餃子·吃嬰胎的女人
餃子 by 李碧華
2019-11-13 17:30
1.神秘的飯壺
羅湖口岸聯檢大樓關卡,每天往返香港和深圳的人潮如過江之鯽。個個都面目模糊,身世各異。
臥虎藏龍,或不過升鬥市民芸芸眾生,走進一個千百歲的葫蘆,兩頭寬中間窄,來自四方八面,彙集一個過關的通道,然後散溢凡塵,再無覓處。
一個打扮得平凡的中年女人,走在人潮中,一點也不起眼,如同尋常婦女,拎了一籃荔枝,還有一個很土氣的飯壺,排在隊伍中,一個挨一個地過關,由深圳返回香港。
她從容地、不動聲色地順利出閘。
看看手錶,是下午三點鐘光景。約了客人,一位五點半,還有一位未定。也不算太趕。
女人下了火車,再轉短程的士,回家了。
這是約有三四十年歷史的公共屋村。公式化的間格,每個單位住着一些人,大家略有所聞,但又不知底細。
女人換過衣裳,一邊吹乾已塗好紅蔻丹的纖纖十指,鑽戒迎光一閃。她再怎麼裝扮,脫不了來自內地女人的俗豔。但膚色紅潤,動作伶俐。
先把那個老土的飯壺打開,上層是已涼飯菜,火腿雙蛋飯,一個幌子,倒掉。下層有個厚厚的隔熱發泡膠盒,以冰塊保持溫度,中是一個膠紙層層保護的包裏。每回她到深圳提貨,用這個方法悄悄運送過關,若無其事。
拆開膠紙的包裏,倒出一大堆魚腸一樣,癱軟的物體。大約三四十個,每個二三吋大,粉紅色,帶着血漬和黏稠的薄膜。一湯匙可舀兩三個吧。一舀,見其中兩個小小的黑點,分得很開。
兩個小黑點像眼睛。但奇怪,「有眼無珠」。
這一堆物體,先被浸泡在大碗鹽水中。
旁邊的小鍋開水正沸,下了幾片薑片,辟腥。
她一時饞了,挑了一個飽滿的,在開水中涮一涮,一、二、三、四、五,好了,嫩嫩的,馬上放進口中,骨碌一下,吞下去。
唔,她滿足地微笑。
還唱起歌來:
洪湖水,浪呀嘛浪打浪,
洪湖岸邊是家鄉。
清早船兒去撒網,
晚上回來魚滿艙。
……
下午五點多,一輛的士停在平凡的屋村民居外。車上伸下一條穿著名牌黑緞高跟鞋的美腿。
優雅的艾菁菁身上是名師設計本季限量版的套裝,戴着墨鏡,走進這個龍蛇混雜迷宮一樣的環境。那些街坊市民,都是主婦、打工女郎、放學追逐的學生、咬着線頭線臉拔毛的阿婆、市井男人、赤膊露出軟癟肚皮的老人……
「阿叔,」艾菁菁出示紙條,「請問這個地址怎麼去?」
「哦,那個媚姨呀?她好神秘,不同人打招呼的。」
艾菁菁循着他手指的方向,走向東面那一座。
走着,忽見路旁停了一輛豪華房車,一位有點年紀的富家太太,倚着牆,不停嘔吐。司機侍候在側,但又不知所措。
她們互望一眼。
菁菁繼續往前走,上樓去。她心意一動——都是同路人,都找媚姨的。
這就是傳說中,媚姨的私房菜館子嗎?一點也不像。
她遲疑一下,按鈴。
「鈴——」
2.剁肉的聲音
門開了。
露出一張嫵媚又帶點諂媚的女人的臉。嗑着瓜子,在專誠等她。
「李太,請進請進。」笑容可掬,十分親切地招待客人。
「來得正合時,水剛剛開,我等你來了才現做。」
艾菁菁初見傳說中的女人,她臉盤飽滿,皮膚紅潤幼滑,雙目有神。菁菁進門道:
「有人介紹我來,說你的餃子全世界最貴。」
女人先不談餃子,她一邊延入一邊笑道:
「李太,我認得了,我剛到香港的時候,常在電視上看到你的劇集,你好紅呀!」
菁菁有點深沉:
「哦,我退出十多年了。」
女人知情識趣,忙岔開話題:
「李太你猜我幾歲?」
很着意地望定菁菁。除了墨鏡,看個真切:
「你?看上去頂多三十多,不到四十吧?」
女人語氣帶着強調:
「我老太婆了,都已經喚『媚姨』了。」
「甚麼?」菁菁詫異,果然是一個不老的傳奇,「一點皺紋斑點也沒有啊。」
「對呀,連黃氣也不見。人家說,我媚姨就是『生招牌』。」
「皮膚真好。」菁菁豔羨地道,「你不說,我肯定猜不出來。」想到自己,年已四十了,青春早成逝水,她要努力抓住這尾巴。再怎麼樣,不忘自己的身份,保持上等人的含蓄大方。只聽得媚姨道:
「所以人人吃過我『月媚閣』的餃子,都心裏有數——貴,可物有所值!」
這個時候電話響了,媚姨接聽,嗓門亦提高點,好叫這新客領悟她的江湖地位:
「喂,Paula——我知道,我準備好了。有貨,正貨。天后嘛——下個月concert留我兩張票就成行了——今晚八點見——怎好意思?那LV袋出廠才幾個月吧,香港也未有貨,真是謝謝了,不好意思啦。」
掛了電話,媚姨向菁菁道:
「都是回頭客,口碑好,一個介紹一個。」
表現相當得意,這些有名有利的都來求她秘方。
「李太你看看電視吧,好了就喊你,哦。」
媚姨久曆江湖,不會不知道來客底細,早已有艾菁菁當年「青春玉女掌門人」的電視劇集VCD放在小幾上。
菁菁一看,是《江南小師妹》的三十集連續劇。
這個劇集對她意義太重大了,影響了一生——因為,這天生命中出現了李世傑,帶來今天的身份。
中學畢業投考藝員訓練班的艾菁菁,憑年輕貌美,笑容燦爛,成為電視台新紮姐仔。
那天電視台錄映廠搭好了古裝武俠片的佈景。拍闆寫上粉筆字:
《江南三女俠》
菁菁被吊在鋼絲上,與其他二女俠聯手對付奸人,飛身上屋簷的鏡頭。她在兩層樓高的鋼絲上晃來晃去。拍闆一響,大家做出一副嫉惡如仇的表情演戲。菁菁打了幾個回合,鋼絲不穩,她又笑場,於是NG。
如是者來回三次,都因她大笑失控,累對手重拍,各人面露不豫之色。只有天真無邪的女孩,才不懂人情世故。但菁菁燦爛可愛的笑容,卻吸引了監製陪同來巡視拍攝情形的李世傑。
李家是地產業巨子。李世傑已年近不惑,閱人無數,皆有機心的佳麗。更漂亮,身材更妙曼,都有。
他見艾菁菁喘着氣,被放下地補妝重拍。還沒站穩,腳步虛浮的她跌跌撞撞便撞在李世傑懷中。監製介紹「菁菁,這位李世傑先生,是劇集的贊助商」時,她不知是聽不清楚,抑或無心裝載,隻一個勁兒地傻笑:
「李生——我頭昏昏的——糟了我暈了!」
少女氣息令李世傑也忍俊不禁。他笑:
「有趣。」
「好看嗎?」菁菁問。
「哦,你穿甚麼都好看。」
「哎呀,我問剛才打得好看嗎?」
李世傑笑而不答。
他心想:「水準好低!」
但自他與監製一番耳語後,監製後來與導演一番耳語:
「把剛才的NG shot保留。」
後來,這劇集已改成《江南小師妹》。
得到力捧,艾菁菁笑得合不攏嘴,她知道:一定紅!
李世傑當初對她十分迷戀,見到純真亮麗的她就開心,所有煩惱全拋到九霄雲外。後來還娶了她,一部分原因,也是社交界的輝煌戰利品。
作為「明星」,菁菁也明白了,最聰明的抉擇,是急流勇退見好就收,嫁入豪門時才廿五。她更明白,為了把一個上流社會的「夫人」角色演好,大方得體,端莊高貴,她自那分鐘開始,與前塵一刀兩斷,與娛樂圈姊妹不相往來。
倏忽已是十多年了。
那些冉去的黃金歲月,重溫也無謂,徒添惆悵。
菁菁看不下去。
她環視一下這個所謂「私房菜餃子館」的單位:「月媚閣」的招牌,可見主人便喚「月媚」,有點老舊。四下雜亂,但堆滿一些時尚雜誌八卦周刊,全是最新期數,這兒追得上潮流,待客之道又下本錢。不過「滿天神佛」,既拜關公觀音,又奉呂祖佛陀,還有一休小和尚。怪怪的。
「督——督——督——督——」
廚房傳出一陣剁菜剁肉聲。
菁菁對這神秘莫測的廚房又好奇又不安。她深深吸一口氣。勉定心神。
3.只求後果,不想前因
「李太,我給你多加點大白菜——你是不愛韭菜是吧?嫌味重。這白菜好,要剁得細,擠得乾。肉得加點薑末,辟味,好嗎?」
媚姨不讓空氣寂寞,怕菁菁悶,也知客人第一次吃餃子,怕腥。
剁成粉紅色泥團的餡料,給加進早在雪櫃中鎮過的豬肉餡——六分瘦四分肥,外加大白菜和香油調料,全拌勻。
菁菁道:
「你拿主意吧。」
一頭貴婦狗在屋子走來走去,是媚姨的寵物。她一邊做餃子,一邊低喚:
「BB,BB,不要頑皮,回房去!」
嘴裏沒閒着:
「北方人說:『好受莫如倒着,好吃莫如餃子。』餃子有一千四百年歷史了。南方人老是懷疑,不過麵皮裹着一團肉,有甚麼特別?」
她自誇:
「我這兒的麵粉是高筋,軟硬適度,帶韌勁。這得揉得夠,揉得仔細,直揉到面團表面像剝殼雞蛋那樣,又光滑,又透,又易黏口。下鍋不易破,保持原汁原味,好吃……」
滔滔不絕,讓高貴的客人賓至如歸,放寬了心,勾引食慾。
包好的餃子下鍋不易破有個秘訣,水燒開後撒點鹽,溶後才下餃子。這個時候,現包的餃子一個一個地在鍋中躍動,並不安分。最後又一個一個地浮上水面,那經過冰鎮的肉餡汁液融化,鮮美密封,煮熟後困囿在內。
餃子端出來了。
精美的白瓷湯碗,湯清還泛麻油香,撒了韭黃末。餃子包得大小均勻,嚴嚴密密,心事重重。一個一個,浮在水面,晶瑩而粉嫩,像白裏透紅吹彈得破嬰兒的皮膚。
「好香!」媚姨殷勤,「趁熱吃。」
菁菁第一次吃,隻舀了一勺清湯,輕輕皺眉。嘴唇剛沾着,燙,馬上退縮。她嗅到麻油的芳香,但她不敢張嘴嚐一口餃子——就是怕。
「吃呀。慢慢來。」
黃月媚哄着她。
「我自己是常吃的。好滋補。有時燉湯,有時剁肉餅加些陳皮來蒸——不過還是包餃子鮮美。要不,我這店號怎那麼聞名?」
菁菁鼓起勇氣,開始咬第一口,噁心,一不小心餃子的鮮汁急湧而出,燙嘴,一動,潑瀉了在地。
那貴婦狗,BB,跑過來一嗅,竟像有靈性,夾着尾巴逃掉。
媚姨若無其事地撿收起來,把它埋在花槽的泥裏。
「東西貴重,掉了可惜,洗洗埋在泥裏——花長得特別紅!」
為了讓菁菁自在一點,媚姨一邊嗑瓜子,一邊與妹妹談心般,找些話說:
「李太我告訴你,名貴化妝品美容品都說,有甚麼血燕、人參、靈芝、珍珠、當歸、魚子、花粉、王漿、骨膠原、溫泉精華……一大堆名堂,騙人的!我們女人回春補身由內而外,白裏透紅,這得靠我的秘方!」
菁菁動容了。
好,繼續嘗試,咬一口,忍住不要吐,別吐,細嚼。一股奇特的芳香在口腔打轉……
媚姨望着她,微笑:
「吃的時候,只求後果,不想前因——」
菁菁臉上似有若無的心事出賣了她。她怎能不想「前因」?一想,恨得牙癢癢,終於把餃子咀嚼且嚥下了,完成任務般逼切。
媚姨又使出一招:
「李太,我送你一首歌,別奇怪,客人吃好了,我都會唱一首我年輕時愛唱的歌,也算餘興餘興。我唱給你聽——」
不待客人點頭,她已站起來,加上活潑的造工舞步,動情地表演:
洪湖水,浪呀嘛浪打浪,
洪湖岸邊是家鄉……
唱着唱着,黃月媚忘了自己身處何方,何年何月何人,她只記得,那些最青春亮麗的日子,又回來了。在她舉手投足載歌載舞之間,幽靈一般,回來了……
4.有點脆——
菁菁對這些革命歌曲一點也不了解,也不關心。
歌聲在耳畔無意識地迴旋,那不是她的世界——她的世界只有一個人最重要。車子駛進海底隧道,一直往前駛,哪兒是最原始的子宮,可安歇的樂園?
