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王子的婚約
白虎之咒前傳王子的婚約 by 柯琳.霍克
2019-11-11 18:00
序 前途多舛
大部分的小女孩都會期盼父親返家的一刻,葉蘇拜則不,她一聽到宣告父親抵達的鐘聲,心頭便被恐懼緊揪,停止呼吸。
儘管如此,服侍這個家族的人,都沒發現小女孩快怕死了。大家眼中只見到一名穿著上等絲綢的小公主,她那對顏色美豔異常的紫色明眸,配上濃密烏黑的睫毛,嵌在一張瓜子臉上,任何鐵石心腸的人都會為之融化。外表看來,葉蘇拜沉靜溫婉,有若山中平靜無波的湖泊。她身上看不出一絲精明與神祕,葉蘇拜的儀態全然沒有父親的影子。
除此之外,這個家族的近侍,無人敢冒風險,私竊談論主人去世的妻子是否可能紅杏出牆。沒有人會那麼愚蠢,但他們難免做如是想。大家都在懷疑,如此邪惡的人,怎會生出如此稀世珍玉。其中疑慮最深者,莫過於葉蘇拜深愛的奶媽伊莎了。
女僕伊莎幾乎是在主人的妻子俞瓦蕦剛去世時,便被召來的。事實上,伊莎跟幫俞瓦蕦接生的產婆素來交好,但俞瓦蕦產下寶寶不久後,便不幸離世了,緊接著產婆神祕失蹤,伊莎被聘為奶娘。她與小女嬰被流放到遠方小國布里南的一座華宅裡。
布里南曾是一處和平安樂的居地,國王年紀老邁,是沒有政治野心的仁君。大部分居民都是牧人與農民,軍隊規模適足以防衛偶發的群眾滋事或酒醉鬧事。那裡曾是一處安居之地。
如今布里南被一名新的軍事將領控制了,此人就是聘用伊莎的男子。這個人心性陰毒,十分奸險。他表面上笑容可掬,對國王極為恭敬,但每次他一走近,伊莎便得拚命忍抑,不出聲地祈求神明將這惡人趕開。她的雇主是她所有認識的人當中最教她畏懼的人。
伊莎懷疑寶寶的父親對他妻子下了毒手;看他造訪育嬰房時的模樣,令她疑慮更深。伊莎常在走入房間時,發現主人滿面憎惡地俯望寶寶。伊莎只能怯懦地絞著手,半隱住身子在門口等,同時默聲祈願她深愛的小女孩不會做出激怒她父親的事。
主人離開後,伊莎便鬆了一大口氣,感謝老天讓孩子在沉睡中度過災難,可是在主人每次探訪後,伊莎發現小女孩其實早醒了,用水汪汪的眼睛瞪著父親剛才所在的地方。寶寶細小的四肢靜躺不動,身上的毯子仍緊裹著。
後來,因為寶寶的父親常出現,伊莎希望小女孩能展現出更多的感情;事實上,她經常懷疑孩子的個性是不是有問題。葉蘇拜不是無禮的孩子,她完全不會不守規矩,只是天性十分嚴謹。
葉蘇拜不像其他孩子那樣玩耍,不做白日夢或玩玩具,她只會把玩具擺到光線最好的地方展示。她極少露出笑容,雖然相貌絕美,大部分人僅當她是個漂亮娃娃。只有伊莎能感受到孩子表相之下的深沉感受。
隨著孩子長大,葉蘇拜父親也較少來訪了,他大部分時間丟下女兒一人,唯有在政壇聚會及派對時,才拉她出去。孩子的絕世美色似乎頗令父親自豪,尤其女兒的美貌又獲得國王的讚賞。葉蘇拜隨父親周旋於高官之間,甚至應父親要求牽他的手;除非別人對她說話,否則便不出聲,即使開口,也極為客氣、有教養,這位完美公主以嫻靜的天性,迷倒所有見到她的人。
葉蘇拜的父親雖然利用女兒,對她卻沒半句好話,且轉過身便盡快甩開她。女孩只有在伊莎的懷抱中,才得以放鬆肩膀,慢慢閉上美麗的眸子。伊莎將輕若羽毛的孩子抱到床上,她不只一次懷疑,葉蘇拜其實是個困陷在女孩身體裡的超齡聰明女子。
