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いち(爭執)
言葉之庭 by 新海誠
2019-11-13 17:51
這些事情,一直到兩個月前升入高中為止,我還是完全不知道。
六月。
東京。
小雨。
他乘著早班地鐵前往學校。
不認識的人的傘沾溼了校服的衣角;
不知是誰的西裝上有著樟腦的氣味;
別人身上的體溫緊緊貼在自己背後;
難以形容的汙濁空調風吹打在臉上。
“新宿站到了,新宿站到了,感謝各位旅客乘坐本趟列車。”
乘務員百年不變的播報音打斷了思緒,隨著人流他走下地鐵。
走了兩步之後,他抬頭看向天空,輕吸一口氣,想讓自己的內心平靜下來。
在我還是孩童的時候,天空對我來說是遙遙不可及的,正因如此,我喜歡上了能夠帶來天空氣息的雨。
在下著雨的清晨,我不會再換乘地鐵,而是選擇走出車站。
明明離自己的學校還有一段路程。
他卻打開透明的雨傘,刷卡後走出地鐵站
逆著人流,他一直走到位於東京市中心的新宿御苑,向著自動售票機的投幣孔內投入了一枚百日元的硬幣。
在拿回五十日元的找零後,他取得了入園磁卡。
憑藉著這張卡,他走進了這所他早已熟知的公園。
走過熟悉的湖畔,跨過熟悉的小橋,再往前走上幾步,便來到了自己最常光顧的那個東亭。
可今日的東亭,已被人事先佔領了。
她就坐在那裡。
新宿御苑日本庭園的東亭。
她剪了微微泛綠的齊肩短髮,腳上穿的是灰綠色的低腰高跟鞋,左手搭在翹著二郎腿的右腿膝蓋上,右手拿著一罐飲料,罐子靠在嘴邊,卻遲遲沒有要喝的樣子。
她和他一樣沒想到在這個時間,在這個地點能碰到人。
他定了下神,最終還是決定向她走去。
她放下手來,最終也就只是看他走來。
當他快要靠近的時候,她才想起來要為他留出一席之地。
她站起身,坐到了亭子的另一側,繼續喝起飲料。
他以四十五度角欠了下身子,以示感激。
他打開包,掏出自己的筆記本。
她抬起手,繼續喝著那罐飲料。
是的,伴隨著涓涓流水的聲音和窸窸下雨的氣息,他和她以如此日常的方式登場,並相遇。
他用鉛筆仔細地畫著畫,在筆記本上留下嘶嘶的聲響。
那是鞋子的草圖。
但並不是市面上任何一款鞋子的樣子。
那是他自己的鞋子。
長時間的作畫讓他感到一絲疲倦,他稍稍向左側了下頭,觀察起她的鞋子。
在看別人的鞋子或者腳的時候,人的視線會不自覺的上升。
他也不例外。
隨著視線上升,他注意到她身旁是已經打開了的Weiji牌牛奶巧克力,手中拿的卻是SUNTORY的金麥啤酒。
巧克力搭配啤酒?
他皺了下眉頭,心中在搖頭。
這個雜念讓他畫歪了一筆。
但是,這個人好像在哪裡見過。
他邊考慮著這個問題,邊拿著橡皮在本子上擦著那畫歪的一筆。
結果,手一滑,橡皮掉在了地上。
在彈了兩下之後,橡皮輕巧的彈到她的手中。
她彎下的腰慢慢站直,將橡皮放進同樣站起來的他的手中。
“給你。”
“啊,不好意思。”
她輕鬆的坐了下來,而他卻是向另一側張望了下,在考慮著什麼,隨後才慢慢坐下。
時間暫停了片刻,他最終看向她,決定著說些什麼。
“那個,我們是不是曾在哪裡見過面?”
