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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眠醫生 by 史蒂芬‧金
2019-11-14 18:14
迪克那位擁有閃靈能力的外婆住在清水市。她是白奶奶,當然不是因為她是白種人,而是因為她是好人。他的祖父住在密西西比州的登布里,距離牛津不遠的農村地區,他的妻子早在迪克出生前就過世了。在那個地區和時代以一個有色人種而言,他算非常的富有。他開了一間殯儀館。迪克和他父母親一年探望他四次,年幼的迪克‧哈洛倫痛恨去祖父家,他害怕安迪‧哈洛倫,都叫他黑爺爺,當然只在心裡偷偷叫,大聲說出來可是會挨一耳光。
「你知道戀童癖嗎?」迪克問丹尼。「就是想要跟兒童發生性關係的人?」
「知道一點。」丹尼謹慎地回答。當然他曉得不可以和陌生人說話,絕對不要跟陌生人單獨坐上車,因為他們可能會對你做些事情。
「嗯,老安迪不只是戀童癖。他同時是個該死的虐待狂。」
「那是什麼?」
「喜歡給人家痛苦的人。」
丹尼立刻了解地點點頭。「就像學校裡的法蘭基‧李斯充。他常常用兩手扭其他小孩的手臂或是用指節刮人家的頭。如果他沒法弄到你哭,他就會住手。要是他把你弄哭了,他就永遠不會停。」
「那確實很壞,不過虐待狂比那個更糟。」
迪克陷入在路人眼中看來像是沉默的狀態,不過他的故事以一連串的圖片和連接的簡短句子傳送出去。丹尼看見黑爺爺,一個高大的男人,穿著和他膚色一樣黑的西裝,頭上戴著一頂特別的帽子:
紳士軟呢帽。
他看見他的嘴角總是帶點唾沫,兩眼眼圈發紅,好像他很疲累或是才剛哭過。他看見他將迪克──比現在的丹尼還幼小,大概和他在全景飯店的那年冬天相同的年紀──抱在大腿上。如果他們不是單獨在一起,他可能只搔搔迪克的胳肢窩。若是只有他們兩人,他就會把手放到迪克的兩腿中間,用力捏他的睪丸,直到迪克認為自己會痛得暈過去。
「你喜歡這樣嗎?」安迪爺爺會在他耳朵邊喘著氣說。他的氣息中有香菸和白馬蘇格蘭威士忌的味道。「你當然喜歡囉,每個男孩都喜歡。不過就算你不喜歡,你也不能說,要是你說出去的話,我就會傷害你,我會燒死你。」
「天啊,」丹尼說。「好惡劣。」
「還有別的呢,」迪克說:「不過我只告訴你一件事。爺爺在他老婆死後雇了一個婦人幫忙打理家務。她負責清掃煮飯,在晚餐時間,她會把所有的菜餚同時擺到桌上,從沙拉到甜點,因為老黑爺爺喜歡那樣子。甜點總是蛋糕或布丁,放在小盤子或是小碟子裡,就擺在主餐的盤子旁,如此一來你在努力扒其他像垃圾一樣的東西時,就會盯著甜點看,一心渴望吃到。爺爺堅持而嚴苛的規定是你可以看著甜點,但是不能吃,你必須先吃完每一口煎肉、水煮青菜,和馬鈴薯泥。甚至連肉汁都得舔乾淨,那肉汁裡面有很多結塊,而且沒什麼味道。如果沒把肉汁全部吃光,黑爺爺就會給我一大塊麵包說:『用這個把肉汁吸起來,迪克小鳥,要讓盤子亮得像小狗舔過一樣。』他都叫我迪克小鳥。
「有的時候我不管怎樣就是沒辦法吃完,那我就沒有蛋糕或是布丁。他會把甜點拿走自己吃掉。有時候我好不容易吃完所有的正餐,我會發現他把壓扁的菸屁股塞進我那塊蛋糕或是香草布丁裡面。他有辦法這麼做是因為他總是坐在我旁邊。他會假裝好像這是惡作劇。他會說:『哎呀,搞錯菸灰缸了。』我爸媽從來沒阻止過他,雖然他們肯定很清楚就算這是玩笑,也不該對個小孩子開。他們只是裝作這的確是個笑話。」