葉蘇拜八歲時,她父親異常興奮地出門遠行,眼中的精光令人生畏。伊莎暗自希望,無論他為何離開,最好就此不歸,可惜他與往常一樣又回來了,伊莎憂心地等待後果。如果主人這趟旅程順利,便會叫僕人送上一箱箱的鮮花;若是不順,就會親自來找葉蘇拜。伊莎很快就知道今天是哪一種情況了。
伊莎匆匆進入房間時,看到心愛的小女孩僵立著,呆瞪門口。女孩拉起伊莎的手輕輕握著,紫色的眼睛眨了一下、兩下,然後抬頭看著年邁的女僕,嘴角微微一揚,表示感激伊莎的到來。
葉蘇拜小心翼翼地用紫色圍巾蓋住及腰的長髮,伊莎則在已十分簡陋的房中四處張羅,把桌上堆疊的書往下挪一吋、擦掉冷水瓶上的水珠、將毯子拉平、把幾個墊枕拍鬆。
她們聽到走廊傳來沉重的靴子聲,葉蘇拜火速用圍巾蒙住臉,僅露出一對漂亮的明眸。伊莎退到房間側邊的陰影裡,咬牙準備保護孩子,又竊自希望不會有那種必要。伊莎雖希望自己能堅強地對抗邪惡,不過看到成熟的小女孩能自己應付父親時,伊莎總會鬆口氣,並因此感到罪惡。
總有一天,她心想,總有一天,我會無所畏懼地站到她身邊。
但伊莎並未無所畏懼地站到葉蘇拜身邊,至少不是立即去做。當女孩的父親走進房間,指尖爆響發出魔力時,女孩和老婦都知道,當天的造訪帶來的不會是花朵,而是荊棘。當葉蘇拜對父親行屈膝禮,按父親意思微微垂下眼簾時,他出手了──先是用蓄積在雙臂上的能量,繼之揮出老拳。
珍貴的絲綢在火焰中翻揚,成塊的壁石被炸開,撞飛到對牆上。娃娃精緻的蠘製面龐融成一堆堆的蠟液。當肢體暴力尚無法消除他的憤怒時,他終於轉向他的女兒了。
葉蘇拜勇敢地站在父親面前,平靜地低著頭;他則對想得而不可得事憤恨不已──彷彿有一名他渴望得到,卻對他不顧一屑的女子。他嫌葉蘇拜膽小怯弱,恨她不是他殷殷切盼的兒子。
他像頭狂怒的公牛,手背先往後一揚,再往前奮力甩了葉蘇拜一巴掌,葉蘇拜纖細的身體應聲飛起,掌風掀起她的面紗,撲在她的髮上。葉蘇拜重重摔在牆面,然後緩緩滑下來癱軟在地上。小女孩動也不動地躺著,破碎的軀體如被粗暴扔棄的娃娃般,了無生氣地垂掛在凹凸不平的碎石上。
伊莎發出驚叫,衝到那怪物面前,卻被折斷一條腿、掐破氣管。她兩眼發黑、渾身瘀紫。她的寶貝死了,伊莎知道自己很快將與她相會。
男人走後,伊莎在一片靜謐中醒來時,痛楚刺著她的四肢,在她眼皮底下撞擊。伊莎感到有人焦急地碰觸她的手臂。是葉蘇拜,女孩還活著。
她正用溫柔的手指,輕撫她心愛的奶娘,溫暖的麻癢減緩在伊莎四肢中奔竄的痛楚。幾個小時過去了,伊莎逐漸復原,她思忖主人咆哮時所透露的玄機,想是最近無法滲透某鄰國而大發雷霆。他尖聲喊說護身符是他的,若必須克服千軍萬敵,才能逮到年輕的王子,他絕不手軟。
主人痛毆女兒,說她半分不值,跟她母親一樣沒用,像他如此強大的男人,需要一名堅毅的女子相伴。他說他真希望在俞瓦蕦為他生出這個只會哭、令人生厭的女兒前,就把她宰了。
伊莎默默躺著,葉蘇拜的療癒觸摸,讓她身體、臉上的瘀腫漸消。但漂亮臉蛋被父親戒指刮得斑斑血痕的小女孩,卻不斷啜泣著輕聲道歉,說她沒辦法幫奶媽醫治她的腿傷。沒關係的,伊莎能復原到這樣就夠了。
此後,這隻跛足總會讓伊莎提醒自己,要堅強地對抗邪惡。知道自己終究能鼓足勇氣,捍衛自己的寶貝,令伊莎頗感自豪。那天她雖然英勇,但伊莎對未來仍感充滿恐懼。主人若是知道她們沒死,會怎麼做?