“哎?沒有。”
“啊,抱歉,認錯了。”
“沒事的。”
剛開口,話題就中斷了。
在他想來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畢竟自己是十五歲的中學生,而對方是約莫有二十多歲的職場女性。
他也沒有過多考慮,又開始在本子上畫了起來。
她也沒有考慮什麼,繼續端起啤酒罐喝了起來。
此刻陰暗的天空響起了幾聲雷鳴,預示著這雨還得再下下去。
她將望著風景的視線收了回來,一眼便瞅見了他的校服,和那上面的校徽。
她輕輕的啊了一聲,但他並沒有注意到。
在短暫的驚訝之後,她帶著淡淡的微笑,放下酒罐,拿起紫色的單肩挎包。
“真的見過,或許……”
他受了一驚,停下來手中的鉛筆。
“隱約雷鳴,陰霾天空,但盼風雨來,能留你在此。”
她如吟詩般說出這樣的話,拿著紫紅色的雨傘從他面前走過。
他目送她從自己面前打開隨後撐著雨傘離去,搭不上一句話。
這就是他和她相遇的場景。
也正是他和她故事的起端。
一場戀而未愛的物語……就此拉開帷幕。
“氣象臺今日發佈九州地區進入梅雨季節,比往年提早大約五天左右。受低氣壓影響,長崎、佐賀、熊本、鹿兒島等區域遭遇大範圍降雨……”
伴隨著天氣預報的進行,他在廚房裡熟練地切著各式蔬菜。
在另一側,鍋中突突的煮著方便麵。
如此簡單的樣式,便是他所準備的晚餐。
咔嚓……
門鎖的聲響過了之後,咚咚的皮鞋聲傳了進來。
“我回來了。”
“哦,歡迎回來。”
他的哥哥脫下皮鞋,走了進來。
“我買炸肉餅回來了。”
哥哥把一個袋子放在餐桌上,轉身打開冰櫃,拿出一罐冷飲。
“謝了,馬上就可以吃飯了。”
“Thank you。”
哥哥邊關上冰櫃門,邊說道。
“媽媽呢?”
哥哥走出廚房的時候突然想起這個問題。
“出去了……”
他手中的菜刀短暫的停滯了下。
“Luky!炸肉餅可以平分了。”
哥哥在臥室換起衣服,看樣子是一上來就猜到媽媽沒有在家。
“她留下一封信叫別去找她。這樣真的不要緊嗎?”
他在餐桌上擺放著晚餐的時候,瞅了眼被西芹粉調味瓶壓著的那封信。
那封信的封面上頭註明著“給哥哥&孝雄”這樣的字樣。
“讓她去吧,和男朋友吵架了自然會回來的。”
這倒也是,不管她也不會出什麼問題。
房子已經找好了,下個月搬家。”
在吃飯的時候,哥哥不經意說起。
“一個人住嗎?”
“和女朋友一起住……”
“這個就是離家出走的理由吧,媽媽的。昨天和她好好談了?”
他放下碗筷,無奈的說道。
“嗯,也該放手給兒子們自由的空間了。自己不也是找了一個小好幾歲的男朋友。”
“很好呀!那我也要去和男朋友一塊住!”
他設想起媽媽和哥哥耍脾氣的話語。
甚至連媽媽生氣的把易拉罐砸在桌上的樣子都臆想了出來。
自然也少不了,媽媽賭氣的把全麥芽啤酒一飲而盡。
因此他不禁笑出聲。
“她看起來不也是很年輕嘛。”
“那是因為一直是你在做家務事。倒是你顯得越來越老氣了。”
“我吃飽了。”他將小碗中的味增湯喝乾淨,隨後站了起來,壞笑著看著哥哥,“為了讓我減輕負擔,洗碗的事情就拜託你了。”
飯後,他回到自己屋內拿起三角銼刀磨著一雙木鞋。
哥哥洗了個澡出來,拿個毛巾擦著頭,從他身後走過。
“房子寬敞了,你也會高興吧。”
哥哥輕描淡寫的說起來。
“可能吧。”
他沒有停下手中的活,隨意應了一句。
“那就幫我搬家啊。”
哥哥看著他手中漸變光滑的木鞋,和不時變換的銼刀。
“嗯。”
哥哥見他沒有馬上幫忙的跡象,便準備先去收拾東西。
“啊啊,哥哥,這個知道是什麼嗎?”
他突然叫住準備離開的哥哥,將一個字條遞給哥哥,那是從筆記本撕下來的。
“什麼?緋句?”