「那真是非常糟糕,」丹尼說。「你家人應該為你說話才對,我媽媽就會這麼做,我爸爸也會。」
「他們都怕他,而且他們有理由害怕。安迪‧哈洛倫是個大壞蛋。他會說:『吃啊,小迪克,就吃菸屁股旁邊的啊,又不會毒死你。』要是我吃一口,他就會叫娜妮──那是他管家的名字──端一盤新的甜點給我。要是我不吃,那盤髒了的甜點就會一直擺在那兒。因為這樣所以我永遠沒辦法吃完我的飯,因為我會反胃。」
「你應該把你的蛋糕或布丁移到餐盤的另一邊去。」丹尼說。
「我當然試過了,我又不是天生的笨蛋。他會把盤子移回去,說甜點要擺在右邊。」迪克停頓半晌,眺望水面,一艘長長的白色船隻緩緩地行駛過天空與墨西哥灣之間的分界線。「有時候他逮到我單獨一個人,他就咬我。有一次,我說如果他不離我遠一點,我就要告訴我爸爸,他就拿香菸在我光著的腳丫子上捻熄。他說:『連這件事也告訴他啊,看看說了對你有什麼好處。你爸早就知道我做的事了,他從來沒吭聲,因為他是個膽小鬼,因為他想要在我死後拿到我存在銀行的錢,嘿,我可不準備那麼早死哪。』」
丹尼睜大眼睛聽得入迷。他總認為藍鬍子的故事是有史以來最恐怖的,世上沒有更可怕的了,但這個更糟糕。因為這是真實的。
「有時候他說他認識一個壞人,名叫查理‧曼克斯,要是我不照他想要的去做,他就會打長途電話給查理‧曼克斯,他會開著他豪華的車子過來,把我載去專門關壞小孩的地方。然後爺爺就會把他的手放在我的兩腿間開始擠捏。『所以你什麼也別說啊,迪克小鳥。你要是說的話,老查理就會過來,把你和他偷來的其他孩子關在一起,直到你死。一旦你死了,你就會下地獄,你的身體會永遠燃燒。因為你告了密,別人相不相信你並不重要,告密就是告密。』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相信那老混蛋所說的話。我甚至沒告訴白奶奶,就是那個有閃靈的外婆,因為我害怕她會認為那是我的錯。要是我年紀大一點就不會上當了,可是那時候我只是個小孩子。」他頓了一下。「還有另一件事。丹尼,你知道是什麼事嗎?」
丹尼凝視迪克的臉許久,探查他前額後頭的想法和影像。最後他說:「你希望你爸爸拿到那筆錢。可是他一毛也沒拿到。」
「沒錯。黑爺爺把全部的錢都留給阿拉巴馬州的一間黑人孤兒院,我也敢打賭我知道原因,不過這不是我要說的。」
「你那位好心的奶奶都不知道嗎?她從來沒猜過嗎?」
「她知道有什麼事情,不過我把這事情封鎖起來,她沒追問我。只告訴我等我準備好要談的時候,她隨時都可以聽。丹尼,當安迪‧哈洛倫中風死掉的時候,我真是世界上最快樂的男孩了。我媽說我不必去參加葬禮,如果我想要的話,我可以和蘿絲外婆──就是我的白奶奶──在一起,不過我想去。我當然想去囉。我想去確認老黑爺爺真的死了。
「那天下著雨。大家都撐著黑傘圍在墳墓旁。我看著他的棺材埋到地底,一點也不懷疑,那鐵定是他店裡最大最好的棺材,我心裡回想著他扭我睪丸的那些時刻,還有塞進我蛋糕裡的菸屁股,在我腳上捻熄的那根菸,以及他如何統治著餐桌,就像莎士比亞劇本裡發瘋的老國王一樣。可是我首先想到的是查理‧曼克斯──他毫無疑問是爺爺憑空捏造出來的人物──黑爺爺從來不曾打長途電話給查理‧曼克斯,叫他晚上過來,用豪華的車子把我載去和其他被偷走的男孩女孩一起住。