在那個充滿痛苦悲傷的日子裡,伊莎恍悟兩件非常重要的事。
第一,那個做父親的會使用陰毒魔法,但這份法力不知何故遺傳給女兒了。其次,葉蘇拜的父親確實殺害他的妻子,且再度殺人亦不會手軟。伊莎以前便懷疑他是惡魔了,現在伊莎知道,他能幹出更可怕的事。更可怕許多的事。
1 面紗
我坐在鏡前讓伊莎幫我梳理頭髮,自己則一邊撥弄剛剛插好的黃花花瓣。父親成功參與一場活動回來,這次活動為他廣闢財源,只可惜人民或國王連一枚金幣、一頭肥羊,甚至連珍貴的布匹都看不到。是的,因為只有父親身邊的支持者──那些與他同樣卑鄙、狡詐與腐敗的人,才能從他的剝削行為中分一杯羹。
當然了,沒有人能像他那樣壞事做絕。事實上,我若將那些好色之徒的作為,與家父的違法亂紀一一相比,他們全都遠遠不如。我很久前便不再細數有多少人死於家父的殘暴手段了。若不是為了伊莎,我幾年前便早已悄悄消失了。
可惜我的法術僅能施用在自己身上,並在這些年為伊莎稍做治療──這是我們小心保密的一項技能。我們都知道,萬一父親發現我竟然擁有一絲他的異能,兩人便會萬劫不復,所以我們只能等待適當時機使用法術。可是我們身邊隨時有守衛全心監視,他們都知道失職會有什麼後果。在現況改變之前,我們只能困坐愁城。
我向來十分謹慎、警惕,父親回來後,我又更加小心了。十六歲生日那天,布里南國王要求我出席慶典,父親相當鄙視仁慈的國王,我雖感激國王貼心邀請,卻緊張到胃部揪結。
慶典的消息宣布時,我心中十分害怕,因為參加活動時須挽住父親的手,我對之深惡痛絕;更糟的是,待在他邊十分危險。不過能以到皇宮參加盛會,為自己的生日留做紀念,是十分難能可貴的,所以我還是相當期待,尤其可能趁機參訪國王著名的花園。
伊莎宣布我的頭髮弄好了,她巧妙地將我大部分的髮量披垂在我的背上,將幾束別到我的頭冠上,並以細碎的珠寶點綴於髮束間。我按父親的意思,穿上華麗但不失俗豔的絲衣,然後請伊莎做檢視。
她咂舌誇道:「我的小葉蘇拜,妳自小就漂亮,但如今成為令人屏息的年輕美女了。」
我從她手中接過薄紗,繞過背部,仔細包住頭髮,然後對她悽淡一笑:「妳知道我多麼希望自己能長得醜些,美貌只會引起他更多注意。」
伊莎用夾子將面紗別住後,反駁說:「他是想利用妳的美貌,而不是注意妳。」
「也許吧。」我用透明金紗的下半段遮臉,這時我胃部抽痛,表示某個有強大能量的人就在近處。我說:「他快來了,妳趕緊躲進衣櫥裡。」
「是的,小姐。」伊莎用柔軟多皺的手捧住我的臉,「今晚要注意安全。」
我拍拍她的手臂,「妳也是。」
伊莎迅速轉身,帶著梳子跛足離去。她身形胖大,又瘸了腿,走起路卻靜悄無聲。這是我們被逼出來的本領;就算是豎耳聆聽,也無法感知道伊莎的存在。伊莎在衣櫥裡可以看到我與父親的互動;但我嚴格要求她,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許干預。
反正他不太可能在我們覲見國王前對我施虐,就算他動手,我還是可以自我療癒,雖然我醫治伊莎傷勢的能力有限。我若能敞然地修習法力,或許能力可以升級,而真正地幫上忙。
我咬緊牙關,在大門打開的剎那間垂下雙眼。父親帶著副手哈札里進房,此人與父親一樣凶殘,且相貌醜陋。我定立原地,在哈札里關上背後的門時,強忍著不退縮,能量在我體內震盪,我刻意放鬆自己的四肢。
