一半的酒吧小吃之中不斷地上升,逼近潑濺到尿液的抽水馬桶邊緣。就在馬桶可能溢出、讓今早老掉牙的慘狀更為完整之前,某個東西清空了排水管道的狹窄處,整團穢物沖了下去。丹又吐了一次,吐完坐在腳後跟上,背靠在浴室牆壁上,低下陣陣抽痛的頭,等著馬桶水箱重新注滿,以便沖第二次水。
再也不了,我發誓。絕不再貪杯,不再去酒吧,不再打架。他第一百次向自己保證。或者第一千次。
有件事情可以肯定:他必須逃離這個小鎮,否則他可能會惹上麻煩。嚴重的麻煩並非不可能。
強尼,我們為今天的頭獎得主準備了什麼呢?鮑伯,是因企圖傷害罪和毆擊罪坐監兩年!
之後……攝影棚內的觀眾陷入瘋狂。
馬桶水箱重新注水的嘈雜聲安靜下來。他伸手按下把手沖走第二輪的宿醉殘餘,接著停頓了片刻,思考他短期記憶的黑洞。他曉得自己的名字嗎?知道!丹尼爾‧安東尼‧托倫斯。他知道在另一間房的床墊上打鼾的小妞名字嗎?知道!狄妮。他不記得她的姓,不過很有可能是她根本沒告訴過他,他曉得現任總統的名字嗎?
令丹震驚的是,他不知道,至少一開始想不起來。那傢伙留著獨特的貓王髮型,吹奏薩克斯風,而且吹得相當差,不過名字是……?
你知道自己在哪裡嗎?
克里夫蘭?查爾斯頓?其中一個。
他在沖馬桶的時候,總統的名字十二萬分清晰地浮現在他腦中。而丹既不在克里夫蘭也不在查爾斯頓。他在北卡羅萊納州的威明頓。他是聖母恩典醫院的護理員。或者說曾經是。該是繼續前進的時候了。要是他搬到另一個地方,某個好地方,他或許可以戒掉酒癮從頭來過。
他站起來凝視鏡中的自己。傷勢沒他擔心的那麼嚴重,鼻子腫了起來,但並非真正斷掉──起碼他不這麼認為。腫脹的上嘴唇上面有些血液乾掉的結痂。右顴骨上有塊瘀青(凱西牛仔鐵定是個左撇子),中間有個血跡斑斑的戒指印。另一大片瘀青在左肩窩擴散開來,這個他依稀記得是撞球桿撞的。
他看一下藥櫃。在一管管的化妝品和雜亂的一瓶瓶非處方藥之中,他發現了三瓶處方藥。第一瓶是泰復肯,念珠菌感染的處方用藥。這令他慶幸自己已割了包皮。第二瓶是達而豐複方止痛藥。他打開藥瓶,看見六顆膠囊,拿了三顆放進口袋,供以後備用。最後的處方是菲爾瑞瑟,謝天謝地,這一瓶幾乎全滿。他用冷水吞服了三顆。俯身在臉盆之上讓他的頭痛比之前更加劇,不過他想很快就會緩解。菲爾瑞瑟,用來治療偏頭痛和緊張性頭痛,是品質保證的宿醉殺手。嗯……是幾乎可以保證。
他準備要關上藥櫃,但臨時再看一眼。他挪動一下無用的廢物。沒看到避孕環。也許在她的手提包裡。他希望如此,因為他沒有隨身帶保險套。要是他和她做了──雖然他不是百分之百記得,不過八成是有──那他一定是無套上陣。
他穿上內褲,拖著腳步走回臥室,站在門口半晌,端詳昨晚帶他回家的女人。她的四肢大剌剌地攤開,一切都顯露無遺。昨晚她身穿長及大腿的皮裙、露肚中空的上衣,和軟木厚底涼鞋,戴著大圓圈耳環,看起來有如西部世界的女神。今早他看見宛如下垂的白色麵糰般的漸增啤酒肚,以及開始出現的雙下巴。
接著他發現更糟的事:歸根究柢,她根本不是成熟女人。大概不是未成年少女(祈禱上帝千萬別是未成年少女),不過肯定不超過二十歲,也許還是十八、九歲。其中一面牆貼著吻合唱團的吉恩‧西蒙斯在噴火的海報,幼稚得教人心寒。另一面牆上則是一隻眼神受到驚嚇的可愛小貓,掛在一根樹枝上。這張海報建議,堅持下去,寶貝。
他必須離開這裡。
他們的衣服在床墊尾端糾纏在一起。他將他的T恤和她的內褲分開,一把從頭上套下去,再穿上牛仔褲,但拉鍊拉到一半時他僵住了,因為意識到左邊前面的口袋比他前一天下午離開兌現支票的小店時要來得扁平多了。
不、不會吧。
隨著心跳加快速度,他才漸漸覺得稍微舒服一點點的頭又開始抽痛了,他把手硬擠進口袋,卻只掏出一張十塊錢的鈔票和兩根牙籤,其中一根刺進他的食指指甲下,深入底下敏感的肉裡。但他幾乎毫無所覺。
我們沒把五百塊錢全都喝光,不可能的。要是我們喝了那麼多早就掛了。
他的皮夾仍好好地擺在屁股口袋裡,他拉出皮夾,抱著一線希望,然而希望落空。他肯定是在什麼時候把平常收在那裡的十元鈔票移到前面口袋去了。放前面口袋酒吧間的扒手比較難下手,如今這點簡直像個笑話。
他注視床墊上打著鼾,四肢攤開的女孩──女人,想要向她伸出手,打算搖醒她,質問她對他該死的錢做了什麼。勒到她醒來,倘若她要這樣才能清醒的話。可是如果她偷了他的錢,她幹嘛帶他回家?昨晚是不是還發生了別的事?在他們離開銀河後是否還有其他的冒險活動?現在他的頭腦漸漸清楚了,他想起一段記憶──雖然模糊,不過大概合理──他們曾搭計程車到火車站。
寶貝,我認識一個在那裡鬼混的傢伙。
她真的說過這句話,或這只是他自己的想像呢?
她是說過,沒錯。我在威明頓,現任總統是比爾‧柯林頓,我們去了火車站。那邊的確有個傢伙。那種喜歡在男廁所裡做交易的人,尤其是當他顧客的臉被揍到稍微變形時,他問及誰揍了我的時候,我叫他──
「我叫他少管閒事。」丹咕噥地說。
他們兩個進去時,丹打算買個一公克來討他的對象約會開心,僅僅如此而已,只要不是摻了一半的甘露醇就行。古柯鹼也許是狄妮的癖好,但不是他的。他聽說過,古柯鹼被稱為有錢人的安納辛(一種頭痛藥。),而他一點也不富有。但就在那時候有人從廁所隔間走出來。一個典型的生意人,手提著的公事包一直撞擊他的膝蓋。當生意人先生走到其中一個洗臉盆洗手的時候,丹看見蒼蠅爬得他滿臉都是。
預示死亡的蒼蠅,生意人先生是個即將死亡的人,他自己卻毫不知情。
因此他非常確定自己選擇了大量購買,而非小量。雖然,他也許在最後一刻改變了心意。那是有可能的;他記得的並不多。
不過,我記得蒼蠅。
對,他記得那些蒼蠅。痛飲壓抑了閃靈,將閃靈擊昏,但他不確定蒼蠅究竟是不是閃靈的一部分。無論酒醉或清醒,他們該來的時候就會出現。
他再度心想:我必須離開這裡。
他再次心想:我真希望我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