「我從墳墓的邊緣偷看──我媽想要把我拉到後面的時候,我爸爸說:『就讓這孩子瞧瞧吧。』──我仔細查看在那潮濕墓穴裡的棺材心想:『黑爺爺,你在那六呎底下,更接近地獄了,很快你就會到那裡,我希望魔鬼用著火的手懲罰你千萬次。』」
迪克伸進褲子口袋掏出一包萬寶路,跟一盒塞在玻璃紙底下的火柴。他把菸放進嘴裡,然後不得不拿火柴去就香菸:因為他的手在發抖,嘴唇也在顫抖。丹尼驚愕地看見迪克的眼中含著淚水。
此時明白了這故事的方向,丹尼發問:「他什麼時候回來的?」
迪克深吸一口菸,邊笑邊吐出煙來。「你不需要偷看我腦袋的想法就知道了,對吧?」
「對。」
「六個月以後。有一天我放學回家,他全身光溜溜地躺在我的床上,半腐爛的陰莖挺起來。他說:『你過來坐到這上面,迪克小鳥。你讓我被懲罰千萬次,我就加倍還給你。』我大聲尖叫,可是沒人聽見。我爸媽兩人都在工作,我媽在餐廳,我爸在印刷廠。我跑出去用力把門關上。然後我聽見黑爺爺站起來……砰……走過房間……砰──砰──砰……接下來我聽到的是……」
「指甲,」丹尼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刮擦著門。」
「答對了。我一直到晚上我爸媽都在家的時候才再走進房間。他已經不在了,不過留下了……一些殘渣。」
「那是一定的,就像在我們家浴室裡一樣,因為他開始腐爛了。」
「沒錯。我自己換了床單,我可以自己來,因為我媽媽兩年前教過我怎麼換。她說我年紀已經夠大,不再需要管家了,管家是照顧白人的小男孩小女孩的,就像她在柏金牛排館找到服務生工作之前照顧的那些小孩一樣。大約在一個星期後,我在公園裡看見老黑爺爺,坐在鞦韆上。他穿著西裝,不過西裝上頭蓋滿了灰色的東西,我想那是在他棺材裡長出的黴菌。」
「嗯。」丹尼用呆板的語氣低聲說。那是他唯一能擠出的話。
「他的拉鍊沒拉,他的那話兒突出來。丹尼,我很抱歉告訴你這些事情,你還太小,不應該聽這些事,不過你必須知道。」
「你去找了白奶奶嗎?」
「不得不去啊。因為我那時和你一樣明白了:他只會不斷地回來。不像……丹尼,你看過死人嗎?我是指,正常的死人。」他哈哈大笑因為這聽起來很可笑。丹尼也覺得好笑。「鬼魂。」
「看過幾次,有一次是三個鬼魂站在鐵路平交道附近。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青少年。我想……也許他們是在那邊死掉的。」
迪克點頭。「他們多半會徘徊在他們死去的地點附近,直到他們終於適應了死亡的事實繼續向前走。你在全景飯店看到的有些鬼魂就是那樣。」
「我知道。」能夠和了解的人談論這些事所帶來的慰藉難以形容。「還有一次有個女人在餐廳。你知道,在外頭擺了桌子的那種餐廳嗎?」
迪克再點點頭。
「我沒辦法看穿那個女人,不過沒有別人看見她,當女服務生把她坐的那把椅子推進去時,那個幽靈女士就消失了。你有時候會看到他們嗎?」
「好幾年沒看到了,不過你的閃靈比我以前還要強。等你年紀大了以後會減弱一點──」
「太好了。」丹尼熱烈地說。
「──不過我想就算你長大了還是會剩下很多,因為你一開始的閃靈很強。正常的鬼魂不像你在二一七號房看見,後來又在你浴室出現的那個女人。沒錯吧,對不對?」
「對,」丹尼說。「梅西太太是真的存在。她留下自己的碎片。你看見了。媽媽也看到了……她又沒有閃靈能力。」
「我們走回去吧,」迪克說。「該是讓你看看我帶給你什麼禮物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