她打通電話。手機那頭,響了很久才聽得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的聲音。有點喘:
「我現在很忙,在開會——記得,十五周年嘛,我一定安排一天來陪老婆的!」
菁菁靜聽着,腦中有無限聯想。她表情清冷,不肯失儀。他在忙甚麼?開甚麼會?同誰「開會」?
不知不覺,身子一熱,一行鮮血自鼻孔流出。她見司機在反光鏡中的表情,用手一抹,愕然。不知如何,是過分滋補,一時適應不來嗎?
菁菁掏出有薰衣草香味的紙巾,把鼻血印掉。使着暗力,帶點恨意。
「李太,吃的時候,只求後果,不想前因——」媚姨這樣說。
——想後果,對。
不過,捺不住也想起前因。
兩個月前,為紀念艾菁菁與李世傑結婚十五周年紀念——原來她已當了十五年的「少奶奶」了,那天下午,李先生陪李太太到中環置地廣場的名店買鞋子作禮物。老夫老妻,預祝紀念日也得哄哄她。
菁菁試着一雙法國新到的黑緞高跟鞋,李世傑坐在對面,手機響了,在接聽,囑咐一點公事:
「勾地的計劃書如果十二號還沒送過來,我們或者改變合作意向——九億,最多九億半——這樣平均呎價也不過二千多,可以。你再同我秘書Emily約——」
五十多了,一頭花發,但仍是翩翩俗世佳公子的李世傑,英挺而精明,菁菁依賴着這支柱,她崇拜而傾慕,到哪找到另一個?
穿制服裙子的年輕店員,半跪着,侍候她試鞋。
女孩黑髮中長,因俯首,頭髮往兩邊分垂,露出一截白嫩的脖子。後頸有細細的毛。上半身軟凸而輕蕩。
她向李世傑輕盈淺笑,十分有禮。
「李先生,我們知道李太來試鞋,早已把左邊的楦大一點點。電腦有紀錄呢。雖然差別很少,但穿來舒服些。」
菁菁滿意了。但也問他:
「這雙如何?」
「你穿甚麼都好看。」
這話自他的「公子」時代,力追玉女明星開始,已說了十多廿年。他不是不愛她。
「哼,又是這句,沒有新意!」
菁菁聽了,順溜入耳。也是美言。他「仍然」肯說。
女孩半跪姿態,隱約見她纖巧的足踝戴了條幼幼的白金腳鏈,因支撐了半個身子,有點用勁,像穿了雙隱形的三吋半高跟鞋——她穿不起的、昂貴的黑緞鞋子。
那麼玲瓏的小腿和足踝,真可惜了。
女孩看來不過廿歲上下,皮膚細膩,摸上去一定很嫩滑。入世未深,乾淨。
試好了。李世傑簽了信用卡。
女孩善解人意:
「李先生李太,我是Connie,有甚麼問題隨時找我。鞋子明天一早會送到。有新貨便即時緻電通知的。歡迎下次再來。」
甜笑送二人出大門。李世傑給了她一張大鈔打賞。女孩目瞪口待。十分驚喜。
菁菁繞着丈夫的臂彎離去。
她當時想也沒想過,就是這個小女孩!
……菁菁忽地負氣大口咬下去。這回媚姨給她做煎餃。
咀嚼。滿嘴甜汁和奇特肉香。大白菜又令齒頰清爽——果然不錯,很好吃。很值得吃。來了幾趟,吃上了癮。
「咦,有點脆——」
「不要緊,兩個月的嬰胎已有小小的手腳。成形了嘛。」
媚姨又道:
「耳朵都長出來了。」
「不是骨頭嗎?」
「還沒!沒那麼硬。下回給你剁細點。」
菁菁漸漸有經驗了,有要求了:
「——放湯好吃點,沒那麼油膩。」
「對呀。」媚姨馬上迎合客人——一位闊綽熟客的意向,「『原湯化原食』嘛,下回還是水餃清些。」
5.三分留白
李世傑送給菁菁的十五周年紀念大禮是:把豪宅全新裝修。
他喜歡每隔一陣便裝修,圖新鮮。
這幾個月,租住五星級酒店頂樓的apartments,豪華套房。
晚上,菁菁的手機響了。原來是長途電話。
「喂,豐豐?London還有下雨嗎?……」
是她姊姊的兒子。
正為丈夫收拾行李小箱子的菁菁,有點不悅:
「你上兩個星期才出trip。」
李世傑道:
「公幹嘛,才幾天,不必太費心了。」
他的行李一向由菁菁親自收拾,不假他人之手。
她稍微停了:
「我想去London探探小甥子。」
「去吧。」
「——但你又不去?」
李世傑信手簽了一張支票給菁菁:
「喜歡買甚麼就去shopping吧。」
一瞧,道:
「咦,很多個『零』呢。」
李世傑冷淡地:
「以前甚麼都大笑一頓——現在見到這麼多個『零』也不開心?」
菁菁近乎自語:
「一個人笑不等於開心呀。」
不知何時開始,她像欠缺笑的動力,也失去開心的本能。很久沒開懷大笑過。想不到自己老了,也憂鬱了。
李世傑沒聽到她的心事,隨口道:
「我離港四五天。」
「遲過五天呢?」菁菁故作嬌嗔。
「補多一張,當作罰款。」
菁菁笑:
「罰款?做錯事嗎?『罰』!」
丈夫已緻電手下辦事,忙別的去了,沒心情同她說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菁菁有點落寞,把支票信手放進她最新訂購的LV手袋中。Shopping?這是她的「生涯」。
最最最難忘那天shopping了——
到了鞋店:
「上回的Connie?」
「李太,她辭職了。」經理說。
「哦,工作那麼落力,又討人喜歡。」她可惜地道。
逛了幾家名店,都挑不中。她隨便走進一家新開的。
「李太,」店員認得客人,一見她,臉色有異,「請過來這邊看看,新貨在這邊呢。」
另一邊,有人在試裙子。
更衣室的門關上,但木門下面,透露了客人小部分小腿和足踝。她赤足,原來身上的裙子一下子軟垂堆疊,像一個癱瘓地上的女人。
男朋友已有年紀了,在門外,微笑地欣賞着女孩的雀躍和虛榮。
想像中,她脫了一層舊衣服,又換上了新衣服。門縫影影綽綽,有窸窸微響。穿好了,又赤足推門而出。腳形優美、秀氣,是平背。戴了條幼幼的白金腳鏈。
她問:
「這件如何?」
「藍色不好。紫的更好看。」他認真地提意見。眼神充滿愛憐。
「不!」女孩任性地,「我愛粉色系列。夏天嘛。我要一件粉紅,一件粉藍。好不好?」
「好!」
「我也聽你一次吧,多要一件粉紫的。」撒嬌地,「最怕見你生氣。真兇!像要吃人似的。」
「怎會?最疼你了,恨不得把你一口吞掉。你穿甚麼都好看。」
——菁菁一怔。
她太認得這句對白了。
Connie享受店員的侍候,她驕縱地、神采飛揚地裝扮着自己——雖然,她的青春根本不必粉飾。但她以後不用穿制服半跪地,也用不着賠笑侍候客人了。
菁菁很有教養地,並沒正視這雙狗男女。她仍帶着優雅的淺笑,略作停留,又因看不中合意的新貨,離開了。
一路上她不動聲色,不讓盈眶的淚水逸出,不肯失態,人家認得她的。但五內一片空白。竟然像一雙楦得過分,腳伸進去,空蕩蕩,不踏實,深淵一樣的高跟鞋,黑緞子的。法國的——或者那搭上了她丈夫的年輕店員,平凡的女孩,也擁有一雙。
她有甚麼好呢?不過是嫩豆腐似的皮膚,鮮活的身體。
沐浴之後,菁菁在全身鏡前審視自己:身材仍不錯,但肌肉有點鬆弛。眼睛仍明豔,但眼角有點下垂。最差是皮膚,尤其是臉。她已做過果酸換膚,花上五位數字,但不堪折騰,很快,斑點出來了,還泛黃,皺紋毫不留情地長駐。
手按下去,略久才彈上來。留下一個白印子。漸漸,所需時間又長了些。小腿還有青筋。
——這是不能隱瞞的變化。整整一星期,晚上心痛得失眠。
心痛的不止這個。
李世傑是位「老手」,深明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他沒有出trip,在樓下一層另訂了套房,門把掛上「請勿騷擾」的牌子。
可靠而嘴嚴的傭人自家中捎來一個高貴的金屬保溫飯壺,給他送湯和小吃。他一邊讓小女孩給他做腳底按摩,一邊喝湯。打發傭人:
「明天有人送廚具來,你執拾好廚房,叫裝修工人小心些。後天才送湯過來吧。」
「李生,鴨仔蛋快吃光了。」
「那麼叫阿張入貨吧,不要太多,放不長。每次一打地入好了。」
Connie嬌俏地問他:
「李生,你住在酒店捨不得走嗎?」
「還沒裝修好。」他道,「等Paris那套餐枱椅,早一陣下雨太潮濕,那些木材不夠好,designer不肯開工——我同他一樣,要求高,又奄尖,如果摸上去感覺差些,不收貨的!」
他的手便在Connie修長緊緻的大腿上遊走。拎起一件物體,在她身上試試敲兩下,沒有破。
李世傑把蛋在椅邊敲破了,女孩住了手,看他把蛋殼剝掉,露出一個胚胎來!