「妳那個懶女僕呢?」父親羅克什立即質問。「她有個壞習慣,讓妳獨處太久。」
「我從未真正獨處過,父親。」我輕聲說,感覺他不悅地蹙起眉頭。我一時心直口快,失之魯莽,於是旋即又說:「而且父親的手下中,誰有膽子對我心懷不軌。連遠方的人都能感受到您強大的影響力。」
父親緊盯我片刻後,決定不細究我的說詞。「本來就該如此,」他不耐煩地說。
「或許是我太性急了。」我很快地說:「我讓伊莎早早去睡了,她身體不適,我不想被感染,免得去見過國王時流鼻水、紅著鼻子。」
父親嘟囔一聲,對伊莎的事已不感興趣。父親最痛恨弱者,看見弱者便十分厭惡。我所知道的父親從不生病,但戰士若敢在他身邊咳嗽,便被立即調走。父親的痛恨生病對我十分有利,但我知道父親太聰明,自己不能再玩這種花招。
父親繞著我走,大剌剌地欣賞我的打扮,雖然我看到哈札里露出一嘴發黑的爛牙,用淫穢的目光瞄我時──這種事他只敢背著父親做──握緊了雙手,但我很快鬆開手指,撫平自己的裙子,以免父親看出我的害怕或緊張,他最愛引起別人畏懼,就連哈札里在父親環繞我時,臉上也不敢有表情。
父親說:「妳穿得還算恰當。不過妳知道我喜歡淡紫多過金色,淡紫能突顯妳的眼睛。」他抬起我的下巴,我乖巧地抬眼直視他。
「下回參加慶典時,我會記住您的喜好。」我恭謹地說,但不能太過,以免父親嫌我太懦弱。我們都知道,不太可能再受到皇家邀請了。
父親就像一頭獵食的野獸,對方若勇於與他相抗,他尚能有惺惺相惜之心,他若認為對方太過懦弱,便二話不說地摧毀他。為免淪入父親的虎口,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留痕跡地,如鬼魂般在空間中飄移。
十歲時,我發現自己有隱形的能力。一開始我並不清楚發生什麼事,門外靴子的重踩聲令我心驚肉跳,僵在原地,伊莎火迅衝進我的寢室,從旁奔過,整理本已潔淨到毫無灰塵的房間。父親喜歡他的財物跟人員──即使是人,對他而言也是一種財物──在他想找時,隨時就定位。
伊莎的惶恐是多餘了,因為門一直沒開。她向外窺探,跟守衛講了幾句話後將門關上。
之後伊莎開始喊我的名字。「拜兒?葉蘇拜?妳在哪裡?現在可以出來了,妳父親走了,他們只是在換守衛而已。」
「我……我就在這裡。」我輕聲答道。
「拜兒?妳在哪裡?我看不見妳。」
「伊莎?」我擔心地踏向前,伸手搭住她的手臂。她發出驚慌的尖叫,連忙試著撫摸的我手與臉。
她說:「一定是魔法,妳把自己變隱形了,妳能變回來嗎?」
「不知道。」我答道,胸口驚跳不已。
「試著淨空心情,想點不具意義的事。」
「諸如什麼?」
伊莎看著一箱箱從市場買來,讓我擺插的鮮花──這是父親容許我做的一件樂事。我捧起一朵朵賞心悅目的蓓蕾,想像花兒在陽光下怒放,枝葉伸向天際的模樣,雖然送來的花多是人工培育而成。緩緩凋零的花朵,很能呼應我的心境,且極富預示性。
我從小就常常想到,自己不知何時凋亡,我將被棄置於閨房中,得不到滋養,也永遠無法體會陽光灑在臉上的感覺。我雖僅能自由地逛逛市集,暫時逃離囚居的閨房,卻是我所珍惜的。「想出妳能想到的每一種花。」伊莎打斷我的思緒說。
「我試試。」我潤著唇開始想,「茉莉、蓮花、金盞花、向日葵……」