哥哥蹙著眉頭,發出強烈疑問語氣。
“是短歌啦。”
他無奈的說了句。
“我怎麼可能知道啦,”哥哥將字條還給他,“等媽媽回來後,你問她吧。”
之後,哥哥便進了裡屋。
“唉……”
他嘆了口氣,將字條放在桌上,繼續磨起鞋子。
旭日,古文老師在仔細地板書,而他卻望著窗外發呆。
晴朗的清晨,我按照以往的模式,乘坐地鐵來到這裡。
可是,我總覺得自己本不屬於這裡。
當手機六點半的鬧鈴響起時,他立刻伸手關閉了鬧鈴,從地褥中坐了起來,看向天空。
“下雨了。”
看見陰沉沉的天際,聽見嘩啦啦的雨聲,他立即清醒,並開心的笑了。
他在雨點的陪伴下,按照老路線來到了新宿御苑,走過湖邊的木堤,跨過積水的窪地,又一次抵達日本庭園東亭。
果然,她也在這裡。
“哦……您好呀。”
她略吃一驚,隨後微笑著十分正式的問好。
“你好。”
他低了下頭,用簡易的寒暄迴應這份問候。
接下來就像是約定好的一樣,他一如既往的畫著畫,她則老樣子的喝著酒。
當他快畫滿一張紙時,腦子又開始分神了,他拿右手大拇指抵著額頭,思考著卻毫無思路。
放下手來,睜開眼,瞅向了另一側。
今日的她穿的依然是低腰的高跟鞋,但這回是肉色的鞋子,上面還有紅色的小花。
她依舊翹著二郎腿,鞋子半吊著,隨著腳的晃動,一副馬上會掉的樣子。
他仔細的觀察,認真的把這對腳畫在筆記本上,以作參考。
“吶……”
“哎?”
她突然發話,著實讓即將添上最後一筆的他嚇了一大跳。
他驚恐的看向她,馬上將筆記本合起來,她被這天真的樣子逗出笑聲來。
“呵,學校放假了嗎?”
原來是想問這個呀,他松下心來,緊張的表情卻沒有鬆弛。
“那你的公司呢,放假了嗎?”
他反問道。
“啊,只是又曠工而已……”
她低下了頭,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看她默默無言,他倒是徹底安下心來,臉上也掛上了微笑。
“然後,一大早跑到公園喝啤酒。”
他看著她,她低著頭,兩個人都笑出聲來。
“老是喝酒對身體沒有好處喲,得搭配點東西吃。”
他左手撐在長椅上,就像是對待小孩子的樣子。
她雙臂環抱著撐在雙膝上,低頭帶著淡淡微笑。
“高中生對酒還挺了解的嘛。”
“啊……我不喝酒,我母親倒是經常喝。”
他極力想解釋清楚。
“我當然有,吃的東西。”
他微笑的看她轉身在包裡翻騰著什麼。
“要吃嗎?”
她拿出雙手捧著都拿不下的一大把巧克力。
“呀啊……”
他露出明顯的受驚表情。
“呵……現在你肯定在懷疑我這個人是不是有問題吧。”
她無奈苦笑。
“沒有……”
“沒關係的,反正人類什麼的,大家多少都會有些不正常的。”
沒想到會突然把問題說的如此嚴肅,他稍稍愣了一下。
“是……嗎?”
他看著將雙手放下,閉眼沉思的她。
“是的。”
她肯定的睜開眼睛,看著他,給出不容置疑的答案。
話題短暫的停頓,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風將從屋簷下滴下的水柱吹亂,,發出格外明晰的響聲。
他將筆記本放入揹包,收拾好後,站了起來。
“那麼,差不多我該走了。”
“現在去學校嗎?”
“我對自己有個約定,只有雨天的早上才會逃課。”
“嗯?”短暫停頓之後,她期待著看向他,“那以後還有可能會見面呢,如果下雨的話。”
從那天開始,關東進入了梅雨季節。
日日不斷的風雨,讓他和她有著充足的理由每日在東亭見面。
他依舊在筆記本上畫著鞋子的草圖。
她還是喝著啤酒看著手中的文庫本。
一日又一日,他和她之間的距離不斷靠近,無論是空間的距離,還是內心的距離。
偶爾的,她也會買WINGBEENS的咖啡(注:應是借鑑STARBUCKS,即星巴克咖啡)和他一起分享,順帶著討論些無關緊要的雜話。
這樣的日常,讓他和她都變得在對方面前更加隨意起來。
他心目中理想的大學是北賛普敦製鞋專業學校(可能借鑑自英國北安普頓大學),但是上這所學校的開銷很大,需要七十三萬五千日元的講義費,以及五萬兩千五百元的設施維持費等等一大筆費用。
如此龐大的開銷,對於像他這樣的普通家庭不是能輕易負擔得起的。
所以,在課餘時間,他也沒少打工,比如在小餐館打打下手的工作。
此外的時間他都用來設計鞋子。
“鞋匠?”