她略退一步:
「呀!是甚麼東西?噁心!」
「甚麼東西?總之是好東西!」
——這種不見光的小肉肉,有個動聽的名稱:「活珠子」。可用雞蛋或鴨蛋做,不過鴨仔蛋受歡迎些。
鴨蛋用科學方法孵化,至胚胎發育成最佳營養狀態了,放入冷水中開始煮沸,五至八分鐘內馬上吃,這時的胚胎未煮死,鮮活美味,體液充足,毛還未長出,發育中一層薄膜裹着的囊胎,在「透視」時,如活活晃動的一顆珍珠。
李世傑揭開蛋膜,先吮吸胚胎液體,再把那如同一隻大眼睛的物體舀出來吃。蛋黃、蛋白、各種顔色的軟組織……
「哎,吃了不知有甚麼好處?」Connie斜睨着這獸性吃相。
李世傑作餵食狀,她輕盈地逃躲,倒地,男人乘機倒在她充滿彈性的身體上,他最愛這手感,這口感,這一切,得花很多錢才買到的青春。他也千方百計重拾青春……
菁菁不是不知道的。
她想:
「他不說,自己不問,就等於沒發生了。對嗎?即使發生了,他也給足我面子呀……」
夫妻感情淡了,有三分留白——但不管外頭多少誘惑,不認不說不問,也是「尊重」,一旦捅破了,得面對抉擇,下不了台。如天下間張一眼閉一眼的貴婦人,可以躲一躲,多好。
但心還是痛的。
——直至她聽到一個有關「月媚閣」餃子的不老傳說……
6.黃金歲月的回魂
每回「提貨」,都找張姑娘。五十多歲的張姑娘,就是當年黃月媚當大夫時的護士。現在仍在深圳一家醫院工作。
張姑娘把「東西」交給媚姨,放在飯壺中。貨源本來充足,但耳語:
「打通關節才張羅到這麼些個,最近風聲緊。」
媚姨的資訊來自香港八卦周刊:
「周刊的狗仔隊上來拍照——」
「就是。」張姑娘叮囑,「這兩個星期別來提貨了。就是客人上來也許吃不上。」
媚姨聽了沒趣,沉吟:「唉——那再說吧。」
走時不忘塞她一個紅包酬謝。
二人正說話時,張姑娘忽瞥到一個男人的背影,有點佝僂,衣着寒傖,五六十歲了,禿頂的「地中海」。他走過,疑幻疑真。
張姑娘饒有深意地瞅瞅媚姨:
「噯,你不認得他了?」
「誰?」
「王守藝呀。」
「真的?」
人已走遠,再無覓處。
「月媚,你一點也不顯老,可你要是看到你那對象——」
「甚麼對象?八輩子前的男朋友了。」
「你見了他一定嚇一跳。」張姑娘輕嘆,「王守藝不懂得珍惜你。」
「算了吧,我們緣分不夠。」
「你倆那時幹嘛分的?」
「他受不了。」媚姨苦笑,「『一孩政策』那時,我們忙得夠嗆的,成形的每天打掉十來個,一年三千多個,十年都三萬。胚胎『人流』就無數了。他麼——」
「怎麼?」
媚姨像揶揄般,笑起來:
「他怕將來有報應,生孩子沒屁眼。」
「國家政策嘛。」
「對呀,『為人民服務』。也顧不上自己的終身大事了。他不要我就不要唄。」
與張姑娘道別。黃月媚,從前那贏過單位勤工獎勵:一朵朵「紅花」的黃大夫,步出醫院。經過花園的花槽時,咦?那兒有一叢特別鮮豔詭異的紅花,仿如昨日,也許正是若干年前,她黃金歲月的回魂——看看,再看,呀,是真的。
而那個剛剛去排隊領號碼籌的男人,禿頂老男人,看完病了,正待離去。忽見花前有個女人的身影,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她不老。他一眼就認出她來:
「——媚!」
黃月媚端詳一陣,他已變得衰頹,歲月的輪子輾過,爛泥一般。她裝作恍然大悟,故意地:
「啊,你!」
又問:
「當上了導演了嗎?」
王守藝訕訕一笑:
「早離休了。」
又鼓起勇氣問候:
「你好嗎?我那個時候——」
她有掩不住的興奮:
「我打香港過來呢——我現在已經有香港身份證了。瞧,三粒星!」
把身份證掏出來,傲然展示。
她輕快而親切地安慰他:
「得感謝你的拋棄哪。」
還不待他反應,她笑:
「見到你挺高興的!」
不問近況,不管去向。黃月媚重逢當年那英俊頹廢太有性格的藝術家,他竟如此憔悴,自己活得比他好,不知是幸運,抑或悲涼?
她目送自己一度深愛的人,走入人群和泥塵中。
她目送着,直至看不見。
仍以目送。
不知耽擱了多少時間。過關回港時,順便又買了一些蔬菜作掩護。神情恍惚。
這回有點麻煩。
海關工作人員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你過一過來。」
一個男人被招去檢查行李。不是自己,方鬆一口氣,以為沒事。誰知關員亦一併把她招回來,盯着飯壺:
「打開瞧瞧。」
每日過關千千萬萬人,隨機檢查過X光機器的或然率很低。媚姨定一定神,打開了那平凡不過的飯壺——白飯上,有一大片火腿,有兩隻煎好的太陽蛋,蛋黃彷彿還會動。人的心理,多數不會翻動這蛋黃的,免得弄破。
「火腿雙蛋飯?」
「我趕着接兒子放學,還沒吃飯呢。」
非常鎮定、老練、若無其事。關員揮手讓她過去。
又過關了。
「糟了,今天已約好李太。」她想,「遲到了。」
艾菁菁已等了她一陣。微慍。
7.五個月的極品
小甥子倒是跟菁菁親的。
當她在等媚姨時,手機響了。又是豐豐。菁菁道:
「不是說飛就飛的呀——我不用工作,就沒事做嗎?別岔開話題了,你媽咪說你這個月幾乎把附屬卡給刷爆了——誰在你身邊?——女孩的聲音,女朋友?嚇?你學人拍拖了?媽咪知道嗎?——她說你的成績表還未給她過目——你只懂向阿姨開刀,又贊助?甚麼新型號?那麼貴?——」
收線後,菁菁靜默了一陣。
像向媚姨訴說,又像自語:
「姊姊的兒子拍拖了,才十三歲!」
媚姨附和:
「哦,小孩子叫甚麼……puppy love吧。」
菁菁苦笑:
「如果是我的兒子,好像馬上老多了。」
「你打算生小孩嗎?」
「不知是他有問題還是我有問題?」
「不怕,我保證你回春了——要抓回男人的心!」
「要快!」菁菁問,「有沒有更快見效的『極品』?」
「這個嘛……」
「省點時間,我付得起!」
菁菁很清楚——她有的是錢,但沒有時間。
形勢一天一天地險峻。
媚姨亢奮地給她形容:
「其實五六個月最漂亮了,外頭有一層忌廉似的胎脂包住,皮膚透明,血管粉紅粉紅的,頭殼已經發育了,手還會動,會打呵欠呢。你知道嗎?一百天以下才那麼一點——」
她用手指來比一下,兩三吋大小。
「到了七八個月,或者足月了,又長硬,不夠嫩滑。五個月最好了,小貓一樣,好靚!好補!」
菁菁聽得十分嚮往。
她明白的。已吃過幾回了。那些兩三個月大的嬰胎,鮮紅透亮,精華不但滋補、養血、美白、卻病、去斑,最見效的:艾菁菁四十歲的皮膚,一天比一天緊、亮、光滑。已逝的青春和媚態回來了。
她只嫌不夠快。
如今得知世上有「極品」,她像「癮君子」般,充滿難喻的饑渴感,不能自拔地,一意追求更好的,更快充電的……
「媚姨,你經驗豐富呀?」
「我以前是大夫啊!」媚姨一邊在廚房剁肉做餃子,一邊很驕傲地回首前塵,「國家尖子才能上大學,念醫科,當大夫。我的手術頂好的,都不見血!一滴血也沒有!」
「那你救活不少人了?」
「我負責的是『人流』,人工流產,經我手打的胎,都不能活下來了。」
菁菁看着她。
媚姨參透世情,微笑:
「要做人,還得看造化。」
又道:
「所以我們要珍惜,活得更好。」
她忽地動作慢下來,目光投放在花槽那長得妖豔的紅花。不知何時?何故?何地?花長得好紅!
8.紅花
黃月媚年紀相當了。她一直沒有結婚。不生小孩。
長得好,人又聰明世故,是國家尖子,醫科畢業後為人民服務。工作勤奮,屢獲獎狀。
說來已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某一天,她的對象,忽地不言不語,同她分手。
對象是個俊朗但有點頹廢的藝術家。為了買一具單鏡反光照相機,賣過血。是因為看病,撞倒了正趕赴手術室的黃大夫,大家喜歡上了,就談對象。
某天發生甚麼事呢?
就是園中那一叢紅花。
花開得嬌媚、妖豔、欣欣向榮,在風中招展,特別紅。
很多年過去了。黃月媚孑然一身。回來也為了「提貨」。故園那花仍詭異地紅,是黃金歲月的回魂嗎?那一年……
黃大夫身上的白袍已經皺了,又有污漬,分不清是血是汗是淚還是體液。工作了一整天,連制服也「累」了。
面前有了三個月身孕的女人張開大腿,懷孕的陰部是紫色的。她熟練地用一個金屬的鴨嘴鉗插入,先是合嘴直插入陰道,然後扭轉。再打開,就像一頭張大了嘴待填餵的鴨子。陰道被擴張,找到子宮口了。女人忍不住:
「好疼。」
黃大夫心想,疼的還沒來呢。
「放鬆。我幫你磨擦一下,可你自己也得配合,肌肉太硬了,手術才會疼。」
用探針伸入,測量一下子宮多深,是前位還是後位。先到外口,進到內口,通到胚胎着床位置,知悉胎盤所在。黃大夫向當年的見習護士張姑娘道:
「從四號半開始,換五號半。」
探針先不拿出來,吩咐備吸管:
「五號吸管,五號半,六號——不成,進不去,還是五號半。」
慢慢放鬆了,或是適應了,一切器具便待命。她皺眉:
「現在擴張到五號半,吸管不能小過它,小了,子宮就有空氣。一定要達成六號。你別繃。」
終於可以了。
黃大夫燃燒一根棉花棒,扔進玻璃瓶,火焰一燒,瓶子真空,蓋上。隨「噗」的一下,「颼」的一聲,一大堆淒厲的紅色組織,連同那兩三吋大的胚胎,剝離、打碎——是吸塵機十倍的力量,被吸扯進玻璃瓶中。五官成形,已有簡單容貌。小手小腳有部分已扯斷,小小的頭殼溢出一點白色漿狀物……
她工多藝熟,又完成任務了。
「唔,這回燒得好,都馬上下來了。不用動夾子夾碎。」
手術好,不見血。如果不夠乾淨,還有殘餘組織,便得再刮宮。黃大夫最引以為傲的,是她往往做得很順利,很乾淨。以此見着。
手術台上的女人並不樂意,一直呀呀地喊。也許不是疼,是捨不得。不過還是呻吟:
「好疼。」
「不疼的,疼是你收得緊。」黃大夫擦擦手,「已經好了,到那邊休息一會。下個進來。」
張姑娘把女人扶下手術台。
黃大夫抽空喝口水。
一百天以內可人工「流產」,比較稀鬆平常。但再大的,比如四五個月、六七個月,甚至足月,必須「引產」。不能強硬施墮胎手術,若不小心可能使骨頭刺穿子宮,造成大出血,或併發症,極度危險。
為甚麼孕育得那麼大的嬰胎,還得打下來?
「為甚麼?」是醫院中沒有人問的問題。
自一九七八年中國國務院計劃生育領導小組辦公室組織起草了「人口與計劃生育法」草案起,持續至今,「一孩政策」在城鄉嚴格執行。
法則規定:
符合生育政策的夫婦,應領取《一孩生育證》,憑夫妻雙方身份證、戶口簿、結婚證,向女方所在單位或戶口地(或定居地)的居委會填寫申請表。得到單位簽署意見並加蓋公章後,上報鄉鎮、街道計生辦。幾重手續辦妥,小組審批,蓋印,張榜公佈,發證,可生一孩。
城鄉居民若因某些原因,申請《二孩生育證》,獲領導批准,方可再懷孕。但必須間隔四年。
全國禁止以超聲波判別胎兒性別,遏阻墮胎及催生溺殺女嬰事件。
此時醫院來了一輛貨車,幾個挺着大肚子的孕婦,被單位及居委會主任這些「事媽」押送至手術室了。一群女人,拘人和被拘者,走過「響應祖國號召:計劃生育」、「一孩政策」、「晚婚、少生、優生」的廣告和標語。
裏頭傳來聽不分明的人聲:
「那幾個是『超生』的,這個是『逃生』的,三胎了,逃到農村去,幸好有人舉報黑戶,揪出來。」
「主任,罰我三萬塊我和愛人也甘願認了,沒錢就賣血唄——求求你們,讓我生個男孩吧!」
「前兩胎都是女的,《二孩生育證》還沒辦呢,還生?這不行,我們也是聽上級指示的。」
有悉悉掙扎欲下跪的聲音:
「想生個兒子——求各位高抬貴手,嗚嗚……」
黃大夫不帶任何感情,權威地:
「好了,大家別嚕蘇了。」
一根催生針照打下去,在肚臍下子宮部位,液體進去了,孕婦再也逃不掉。任人擺佈。
「……」
子宮後來開始收縮。
羊水破了。
早已受針藥,破壞神經中樞,胎死腹中。故手術隻是催生引產死胎,不涉人命。八九個月了,出來時還似有少許氣息,發出微弱像小貓「喵——喵——」的叫聲。不知是誰,大夫抑或護士,信手拿一方濕毛巾覆蓋在小小的臉蛋上,連最微弱的聲音也沉寂了。
這就是政策。
手術室的垃圾桶,是一個個白色藍邊的鐵桶,盛滿了垃圾:棉花、嘔吐物、血塊、組織、染了污漬的布、二三個月到九個月大的死嬰、嬰胎碎塊……中國人太多了,生命不但沒有尊嚴,還沒有落腳處。
鐵桶滿了,工人用小車推出去。
耳畔猶有餘音:
「大夫真能幹!順便給她結紮了吧。你上環,她愛人會得用單車鐵線給勾出來的……」
「別亂動,國家是為你好。」
……
小車上那幾個垃圾桶,給推出來了。
醫院花園的花槽,有一個男人。
他的照相機正對準一叢鮮豔的紅花。為等對象下班,滿有興緻地東拍西拍。
小車推近花槽,一個工人翻土,挖個坑洞,一個駕輕就熟地,把血污和嬰屍,就坑洞給埋了,泥土再蓋上去。整個過程理所當然。
泥土營養豐富,難怪不管種甚麼花,都特別豔紅、常青。
王守藝呆呆地瞅着紅花,臉開始變色……
他有點噁心。
可還沒吃飯,胃裏頭空,隻一腔酸水。
這時手拎兩個鋁質飯盒和筷子的張姑娘自飯堂那邊走過來:
「噯,守藝,等你『對象』呀?剛才領導在誇她呢。」
「又加班?」
「唉,今天夠嗆的,大概二三十起,忙得要命。」
她舉起飯盒:
「我幫黃大夫打飯,她讓我告訴你,真餓了,吃碗麵條去。她還有好幾個呢——咦?你怎麼啦?不舒服嗎?」
「沒。」王守藝道,「我不餓。」
他想了想:
「你先忙吧。」
張姑娘見習期間,碰上這一陣的流水作業,才覷個空兒吃飯。
黃大夫問:
「今天吃甚麼?」
洗了手,在白袍上擦了擦,餓得馬上大口大口地吃。
張姑娘吃了滿嘴:
「苦瓜排骨。」
「又是排骨?」黃大夫笑,「我們天天做的都叫『排骨』。」
「苦瓜不夠苦,排骨隻剩骨。」張姑娘還是吃得香。
有人走進來:
「黃大夫,你在吃飯哪。你『對象』等你老半天,他說別煩你,叫我把這個給你。」
黃月媚接過了:
「人呢?」
「走了。剛走——他臉色不妥。」
她不以為然地打開紙包包。有個指環……
指環?
還給她?
退婚?
分手?
她還含着一嘴的排骨飯,連忙追出去。人呢?人呢?……
男人已遠去無蹤。他再愛她,可他還是跑了。怕自己、怕她、怕將來的孩子有報應?沒有解釋,言語無用。大氣候如此。
黃月媚嘴裏的飯和肉,從此不上不下。不能咽,苦水又吐不出。心中一個永遠的痛,永不結痂的傷口。
只有紅花,千秋萬世,沉默地招搖……
9.倚仗的不過是自己
數年後,黃月媚千方百計透過某些途徑,來到香港——說是「某些途徑」,無非是「男人」。把年齡報小了,把身心妝扮好。
這是一家前鋪後居的街坊小菜食店。
溢着藥材味道的湯在瓦煲中熬着。
穿着汗衫和短衭的市井胖子在招待兩名舞小姐喝湯。旺角區好些小姐得悉有門路進補,都帶同姊妹們來光顧一碗湯。她們身體耗損,易殘易老。這湯收五十元一碗,比其他的略貴。
胖子是老闆也是廚子,向廚房中煲湯的月媚大聲吩咐:
「阿媚,給Lulu她們多添一碗。」
他又堆笑:
「紫河車,好補的,我們只是熟客才通知,貨不常有,怕不夠分。」
舞小姐道:
「你怎麼分真假?如果紫河車不是人的,只是豬牛羊胎盤,差太遠了!」
胖子洋洋自得:
「赫!我老婆在內地是大學生大國手,她瞄一眼就知道了。」
「你老婆那麼有本事?」
「還用說?」他說,「差兩年就正式的香港人,有身份證了。」
廚房中的黃月媚聽了,一陣厭煩。但隱忍不發。
舞小姐放下一百元走了。華燈初上,補好身子上班去——「體力勞動」呀。
月媚把一百元鈔票放進收銀機中,自語:
「每人才幾十塊的打賞,看來一世也不會發達。」
正說着,胖子已自行舀了一碗加料的湯,「骨碌骨碌」地幹掉。
月媚逕自洗碗。冷不提防一雙油膩腥臭的手和肉騰騰的身體,自後環抱緊壓,欲「就地正法」。
他沒有文化,卻充斥性慾。
對完全沒有愛意的男人,他求歡,她應酬,只是例行公事。月媚有點不悅:
「套用光了。」
胖子不放手:
「日補夜補,生個兒子一定好精靈——生一個吧?」
「誰要生孩子?」
她把他推開。不用安全套她不幹。
胖子再度用強。
她堅決:
「沒套不行!」
是下定決心不肯為男人生孩子。平白無故為甚麼要把新生命帶來人間?
太掃興了。胖子打了月媚一記耳光,大怒:
「我就知你跟我不過為了『三粒星』!哼!有你好受的!」
黃月媚撫摸着發紅髮疼的臉龐。她咬緊牙關,既來了,就沒退路。她不要回頭。
她忍。
在這個社會,一個女人要立足,要生活,先靠身體,再取身份,然後海闊天空。
她太明白了:女人到頭來也不過是倚仗自己。
10.可遇不可求
「今天的餃子好像淡了點。」
菁菁來過好幾回,她已習慣並且愛上了這味道,不覺得腥,隻嫌味淡——她的寄望令它變得芳香可口。
她對「青春美麗」,如同世上所有女人一樣,都貪,多一點,更多一點。即使發覺日漸進展,起了作用,當她吃好後,在洗手間用牙線清理牙縫,還是不滿足:
「這樣下去還是不行!」
媚姨在弄水果甜點,把西瓜紅蜜瓜白蜜瓜,用圓形小殼舀出一個個小球,一邊用牙籤偷偷挑一兩個,放進嘴裏。她不會刻薄自己。邊吃邊問:
「甚麼?」
「你看,手指按在臉上那個白印,並沒馬上彈回來,你看,還是差一點點……」
「比你初來時,好多了,你沒發覺——」
菁菁把媚姨的話止住了,有點不耐煩,有點心焦不安:
「你提過的『極品』呢?」
媚姨打響了餃子店的名堂,為名人闊太服務,她忘卻前塵,改善生活,她發達了,也得到名牌衣物和限量手袋作禮物。客人都滿意,笑眯眯地走。可眼前這位李艾菁菁女士,為勢所逼,欲望無窮,願付出高昂代價尋求靈藥。「極品」?
「要等時機,天時地利人和呀。」她道,「不是有錢就能吃到,好貨可遇不可求吶。」
不過她也籠絡着:
「你放心吧,我再張羅一下。」
菁菁起來,扔下一句:
「錢不是問題。」
「李太,我還沒給你唱歌呢——」
「下回吧。」她已無心聽甚麼餘興歌曲了。
媚姨送客人出門。
這個時候,來了一雙母女,與菁菁擦肩而過,都是陌路相逢,誰知有甚麼關係?
母親約四十多,領着一個穿着校服的女孩匆匆趕至。在盛暑,女孩仍外穿一件羊毛背心,熱得冒汗,可她的羊毛背心,像掩蓋一個秘密。
「媚姨!」
母親喚她:「是金嫂介紹我來找你的。」
貴婦狗吠了兩聲——不知因是稀客,還是她倆的寒傖。狗眼看人低,貴婦狗更加勢利。
「BB,不要吵,回房玩去。」
小琪與母親坐定,與媚姨相對。此時才看清,她穿得密實、臃腫的端倪。
媚姨一瞅:
「見肚啦。」
目光往下一溜:
「腳也水腫了。」
再一摸:
「怕有五個月了吧?」
媚姨對心焦如焚的琪母說:
「我不敢做。一百天以內還可以人流、刮宮。五個月,都扎根落戶了,不能硬來,有骨頭,會刺穿子宮大量出血的。不做了,太危險了。」
「求求你媚姨,小琪才十五歲,怎辦?」
「我都上岸了,不幹這個了。香港不比內地,犯法的。」
「難道由他下地嗎?自己還沒成人,怎做媽媽?求求你——」
「我介紹你到深圳找黑市吧。」
「你不就是黑市——」
「我不是黑市!」媚姨沒來由的,有點動氣。
稚嫩的小琪,雙手緊捏着校服裙,不發一言,任由兩個大人處理她的胎兒。
「你問過她是誰經手嗎?」
「我是她媽,生得她出來,怕甚麼告訴我——可我又罵又打,懷疑是十樓的金毛華,金城的外賣仔,還有她的同學,就是把老師門牙都打掉的那個『闆仔強』,通通不對,有個已經入了感化院半年啦……」
情急一堆廢話。媚姨向小琪道:
「出事了,總得讓大人幫你。」
她溫柔地:
「告訴你媽吧?」
琪母氣在心頭,恨她沉默。究竟誰是「元兇」?再盤詰下去,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難道——是那個衰佬?」
母親有點歇斯底里,在小琪耳邊喊道:
「是不是?是不是?」
聲音開始變調:
「過年那會兒我到將軍澳替工倒垃圾,他搞你嗎?那個衰人,又失業,又沒錢叫雞,是他搞你嗎?你肚裏頭是他的孽種嗎?小琪?」
三人臉色大變。小琪不答,低下頭來。
「真是禽獸!他怎麼做人爸爸的,女啊,這個肚不能留!」
因小琪堅決不作聲,更可疑。小女孩在這樣低下層的生活環境,這樣禽獸無良的父親剝削下,她能說甚麼?父親壓在她身上時,一邊喘息一邊威脅:
「不准告訴媽媽。很快完事的……如果媽媽知道我就斬死你!」
琪母失控地:
「我一定斬死那個衰佬!媚姨,你救救小琪,這個孽種,我不知將來叫他做兒子還是孫兒?求求你!小琪,你開口求媚姨吧!」
「……」
媚姨不知說甚麼好。
11.男人都愛二十歲
原來艾菁菁沒有甚麼好朋友。
從前娛樂圈的藝人,早已少來往。之後的上流社會,盡是年紀比她大一點,出身好一點的闊太。丈夫的身份地位,也就是她們的聲價。
各人都忙碌,一有名牌的時裝預展,都飛到巴黎或米蘭訂下一季的新貨,務求是第一個穿上身的女人——連這點也辦不到,幾乎公告有多落後於形勢。
各人也許亦有心事,但向誰說呢?不消一刻,幸災樂禍的社交界和傳媒已把所有的不幸和不快,傳揚得沸沸騰騰。沒有一位丈夫包二三四奶的貴婦,不是打落門牙和血吞的。
多老套!