有一天,他對她說起自己的夢想。
“是有點不太現實,這我知道。
但是,鑽研設計鞋子這樣的事情,我很喜歡。
當然,現在還完全是個門外漢,還差的很遠。
即使這樣,我還是想以此為生。
把這種想法告訴別人,我還是第一次。”
那日,在東亭水池邊的花藤下,撐著紫紅色傘的她驚訝的看著沒有打開透明傘的他,久久沒有發話。
“你呀,知道現在是幾點嗎?”
有時候,他剛到教室的時候會如此被同學問道。
“叫你的理由,應該清楚吧。”
偶爾的,他還會在放學後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
但這,依舊不能打消他為自己夢想奮鬥的勇氣。
當然,還有見她的慾望。
作為咖啡的回禮,他在一日早上用生菜、西紅柿、吐司和蛋黃卷等等簡單的食材做了便當。
看著她開心的樣子,他也感到十分滿足。
每一日的清晨,都在下雨。
每一日的清晨,都在那裡。
她會面帶笑容的向他揮手。
夜晚,睡覺之前。
早晨,睜眼瞬間。
時時都在,祈禱著雨天的來臨。
晴空萬里的日子,總覺得自己被關在孩子氣的世界裡,只是無比焦慮。
工作也好,社會也好,她平時身處的環境。
對我來說是如此的遙遠。
就好像世間的祕密,她都能看透一般。
很清楚的事情,只有兩件。
對她來說,十五歲的我,一定只是個小孩而已。
還有就是,只有做鞋,才能將我帶到只屬於我自己的地方。
“列車進站,請在黃線後等候。”
中央?總武、各站停車,武藏小金井。
列車上的液晶屏先後打出這兩種字樣。
她靠在站牌上發呆,周邊的人陸續走上列車,沒人注意到她。
“車門即將關閉,請注意安全。”
直到這句話以及列車的警示音響起,她才緩緩起身上了列車。
等到了新宿站,她下列車後,依舊靠在站牌上看著列車遠去。
之後,她低頭嘆了口氣。
許久,才離開車站。
“呃……早上好。”
他停下手中的筆,抬頭看著遲到的她。
“你今天不來了,我還以為。真的是很悠閒呀,每天的工作。”
她嗯了一聲,並沒有接話。
他看了眼正在收傘的她,繼續動起自己的筆。
她走到他身後,單手扶著長椅的靠背,把身子探出去。
“好厲害,是鞋子的設計圖。”
“啊啊,等下……”
沒想到她會來看自己在做什麼,他慌張的把筆記本合起來。
“不行嗎?”
“畫得太爛了。”
“是嗎?”
“是的。”
他看著已經站起身的她,將手往她經常坐的位置揮了揮。
“好啦,到那邊坐下吧。”
她無言的笑出聲來。
“我要吃早飯了,一起吃點嗎?”
過了一會之後,他將一個用墨綠色的布包裹著的便當盒放在長椅上。
“謝謝,但是我今天自己帶了。”
她說著,從包裡拿出一個用粉紅色的布包裹著的便當盒放在大腿上。
“哎?自己做的?”
“什麼呀,偶爾我也會自己做的喲。”
她發出鬧彆扭的聲音。
“那麼……互換著吃吧。”
他從她打開的便當盒中夾起一塊蛋黃卷。
“誒?誒!等下,我對……”
她驚恐的看他把蛋黃卷放到嘴裡。
他嚼了又嚼……
“嗯?”
他發出這樣的聲音,並皺起眉頭。
“嗯!”
口中的奇怪感覺,令他不禁挺直腰板,雙眼睜大,露出了十分痛苦難堪的樣子。
“自信……不太有……料理”
她將頭別了過去。
停了一下,她拿出一瓶標有“京都福壽園 伊石衛門”的綠茶遞給他。
“自作自受喲……”
她臉上帶上了微微紅色。
他接過綠茶,喝了一大口,把難以形容的蛋黃卷嚥了下去,並爽朗的笑出聲來。
“呵呵,想不到你還有這樣的一面呀。”
“什麼嘛……”
“抱歉,不過,嗯,這個味道相當獨特呀,而且很有嚼勁。”
“別取笑我了。”
“再吃一口,可以嗎?”
他再次伸出了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