但這是現實。
媚姨悉心打扮,她的LV手袋可派用場了,第一次獲邀來到艾菁菁山頂的豪宅作客,雖然還在裝修中,很多地方仍雜亂,家具都鋪上白布,但她如劉姥姥進入大觀園一樣,豔羨不已。
「嘩!你家大得可以踢足球!」
請她上來或者無意炫耀,但這也是自己預期的恭維。菁菁近日的知交,便是這個階級懸殊但洞悉她內心秘密的女人了。
菁菁道:
「大有甚麼用?空的,是『house』,不是‘home’——我先生又同一個小妹妹打得火熱了。」
「又」?
媚姨隻一笑:
「他沒發現你的變化嗎?」
「我沒時間慢慢等。我要好貨,你有沒有?」
媚姨拈起菁菁當年得到力捧,獲「十大最受歡迎電視藝員」獎的照片,還有她的劇照、她與李世傑的結婚照、交際應酬與名人富豪的合照……有了「定格」,人臉上歲月的痕跡就有了鐵證。
媚姨有點感慨:
「看,為了美麗,為了青春,我們女人長期與『歲月』這敵人作戰!」
菁菁目光投向很遙遠的無敵海景,透過座地玻璃看出去,一望無際的藍天白雲,永遠不變。
「我年輕時好開心,好喜歡笑,甚麼都大笑一頓,沒太多憂愁。我一念完中學就進電視台,一拍劇就紅,一紅就認識了李先生,那個時候他是劇集的贊助商,我吊鋼絲,一着地就撞向他懷中了,頭昏昏的。」
「那就以身相許了?」
「拍拖時廿歲出頭,結婚不過廿五歲,女人誰不想嫁得好?他那時也近四十,很疼我,要甚麼有甚麼——我以為自己這一生都好命!」
「男人都愛二十歲。」
「三十歲的男人愛二十歲,四十歲五十歲,也愛二十歲。到了六七十歲了,還是愛二十歲。」
媚姨心意澄明地望着菁菁:
「男人就是這樣。」
「當然,張一眼閉一眼也算了——他不說破,就是給我面子。」
菁菁好奇問:
「你呢?」
「別提了。」媚姨豁達地揚一揚手,「和我對象分了,過五關,斬六將,後來也嫁了個沒文化的廚子——總之,我有辦法拿到『三粒星』,就踏實了,這是最大的心願。婚?離了!」
忽地岔開了:
「李太,你倒是不敢離婚的,對吧?」
她自個兒一笑:
「你靠的是男人,我嘛,靠自己!你幸福,我自由。」
「不過,」菁菁嘆一口氣,「我們都怕老。」
「有我就不用怕了!」
「那麼,」菁菁展顔,「我就倚仗你了!」
「放心。」
菁菁打開手袋,拎出一張已填好的支票,遞給媚姨。
媚姨一瞅價碼,臉上沒太大表情。心中卻已「嘩!」的一下。
別過菁菁,她乘搭纜車下山。
努力一點,多幾位貴客,說不定有一天,她也可以住到更高貴的山上來。
她把手機拿出,按了幾個號碼。一想,馬上止住了。
心理掙扎。
幹不幹?
幹不幹?
再按號碼,接通之前,又遲疑了……
「好貨真的可遇不可求呀!」她想,「這個『極品』,我敢要嗎?」
直至纜車下山了,乘客陸續離去,她還為未來的一局賭,一頓盛宴,一碗珍貴的餃子,心念電轉……
12.陰陽路生死門
媚姨很久沒操故業了。
她一邊把房中堆滿雜物的手術床整理,然後用酒精把金屬工具消毒。空氣中是藥水刺鼻的味道,盤中鉗子探針管子……都是冰冷而驚心的,碰撞時發出鏗鏘的聲響,不帶任何感情,更加沒有人氣——這是生命的鬼門關。
小琪的母親得蒙媚姨答允,幫她們這個忙,連番討好,還強調:
「媚姨,你肯做,我跟你簽『生死狀』都可以!」
「我怎會簽甚麼字?——一簽不就成了『交代』材料嗎?」
「一切後果我絕對不怪你,但求不要這孽種,唉!」
她跟這個男人廿年了,不敢想像一旦反目,自己與女兒何去何從,她不敢算賬。
媚姨千叮萬囑:
「你們別連累我,一走出這個門口,我們永不相認,發生甚麼事別找我!」
話說在前面。
危急關頭來求助的人,當然也千萬個答應。
十五歲的孕婦小琪,仍不發一言緊捏着校服裙子,彷彿這是她惟一比較實在的依歸,也是惟一可以自主的動作。她緊張得要命。但生她的媽媽,又怎會害她?
她躺下來。
脫了內衭,把大腿張開。
小琪根本不知道大人在她的下體幹甚麼勾當。
過程很疼。肌肉很敏感,很緊。很恐懼……
躺着,已有好一段時間了。
母親在旁照顧,隻管緊握她的手:
「不要怕,不要怕。」
媚姨已處理好引產了。就等時間一到。
她嗑着瓜子,進進出出,沒別的事,一會過來瞧瞧,小琪那被金屬鴨嘴鉗撐開的下體,一根導尿管已插入子宮,漸漸,羊水一滴一滴一滴地出來……
媚姨把吸管挪開。布好位置,坐在小凳子上,對準那陰陽路生死門——是時候動手了!
「唔,都一下午了,可以了,妹妹,放鬆,放鬆。」
一聲高叫:
「破水了!」
子宮開始大幅度地收縮,欲把嬰胎逼下來。
小琪不曉得如何使力,只見她一雙稚嫩的腳,腳趾緊張內抓,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不知所措。肌肉太硬,不行。
「妹妹,你別亂使力,會疼的,會傷的,想叫叫出來,不要緊。你放鬆,哎,又出不來,妹妹發育還沒全呢——」
媚姨輕輕拍打雙腿間的肌肉,拍鬆了些。
忽地如崩堤如水管爆裂如物體失重,一個小小的嬰胎下來了:有液體,有紅色組織,連着胎盤,裹了胎脂,像一頭小貓似的。她使暗勁、陰力,馬上扯出接住,從容不逼地,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一個玻璃盤子上。很漂亮的粉紅色,沒氣息了,所以是「它」。小手小腳微微悸動一下,哦,也許是錯覺。
等一陣子,它就成為上菜。
媚姨溫柔地,不忘教育她:
「妹妹,做女人要保護自己,別再讓人欺負了。」
小琪默默忍受一切,流下淚來,她沒有喊疼,心底也祈求快點把BB拿走。下個星期考試了。
媚姨又教育琪母:
「你也要好好照顧女兒才是。」
她把小琪抱起,挪到比較舒坦的床上:
「哎,這小孩那麼沉——」
小琪經歷人生一劫,軟癱着。
那個嬰胎呢?也軟癱着,被蓋上蓋子保鮮。放到廚房中。
收拾殘局後,母親攙着手術後休息了一陣的女兒離去。在門前,把一沓殘舊的十元百元湊合着的鈔票,塞給媚姨。
她推:
「不收不收。」
琪母硬塞進她手中,還是要了,理所當然的勞務費。互不拖欠。
母親還無限感激:
「多謝多謝!勞駕了。小琪,多謝媚姨啦!」
送了二人出門。
那邊廂,艾菁菁已匆匆趕至。
這回三人又擦肩而過,但永遠永遠永遠,不再碰頭。
媚姨亢奮地延菁菁入:
「快!新鮮熱辣!」
13.享受得毛骨悚然
菁菁走近廚房。
媚姨正忙着。菁菁好奇又忐忑,鼓起勇氣走進去。是的,就是這個——
那五個月大的嬰胎,躺在玻璃盤子上。全身是粉紅色的,體型像小貓一樣,靜靜地,半蜷縮身子,側睡。小手小腳近乎透明,十指和十趾都小巧玲瓏清楚可見。
嬰胎頭大,雙目緊閉,嘴角還似有一絲冷笑——是錯覺吧?抑或它不甘心?
菁菁大吃一驚,這就是自己的盛宴?她尖叫:
「呀——」
一口氣跑下樓去。
華燈初上,小食檔、雜物檔、算命攤子都在屋村夜市中開始買賣了。菁菁不知跑了多遠,在石級下陡地站定,她為甚麼要逃走?等了那麼久,花了不少錢——最重要的,是「可遇不可求」。算命攤子有紅布幅寫着:「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不,只要有能力,有機會,為甚麼她不好好把握,叫日漸黯淡的生命改寫?她已開始了第一步,以後便是難以回頭的不歸路。
吃也吃過,見也見過,等到今天,怎能功虧一簣?過了這村沒這店了。
她勉定心神,調勻呼吸,一切應該自主,這就是歷練。深深吸一口氣……
媚姨根本沒有追出去。
她氣定神閒走到客廳。鏡子前,她見到永不顯老的自己。媚姨自傲地,伸手撫摸那滑不溜手的頸脖、胸脯、小腹,她的身材健美,皮膚紅潤,歲月沒有成為敵人,她欣賞得忘我神馳,不知人間何世。
菁菁終於回來了。
媚姨就知她一定回來。她怎捨得放棄?菁菁緩緩走近,臨陣退縮終也義無反顧的人,最勇敢,因為她已戰勝恐懼,目標鮮明。
她將擁有媚姨,甚至Connie,甚至一切女人嚮往的東西。心理陰影在剎那之間已冉退無蹤。
媚姨露出勝利的微笑。二人來至桌子旁。媚姨道:
「是男的!」
「男的?」
「有一點點『那個』,喏,看到沒?」
菁菁雙目發亮,膽子也大了,還撥開嬰胎兩腳,檢查一下性別。她忘記了自己是優雅的富家太太,變成一個貪婪的、有要求的——食家。
媚姨一邊處理一邊稱頌:
「好漂亮,又難得。是男的!如果在內地上面隻能拿到女的,都不要女的呀。這回我不打針催生,只是用導尿管引產,不能用藥,用了藥不能吃的,會破壞神經中樞的。這是頭胎,營養最好,世上沒有比這個更營養了。而且你也看到,媽媽年輕,不是路邊雞,是學生妹,健康,沒病……」
喜形於色的菁菁催促:
「快點做啦,這回有甚麼花式?」
「保證好吃!」
媚姨先把嬰胎在鹽水中浸泡,已有幾片薑片的一鍋開水侍候着。嬰胎開膛後,壓去黃紅色內臟和體液,扔掉尚未發育完熟的物體。整個「排骨」放沸水中涮一涮,去腥味。然後起肉,剁碎,加入餡料調料,包成一個個摺痕細密,雞冠狀的餃子,以紀念它是「公雞」。放蒸籠上蒸。
漸熟。炊煙上逸,氤氳空氣中漾着奇異的鮮香。
鮮香傳到客廳,等待美食的菁菁用力吸入香氣,手中的時尚雜誌已看不進了。
她儀態萬千地微笑一下。
好了。
媚姨掀開蒸籠,餃子吹彈得破,白裏透紅,似有微絲血管隱現。太漂亮了!她忍不住,一念之間,偷吃了一個,閉目享受得毛骨悚然,既有極品,近廚得食,當然是自己先享……唔!
菁菁的表情不遑多讓,一進嘴,馬上充斥了此生也未經驗過的鮮、香、嫩、醇、滑、甜……高度享受,一滴鮮汁也不浪費,慢慢咀嚼,半天也捨不得吞下。太可愛,太美味!像不願醒的夢,不肯到盡頭的高潮,稍縱即逝,隻希望用全身力氣去享用。
吃完了,還依依不捨。
媚姨得意道:
「你快脫胎換骨了。」
菁菁隻覺體內有一股熱流,隨血液運行,全身都感受到那急不及待的蛻變,特別暖,特別舒服,有小手在按摩。肌膚滋潤、繃緊,化妝品是多餘的,恨不得馬上抹掉,好讓毛孔深呼吸,信心回來了,這感覺微妙,令人沉醉、快樂、驕傲、目中無人。
正暈眩間,手機突響。
菁菁受驚。一聽:
「喂——嚇?——」
她用唇語向媚姨道:
「我先生進了醫院!」
14.收複失地
李世傑躺在醫院頭等病房,一條腿打了石膏,固定在床邊的支架上,動也不能動。
門開了。
光影中,艾菁菁如妖豔的女鬼,幾乎認不出的亮麗。她皮膚紅裏透紅,雙眸水汪汪靈巧而迷人,渾身有莫名的光彩。
結婚十五年了,李世傑此刻對他一直忽視的妻子有驚豔感。
菁菁倚在門邊,故意道:
「打golf也會弄傷腿?甚麼九流技術?」
又道:
「出了事才曉得急call老婆?」
有點怨恨,有點挑逗。
李世傑自高爾夫球場扭傷了,折騰一下午,及至晚上,才聯絡到菁菁。男人出事了,再貼身貼心的,還是老妻吧。但她近日哪兒去?忙些甚麼?同誰一起?還有,有甚麼新鮮美食?……他一概不大清楚。隻道她是他的人,放心而不關心。
「唉,我平日哪兒去,你都無心裝載。」
菁菁走近病榻,判若兩人的媚態,五內沸騰的推動力,她睨着那一條腿動彈不得的丈夫:
「很久沒拈我了吧——」
李世傑面對誘惑,不知從何而來的沖激,她不是遺漏在身後十呎的舊愛,她是一個脫胎換骨的新歡,不等她說完,心癢心動不已,他急色地,在病房把她按倒。一條腿懸在支架,顧不得了,瘋狂地,扯開菁菁那五萬元一套的名牌華衣,此刻,一切衣飾都是獸性的障礙。
是的,一度瀕臨危機,叫她自恨又自卑,敵不過歲月?幾乎敗在一切比她青春美麗的女孩手上,成為一個徒具虛名的富豪夫人?社交場合惹人同情的角色?
艾菁菁沒有拉下臉來吵鬧,也不肯惡形惡狀地去給不夠資格的小妹妹教訓,甚至拒絕在心猿意馬的丈夫跟前儀態盡失地哀求。
她用了一個最積極的方法,攫住男人,便是「回春」。
一下子年輕了十年,不,十五年。肌膚細白,男人的手摸上去像牛奶,不,脫脂奶。身體的緊湊合彈力,在床上,他感覺到溫暖和甜蜜——她仍然是美豔親王可人兒。
小女孩隻是一隻露餡的廉價餃子,經不起持久角力,也得不到身份認同——她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艾菁菁,才是正印東宮,出得大場面的人物。
在男人的氣喘咻咻中,她收複失地。
他的享受和滿足下,菁菁暗地微笑。臉色愈來愈紅。
她找對了人,買對了貨,進對了補品。
這是她的「新生」,長長地,長長地嘆一口氣,痛快淋漓……
在此一刻,穿着校服的小琪,坐在小巴後座。陪伴身邊的母親,沒看得清她臉色愈來愈蒼白。
到站了,母女下車。
小巴駛去不遠,上來兩個男乘客,在聊賭波的輸贏。
不知如何,車子顛簸一下時,其中一個一手按在椅墊上,濕濡微溫,他就微弱的燈光一瞧,掌上都是血……
「嘩!」
馬上彈跳而起,他的衭子,染滿了鮮血……
小琪坐過的墊子,早已「吸滿」了血……
小巴上一陣騷亂,司機恐怖地回頭。
前面下車的小琪,走不了幾步,已不支倒地,流血不止。母親瘋了,抱着她大喊:「救命!救命!小琪,你應應我!」一直一言不發滿懷心事的小琪,趕不及下星期考試。她只說了一句話:
「媽,我不想死。」
聽起來,多像嬰兒的童音。稚嫩的,無助的,和不寒而慄的。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艾菁菁近日新陳代謝旺盛,臉色緋紅,一覺醒來,是「自然醒」,看看床頭的鬧鐘,早上七時,陽光燦爛,充滿生機。
每晚隻睡六個小時便夠了。
她瞅瞅身畔的李世傑,睡得酣,夢得沉。
每晚都回家,似乎還悄悄地吞一兩顆「偉哥」壯陽,討好她,自己也欲仙欲死。
菁菁沒有驚動。她春意盎然春風滿面地,打開衣櫥,試幾件新衣。
她去弄頭髮。連首席髮型師KK也驚詫她的頭髮又黑又亮又厚,不讓她挽髻,建議吹得蓬蓬然,秀髮如雲狀。
打扮得風情萬種地回來,李世傑在通電話,只聽得他冷淡地打發對方:
「我覺得這個數目好reasonable,還有,最近我很忙,我秘書會follow,你放心,一切安排妥當。幾個月後,你收到支票,大家互不相干。」
說時,目光迷戀地在菁菁身上臉上和她走過的空間游走。
如同着魔。
15.寂寞
「這幾天沒客人來了。」
媚姨抱着她惟一的親愛的伴侶,那頭善解人意永不背叛的貴婦狗,它再頑皮,可主人一召喚,馬上飛奔來投懷送抱。
家中花槽的那叢不知名紅花,濃得像血,繁華得像很久前的「東方之珠」,散發迷人豔光。
媚姨見慣生死,參透世情。
客人有要求,甚麼條件也答應。一旦急需,更不吝代價。
客人目的已達,就不再需要她了。
往日急風急火,執手相求,千叮萬囑,紆尊降貴,把她視作妙手回春的救世主。
「現在,只有你陪着我了BB。」媚姨望着那叢紅花,深沉又豁達地微笑。
現在又只剩下她一個人,一頭狗,在異鄉寂寞的黃昏,殘陽似血的星期六,人人一家團聚的尋常假日,等待下一個客人,來光顧她神秘的餃子。
她是香港人,她已有「三粒星」身份證。這個借來的地方,租來的房子,買來的自由,她融入幾分?
不要緊,只要世上還有男人,有女人,有悲歡離合,有恐懼,有哀傷,有擔憂,有豁出去的狠勁,就有食客。
就有人來按鈴,叩門的,請進來,請坐請坐。
黃月媚自個兒一笑,帶點揶揄……
「我天生就是為人民服務的!」
貴婦狗似乎很贊同,伸出舌頭舔她一下,表示由衷的欣賞。
太陽下山了。
是日已過,命亦隨減。
16.血腥的報應
華燈下,慈善餐舞會中,菁菁當然搶盡鏡頭。
這個星期六,她肯定是ball場的焦點人物。
賓客中有富豪、名人、明星……名媛闊太在菁菁身後私語:
「她愈來愈漂亮,丈夫的心也抓回來了!」
「吃了甚麼如此厲害?」
「羊胎素?赤靈芝?天山雪蓮?」
「拉臉皮?入廠大修?」
「見白龍王?吸靈氣?養鬼仔?」
「……」
「……」
大家碰面,仍是言笑晏晏的知己狀。
「菁菁你過來,是不是KK幫你做頭呀?好漂亮呀!」
「上次見你走過太古廣場,我幾乎認不出你來!」
「有甚麼秘方?快告訴我們。」
艾菁菁心想,既是「秘方」,我又怎會公告?「一枝獨秀」的風光,先享用再說。
晚宴開始了。
菜一道道地上……
漸漸,大家嗅到腥味,都含蓄地皺皺眉。一個個耳語:
「今天的菜有問題嗎?」
「那魚我不吃了,好腥。」
——不關魚的事。到了炭燒牛肉大盤,仍是腥。
侍應走過李太的座位,嗅到很重的腥味。
不可能。名媛、闊太、明星,怎可能不洗澡?是腥,不是狐臭的膻。最後連菁菁自己也嗅到了。不知從哪兒發出的,血的味道。
她離座,上洗手間。現場的腥味又跑了,原來是……
菁菁不敢回到自己座位。借詞不舒服,比李世傑早一步回家。
一上車,司機也有作嘔的表情。整個車程,一直扭曲着臉。
菁菁忙把晚禮服脫掉,全身浸泡在浴缸中,狂加大量香薰、浴油、花瓣……一切芬芳辟臭的東西。渾身上下加上頭髮,每個毛孔也不倖免。
即使不停喝水,喝到第七杯,已經反胃了——水仍沒發揮沖淡腥味的作用。
只要一呼吸,一活動,甚至眨眨眼,那血腥味便滲出來,在她四下的空氣中擴散。
縈繞不去。
她吃過的餃子,一批一批由大拇指指頭到小老鼠甚至初生小貓大小的嬰胎,在混濁的血漿中浮沉,顔色鮮豔,滑潺潺,亮汪汪,有小手小腳的紅影,被一層層軟軟的「衣」裹着,透出微溫。是它們!
血的腥味,全身運行。荷爾蒙,微絲血管、神經線、脂肪組織、黏膜組織、肉、皮膚……全身。
——她贏得青春,再漂亮,卻輸了給味道。
怎麼辦?
怎麼辦?
艾菁菁全身赤裸,浸泡得皮膚泛白,水暖,但她冷得發抖。無限悽惶。為了對自己不起的男人,她如此淪落?
她蜷曲身子,無助地痛哭——如被打掉的,還未足月的,墮落泥塵的嬰胎。一團在子宮中蠕動過的模糊的血肉。
血的味道越發濃烈了。
忽地失控了,把頭也浸泡下去,動作激烈,如拼個你死我活……
——紛亂靜止了。
菁菁憤怒地抓起電話急按,對,要找到罪魁禍首,找她算賬。
電話一接通,她劈頭大罵:
「媚姨,你給我吃的是甚麼東西?甚麼『極品』?現在我渾身發癢,又有血腥味,那個BB有沒有病?有沒有毒?——你吃了幾十年也沒事——如果我出了甚麼事,我不會放過你,我一定告你——」
在菁菁怒斥媚姨的同時,客廳中電話分機被人悄悄拎起。
慢她一步回家,滿腹疑團的李世傑,因菁菁的失常行為,大惑不解。此刻二人對話聽得分明。一邊聽,一邊懷疑,一邊嚮往,究竟那一把慢條斯理好整以暇又充滿磁性的女人的聲音,是誰?
「你告我?李太,別傻了,你現在是『人吃人』,不怕狗仔隊跟蹤爆料嗎?到時就做頭條了。」
「那我怎麼辦?我怎麼變成這樣?……」
「這是藥效,或者你過敏——你不是已經得到想要的東西嗎?得感謝我呢。」
「那是個甚麼東西?」
「是父親搞女兒才一定要打掉的,要不哪去找?」
「啊!是孽種?我吃了個孽種?——」
媚姨發出得意的笑聲:
「哈哈!才有奇效呢!」
奇效?
李世傑若有所悟。
他瞧瞧顯示的電話號碼。
17.一口一口吃掉你
李世傑江湖打滾數十載,當然有他的方法查探。
當來到這個泛着紫藍夜色的屋村時,隻覺有「臥虎藏龍」的詭異,他閱人無數——這位傳說中的女人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長長的走廊,深夜稀客並未引來目光,因為大家都回家了。
只有一個孤單的女孩。
她在走廊,向李世傑迎面緩緩走過來,穿着校服,外罩一件羊毛背心,背紅書包,走過來——看不真切,足不點地,飄過來。就像個嗑藥的迷幻女生,目光散渙,神情哀傷,不知在找甚麼。
那麼晚了,猶「無家可歸」?無主孤魂一樣?
李世傑心想:
「生活環境確實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好好一個十四五歲中學生,鮮花一般,在臭罌中,也是一株污染的臭草吧。」
奇怪,女孩來來回回地,在走廊徘徊。與李世傑擦身而過,一點反應也沒有,呆滯地,清冷地喃喃自語:
「我不想死。」
是嬰兒的童音。
就在這附近,李世傑找到媚姨的門牌。他回頭一望,女孩蹤影已杳。再無覓處。
他怔了一下。
再看仔細,是這兒沒錯。
按鈴——
媚姨自門縫一瞧,是個男人!
她馬上認得他——他是艾菁菁的富豪丈夫,城中有名有利的地產巨子,李世傑。
一下子,心念電轉,玲瓏剔透的媚姨馬上把一切相關可能性都想通了。他單人匹馬,既不驚動警方,亦無手下隨從,李太沒有同來,夜闌人靜不惹人注意……還有,他臉上並無不快跡象。
一頭花發,年輕時玉樹臨風,今時今日,他渴求甚麼?一個人,再多的金錢,再大的權勢,再響的名聲,他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
媚姨知是貴客,喜出望外,但不露半點端倪。
李世傑瞅着眼前這個風騷性感狼虎年華的女人,問:
「你就是媚姨?」
「李生,請進請進。」
一如既往,笑容可掬,十分親切地招待客人——但今兒這位,令她雙目發亮。
老奸巨猾的李世傑故意道:
「聽說你這兒有不法勾當。」
「怎會?」媚姨一笑,「我只是賣餃子的私房菜。」
「你們吃人呀。」李世傑目光凌厲起來。不一刻,失笑,追問:
「有效麼?」
媚姨胸有成竹,處變不驚。她看透世人的心。隻泡了一壺上好的鐵觀音款客。
「李生,你請坐,我得好好招待你,證明一下!」
裹了珍貴餡料的餃子,在開水中浮沉升降,由生至死,由死而生。人吃人?李生,你沒有心理準備?
給你一點思想教育吧:
——在中國,人吃人怎會是不法勾當?都有幾千年的歷史了。權威的醫書《本草綱目》就說明了人的骨膽血肉都可以醫病。
——連年饑荒挨餓,大家不忍心吃自己的兒子,都「易子而食」,渡過難關。
——古時有位名廚易牙,聽得齊桓公吃膩了美食想嘗試人肉,他為討皇帝歡心,便把兒子烹調獻上。《廿四孝》中,孝順的子女還割肉煮給父母吃來療傷呢。《水滸傳》,哪個英雄好漢不是割肉挖心來送酒?孫二娘還開人肉包子店呢。
——日本鬼子吃了不少中國人,中國人內戰、自然災害、十年饑荒、十年「文革」,還少吃人肉嗎?
——我們恨一個人,說恨不得食肉寢皮,岳飛的《滿江紅》道:「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我們愛一個人,也會一口一口咬他,把對方吞進肚子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媚姨的語調,由理直氣壯一本正經,漸漸妖媚起來,充滿難以抗拒的誘惑。
身經百戰的李世傑,甚麼沒見過?就是沒吃過人肉!嬰胎餃子一口一口咬下去,血氣亢奮,情慾高漲。
我們愛一個人,也會一口一口咬他,把對方吞進肚子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李世傑按捺不住挑逗,像野獸般撲上去,他需要。久旱逢甘的媚姨亦拚命齧咬,榨取。他們便是凡塵俗世,一雙旗鼓相當的雌雄異獸。
就地激戰,發出咆哮之聲。這雜亂的屋子,廚房有保鮮的血肉,煮沸的餃子,窗外有叢熱眼冷視世人的紅花,滿天神佛香火繞繚,鑒察男女的天性……牆上還掛滿媚姨的舊照呢。
發黃的,經過歲月的洗禮。
她在影樓,一些畫上去的佈景,七分臉,雙目炯炯有神,投向遠方,那頭有希望、幸福、革命神聖的光輝。
其中一幀,是《洪湖赤衛隊》的劇照。
《洪湖赤衛隊》是中國歌劇史上不朽經典,湖北省實驗歌舞團一九五九年首演於武漢,比「文革」的樣闆戲還早。描寫三十年代初湘鄂西工農紅軍與國民黨反動派及地主進行鬥爭的故事。
劇中主要唱段,便是《洪湖水,浪打浪》。
照片中,青春少艾的大學生擔演了這個戲。
舊照上有「校園文藝晚會演出:《洪湖赤衛隊》1960年」。在右下角,她簽了自己的名字:「月媚 攝於20歲」。
李世傑在聳動中,無意看到這幀照片,不以為然。還有一面紅旗,表揚她當大夫的成就:「為人民服務1968年」。
性愛中人在無意識狀態下,特別愚蠢,特別軟弱,特別心無旁騖。
除非受驚。
像電子計算機,噠噠噠,他靈光一閃,那翹起屁股壓在他胯下呻吟吼叫的女人,是個六十多歲的妖婦!
他驚恐地停了動作,熱情一下子降至冰點。
「你——一九六○——廿歲,那,你豈非六十多歲了?」
媚姨媚眼如絲扭頭相向,對他淫邪地一笑。語不成句:
「數字——不過是虛幻——」
「但你是一個阿婆——」
媚姨抓着他的手:
「我的身體才是真實的,你摸上去,摸真點?」
這個妖婦,李世傑又好奇又刺激,萬萬想不到,今天幹他娘!
媚姨乜斜着眼,問:
「怎麼樣?我不老,你也可以跟我一樣長春,享受人生,我們都是同一類人!」
李世傑的慾火又重新被挑引。
即使電話響了。
即使電話那頭是媚姨的前度貴客艾菁菁。
菁菁是過去式了。
媚姨由得電話奪命地響起,正好作為二人銷魂的伴奏。
她已另有貴客,又是你的男人,誰肯侍候你?
李世傑奮力長驅直插,如癡如醉,不肯放過一分一秒的歡娛……
18.眼前無路怎回頭
「回春」的菁菁,當身上的奇癢和血腥味道消減時,她的「補藥」效力亦漸過去。
她不但打回原形,而且開始枯黃殘敗,無精打采。當體內的組織微妙地接受了這種秘方,她就得不停地進補。
虛弱地坐在醫生對面:
「醫生,我這陣子總覺渴睡、昏眩、怕光、沒有精神力氣……」
她打個呵欠,如同毒癮發作了,久未充電,蒼白乏力。
不覺醒醒鼻子。
醫生奇怪地望着她:
「李太,皮膚敏感擦點藥膏就好了,檢驗過沒有病——而且你還未到『更年期』的年紀,想是過慮……」
聽得「更年期」,真是頭可怕的怪獸!還未到,但這天肯定會來,她不想聽下去。
走進電梯,門還沒關上,另一座電梯門開了,走出來一個熟悉的青春身影,有點臃腫,扶着腰。
她走進這家高級的醫務所——是李家的家庭醫生,李氏集團屬下高級員工的指定醫療福利,閒雜外人,不可能那麼老馬識途大搖大擺接受護士招呼:
「趙小姐,李生秘書剛才打電話來,問你為甚麼昨天沒來照超聲波?」
「我賴床嘛,起不來。」
「那現在——」
菁菁早已按定開門掣,豎起耳朵聽得清楚。
Connie?超聲波?
「我不照了。」Connie慵懶而堅決地,卻用撒嬌的口吻,「我不想太早知道是仔是女呀,這樣他就會對我好些。」
「仔女都一樣的。」
「怎會?」Connie嘻嘻一笑,她聰明伶俐,洞悉人心,有風,當然駛盡。孩子一下地,她也就無風了。就矜貴在這幾個月。
「還有嘔吐嗎?」
護士安排她複診。
菁菁明白了。
她自己沒有孩子,李世傑的孩子,快要來到這世界上,予她隱隱威脅。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些全是外人,是野種,為甚麼自己的喜怒哀樂,因他們跌宕?
一急之下,眼淚盈眶——我大勢已去嗎?
強忍着,走到太陽下。
前路茫茫。
最知心的,無非是重重地大罵一頓,已然反目的媚姨了吧。
一個「癮君子」最後怎能不向「拆家」低頭?在這關頭,貧富貴賤的階級已含糊不清了。
而媚姨,明顯地又富貴了。
她春風滿面地在髮型屋,一邊熨頭髮,一邊把剛塗好的紅色指甲油吹乾,手上換了個新鑽戒。環境更好了,嘴臉更得意了。
媚姨還在催:
「好了沒?快,趕時間呢。」
大門推開時,鏡子反映被華麗衣服包裏,圍着絲巾,遮住半邊臉,憔悴不堪的艾菁菁。
她舍下身段,沉住氣:
「媚姨,我上回語氣重了些,你見過世面,怎會不明白我的煩惱?我真的需要——」
「我收山了。」
「媚姨——」
媚姨好整以暇,愛理不理:
「甚麼『極品』,你也不要想了,就當春夢一場吧。」
春夢?
明明是實實在在的秘方呀。
菁菁又「慣性」地,拎出一張支票。
媚姨揚示指甲油似乾未乾的雙手,根本不想接,這個數目不放在眼內了,因她已有更闊綽的豪客,李世傑。有了這個男人,還讓他老妻回春?開玩笑!
「李太——」媚姨喊她收回。
菁菁堅持把支票塞進那「金鍾罩」一樣的熨發器內,堅持要她收下,語帶哀求:
「媚姨,我倚仗你了,再幫幫我吧!」
菁菁走後,媚姨滿不在乎,用瀟灑的手勢,把支票一撕為二。
手機響了。
媚姨一聽,是他!她嬌媚地膩着聲音:
「李生,我在做頭,等你電話呢,你說,甚麼時候來吃餃子,或者吃我,都行!……」
世事難料。
誰知以後發生甚麼變故?
推掉其他客人,隻接待一位超級貴客的媚姨,她風光了,喜不自勝。
——但,冥冥中,
她以後都不用再等他,或菁菁,或任何人……
19.逃亡
凌晨三點四十七分,一個髒亂的屋村單位,傳來一聲聲淒厲慘叫:
「救命!救命!斬人呀!斬死人呀!」
屋村居民被驚醒,燈一盞一盞地亮起來。只有一個重門深鎖走投無路的單位,裏頭發生血案。
這原是一家三口。
父親倒在血泊中,母親持刀自刎。現場不算淩亂,看來是有人在睡夢中,毫無防備,被懷恨極深的人揮刀狂斬,置諸死地方能洩憤。及後萬念俱灰,自殺身亡。
鄰居接受警方查問,都說男死者失業多年,領綜援過活,女死者為幫補生計,常偷偷兼些散工。父親酗酒、好色,脾氣暴躁,還常隻穿內衭在家中走動,隻關鐵閘,大門打開,極為不雅。他與妻女關係欠佳。
近日夫妻經常為一事齟齬,互相扭打,日夜吵鬧,鄰居不勝其擾。
現場是典型低下層的家居。在神台旁,設置一新靈位。
「陳小琪」。
十五歲,被獸父強暴成孕,墮胎手術後流血不止,死於非命。
警方得不到活口證供,但他們追查之下,已有線索。
這天,媚姨早上出發去「提貨」,好為李先生作準備。
黃昏時走近家門,赫見已來了大批警員。
她大吃一驚!
血案兜兜轉轉,追溯源頭,她脫不了關係。
措手不及,甚麼準備也沒有,怎麼辦?怎麼辦?飽受風浪,歷盡滄桑,處變不驚的媚姨,深知這是一個關卡。人生就是這樣,過了一關又一關。
但真的,甚麼準備也沒有。
她孑然一身,在「家」的外圍,無法前進,後退有路,只剩那個盛了好貨的土氣飯壺,是全部家當。
一切尚未揭發,披露,她只有片刻「自由」。
才一晃眼工夫,媚姨不見了。
這幾天警員把媚姨的家封鎖了,還在設法搜尋她「協助調查」。
這個人走得極匆忙,也極狠。她的屋契、銀行存摺、首飾、抽屜中的大鈔,簇新隻用過一次的LV袋……還沒來得及帶走。壯士斷臂,全都不要。
廚房有做餃子的材料。睡房有張手術床,床底有一批金屬器具,探針吸管鉗子夾子玻璃瓶。地闆有少許殘留的紅色遺漬,尚待化驗,看是否曾經進行過黑市墮胎引緻出了人命。
有人在現場拍照。
鏡光一閃。
最耀目的一刻,便是媚姨傳奇一個黯淡的句號。
忽地電話狂鳴。沒人接聽。警員相看一眼,小心地提起聽筒。
對方是女聲:「喂——」
警員應:
「喂——你找誰?我們是警方——喂——喂——」
艾菁菁慌忙收線,隻餘回聲。她心跳,慌亂,頹然失望。原來在媚姨家外徘徊,但看到和聽到的,叫她心知:媚姨已人間蒸發,下落不明。
一切是怎樣開始,怎樣結束呢?
是因為她!
抑或是天意?
這個屋村,老舊而迷信。菁菁落寂地走過小山坡,此刻才發現,是一個神位的集中營,堆滿了風吹雨打的觀音像、土地公、X門堂上歷代祖先神位、十字架、耶穌像、聖母像、大肚笑佛、水子地藏、呂祖先師、天后娘娘……竟然還有Hello Kitty,殘留的香煙灰燼,層疊的燭淚如同小丘。
菁菁不期然,也合什拜了幾下。
一度那麼親近,知己,感謝信任,又勾心鬥角的媚姨,從此永不相逢。
20.傳奇妖婦的子宮
丈夫如何躁動,有些甚麼新歡,哪個廿歲上下的模特兒小女星投懷送抱……這些皆非當務之急。
艾菁菁上了血腥而寶貴的一課,經過起跌,戰勝心魔——她已成長,她就是自己的心魔。
再無人商議、籌謀、協助、鼓勵、支持、愛護、疼惜,不要緊,她終於明白了,媚姨所堅信的:「女人到頭來也不過是倚仗自己。」
菁菁查出Connie已被李世傑以雅緻的金屋藏嬌——但非長期照顧,他「要仔不要乸」。不礙女孩日後發展,自由戀愛婚嫁,她自己的命運。他只要BB。
Connie不用工作,生活優遊自由,隻安心養胎就可以了。
菁菁把她約到一家高貴而甯靜的咖啡屋,喝個下午茶。
「李生始終是回到我處,我可以睜一眼閉一眼,就當無事發生。我一天不放手,你一天也沒前景。」
「我知道。」Connie一點也不在乎,一個現代玫瑰女郎,綺年玉貌又工於心計,「我根本沒想那麼長遠。」
「可你有了BB?」
「李生說:他要。他好渴望有個兒子。」
菁菁受一語刺激,她沒有生育,已理虧。但她不以為然:
「若是女呢?」
「女便宜些。」對手道,「仔就當然貴了。」
「你真的打算生下來?」
「也四五個月了,還差幾個月就可以收工。我年輕,這些時間付得起有餘——收得李生的支票,足夠我享用一段日子。」
原來是「交易」。
若可買賣,若可用錢解決的問題,基本上不成問題。
「我想要這個BB。」
「你要來幹嘛?不怕將來分你身家嗎?」
「我想要現在這個!」
「現在?打下來?」
「對呀,就不用懷胎十月那麼辛苦了。」菁菁又道,「一了百了,我又放心。」
菁菁拎出支票簿,打開,非常豪爽,為了「一石二鳥」,志在必得:
「我先生給你多少,我double他。你說吧。」
雙倍?
橫豎是「交易」,自己何不也「一石二鳥」?
李世傑的數目已不菲,雙倍?
Connie眼中閃過一絲貪婪,很難抗拒。她故意道:
「唔,我考慮一下?」
「明天下午三點前不答應,就拉倒。」菁菁微笑。
她在媚姨身上,也學懂了這種心理戰術——我知你一定回來。你怎捨得?過了這村沒這店。
媚姨過了哪村?
投了哪店?
這個隱沒於人海的傳奇妖婦,何處落腳?
是一個全然陌生,無人認得也無人理會的內地小鎮。
戴罪之身落荒而逃,俗謂「着草」,在香港那麼些年,三教九流過關斬將,想不到她終於也「着草」潛逃,蟄伏在紅塵滾滾的路旁。
一個女人的背影,打開那隨身攜帶相依為命的飯壺,裏頭盛的是最尋常而廉宜的火腿雙蛋飯。用一個塑料湯匙一下子把蛋黃戳破,蛋黃馬上逃逸到白飯中,溜走了。
飯一口一口往嘴裏送。再沒有珍貴的嬰胎來滋補養生,也香。
媚姨明顯地憔悴、佝僂、蒼老,她眉目骨架仍在,可是逃難的歲月,艱苦的日子正在開始,六十多了,是否支撐得住?
人始終敵不過歲月的。一切繁華綺麗隻屬假象。
「秘方」只是她的回憶,在香港半生努力所得,全部煙消雲散,甚麼都來不及帶走。
如何維生?
媚姨當然有辦法。
她是狂風暴雨,或淒風苦雨下,一個堅毅不肯倒下去的女人。
人,從哪兒孕育出來,又回到哪兒去!
沿街販賣鴨仔蛋、雞仔蛋,胚胎被油煎得香香的。東奔奔,西跑跑,總有一口乾飯。
她挑着擔子,穿越長長的行人隧道,往前走着。隧道如同陰道,盡處便是自己的子宮。旁觀者清,她一點也沒察覺,隻哼着最青春亮麗的日子,一闋心愛的歌,她的主題曲。
這回,黃月媚有充裕而悠閒的時間,把整闋主題曲哼了又哼,直到地老天荒……
洪湖水,浪打浪,
洪湖岸邊是家鄉。
清早船兒去撒網,
晚上回來魚滿艙。
四季野鴨和菱藕,
秋收滿舨稻穀香。
人人都說天堂美,
怎比我洪湖魚米鄉!
洪湖水,長又長,
太陽一出閃金光,
共產黨的恩情比那東海深,
漁民的光景,
一年更比一年強!
媚姨的傳奇,
結束了。
21.三個願望
有錢使得鬼推磨。
沒有媚姨,也有其他人。
菁菁安排Connie到一間私人診所,那兒有高科技先進設備,一塵不染,安全衛生。一望而知是廿一世紀為(有條件的)人民服務的設施。
一份合同攤在Connie面前。
她已成年,可以簽署。
這也不是「生死狀」,但為了一切不可預知意外傷亡後果的法律責任,菁菁必須當事人承擔自負盈虧的保證。有了白紙黑字的文件,這宗交易才可以進一步開展。
嘴巴上承諾?不,口講無憑,立字為據。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薪優糧準,貨銀兩訖。互不拖欠,各走各路。陌路相逢,毋須應酬。
對比黑市墮胎或內地醫院人工流產的簡陋設施而言,這裏昂貴、清潔、冷酷,且守口如瓶,不言不語。一如眼前排列整齊的金屬工具。
醫生有種令人信服和倚靠的專業氣度。在旁等候。
真真正正「脫胎換骨」的艾菁菁,她氣定神閒地主持大局,指揮若定。
當媚姨已成為過去式,一個歷史名詞,艾菁菁便是後起之秀。她神情很冷,胸有成竹。
沒有多餘表情的醫護人員,躺在手術床上的Connie,她肚中五個月大的胎兒,都接受菁菁妥善安排。
「林醫生,她懷孕五個月,當然不可以流產,不過引產時,我不希望你注射藥物令胎死腹中,因為藥物會破壞神經中樞,BB出來也會變色。如果你用導尿管插入,打前列腺素刺激子宮,BB就不會有藥,也就不怕有毒。」
醫生道:
「這個方法可以,但催生過程長,怕媽媽辛苦。」
「不要緊。」菁菁答,「辛苦也只是一陣子。」
醫生問:
「照這樣說,你想keep這個BB?」
「對,完整的,無藥的。」
躺在手術床上的Connie,當然痛苦了點,但她是大買賣的受益人,怎可同買家爭拗?她只呻吟着:
「好疼呀!快點動手吧,快點啦——」
迷惑又迷惘地問:
「李太,你keep這個BB幹嘛?」
菁菁深沉一笑,她可以不理會不回答,但她還是這樣說:
「我要來做標本,留個紀念——是全世界最貴的紀念品。」
暗示你小女孩已收了巨額支票,何妨忍一陣?
醫護人員待要拉上布簾,菁菁阻止:
「別。我要看着。」
在她監察下,冷冷的金屬輕悄碰撞聲中,五個月大,像小貓一樣,粉紅幼嫩的嬰胎,被催生……
引產。
菁菁以輕淡若無的冷笑,迎接他。
好險!
果然是兒子!
菁菁非常佩服自己的決策。
她也非常寶貝,這份名貴的補品——
豪宅裝修好了,廚房亦煥然一新,來自法國的廚具,正好迎接這個漂亮的嬰胎。
菁菁不但完全掌握了做餃子的秘方,她還清楚在哪兒下刀最利落。
深深吸一口氣,充滿憧憬、嚮往、決絕,和痛快。
這將會是自己回春的盛宴嗎?真是垂涎欲滴。如癮君子見到嗎啡針,僵屍見到鮮蹦活跳的大動脈,瀕臨渴死沙漠的旅人見到冒着氣泡的冰鎮礦泉水,政客見到選票。
一刀剁下去……
血濺出來了?
疑幻疑真。
她興奮莫名。
嘴角似乎掛着一條詭異的血涎,事已至此——
雙目發出狠冷的藍光,「颼——」一下,伸出舌頭,把血涎舔走,吸進嘴裏。閉上眼睛,放縱地享受着。
她的報應?
櫥櫃的玻璃鏡片,隻反映了一頭嗜血的獸,一個走火入魔的妖婦。
她是青出於藍的「接班人」。
菁菁變得莫名地妖豔。
她甚至不明白,為甚麼?
每個人總有清純快樂的日子吧。快樂?開心?歡欣?喜悅?得意?甜蜜?……笑?一些簡單得不必加添任何修飾的詞兒。
很久很久以前……
太久了,她忘了?
這一定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艾菁菁廿五歲。
伴娘和一群送嫁姊妹圍繞着今天的女主角,鏡中那愛笑愛玩的新娘子早已妝扮好了,大家為她整理雪白的婚紗。菁菁不放心,再補補口紅,一不小心,口紅過了唇線,就像嘴角一抹血痕。
菁菁心焦,大嚷:
「出界了出界了!」
姐妹們幫她小心印抹嘴角:
「不怕,印掉它。看,多漂亮!」
「你就好啦,嫁到李世傑,又有錢,又有型,羨慕死人了!」
「不准你說『死』字啊。」
「你不是也說了嗎?」
幾個少女鬧作一團。菁菁一點也不介懷,中學同學藝人朋友女孩手帕交之中,她就是鶴立雞群的小公主,嫁入豪門,驕傲得意。李世傑還很愛惜她——這才最重要。
送嫁的姐妹團送她一件神秘禮物,打開盒子,原來是三層音樂盒,堆滿幸運星。還有三把小鎖。
「可以許三個願望。」
「三個?」菁菁笑,「太少了點?」
「嘩!菁菁真貪心,快許願!」
她合什閉目:
「我希望我的男人永遠愛我!」
把一層關閉,鎖上了願望。
「第二個,我希望永遠都開心!」又鎖上了。
「好了,最後一個。」
菁菁想了想:
「我希望——永遠都青春美麗!」
最後「喀嚓」一下,三個女人最簡單、最基本,但又永難實現的願望,給嚴嚴鎖起來。門鈴響了,菁菁自滿足中醒過來,姊妹取笑:
「接新娘啦接新娘啦……」
菁菁笑着,把音樂盒捧在懷裏,雀躍奔向大門,幾乎絆倒。
「嚇!你真是急不及待!」
「菁菁,一出這道門,就是『李太』了,沒得回頭呀!」
「李太!李師奶!哈哈!」
「啊不,等一等。」
菁菁回頭,走到鏡子前面,在笑聲中,她眷戀地,向一生最青春美麗的自己,深深看一眼。
然後把幸福花球拎起。
開開心心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