「就是那樣,開始發揮效用了,我可以瞧見妳了,可是光線像穿透遊魂似地穿過妳。」
「木蘭、大理花、蘭花、菊花……」
「再來一點。」
「水仙、杜鵑、不凋花、鐵線蓮、粉撲花……」
「好了,妳完全恢復了,妳覺得還好嗎?」
「我覺得很好,我並不覺得自己用過魔法。」
「咱們趁妳父親不在時練習,妳一定要學會控制這個本領,拜兒。」
於是我們勤加練習。等父親在短短四個月後又回來時,我已能輕鬆自如地隱形了,但我們雖一再試驗,我還是無法把這份異能傳遞給伊莎或與她分享。不久我們便放棄這項令人歡欣的新技能了,因為我拒絕離開我那白費了許多時間與淚水,力勸我棄她而逃的奶娘。最後我們決定不能冒險讓這項異能曝光,因此我大部分時間,仍舊跟以前一樣待在房中。
接下來幾年,我僅在罕見的幾次狀況下,施用新發現的魔力。一次是為了躲避幾名膽敢違逆父親命令的手下對我的侵擾。這些人即便在我少女時期,便會背著父親,對我露出淫蕩的目光,或沒事掐我一把。他們警告我,若告發他們的行徑,便要伊莎好看。等我逐漸出落成美麗的女人後,他們更是經常威脅,並苦尋我落單的機會。
有一回,一名守衛逮到我落單,我逃入隔壁房間,用意念讓自己消失。雖然他懷疑我耍計謀騙他,但卻不敢告訴父親,因為如此一來,他就得解釋自己為何闖入我閨房裡了。
那次之後,我施過幾次法力,去探查守衛的狀況或偷些蜜餞送伊莎,但伊莎覺得過於冒險。為了讓她開心,除非絕對必要,我便不再使用魔力了。感謝伊莎的戒慎與自己的異能,使我能避開除了父親,其他所有對我的傷害。父親若是發現我有異能,危險自不待言,因此我只能默默忍受他的暴虐。
此刻在父親環視下,我雖然極想消失,但仍對他僵笑,並堅定自己的決心。在衣裙嗖嗖的擺動聲中,我們穿過門口走下寬廊,哈札里默默跟在我們後面,也就是說,他今晚會是我的私人護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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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攀入國王派來的華麗馬車中,感染慶典的氛圍,我的感官因興奮而異常活躍,雖然與父親同處,但難得能見識居家圍牆外的世界,我決定好好享受,記住每個影像與聲音。我不自覺地露出笑容,父親注意到了。
「妳看起來很像妳母親與我初見面時的樣子。」
我斂去笑容,代之以漠然的神色,然後等簾子拉起後才轉向他。「她很美。」我淡淡地說,既非詢問,亦非攀談,只是陳述一件既知的事實。我很久前便發現,在父親想聽時才回答會更輕鬆安全,但即使如此,還是盡可能委婉地少說為妙,且不能說謊,否則父親輕易便能拆穿我。
「是的,她確實漂亮。」他答道,「可惜……」他靠向前,「可惜她不在了。」
我明白父親的意思,他希望今晚有男人來討好我,他會仔細監視我的一舉一動。「我懂了,父親。」我垂下眼神,放在腿上的手輕輕握緊。
說罷父親不再理我,逕自與哈札里談話,哈札里坐得實在太近了。我透過層層絲綢,仍能感覺他的大腿貼住我的,且不時故意往我這邊擠靠。我不想理他,便挨近窗口,偷偷瞥著正在路經的城市風景。
全城燈火通明,馬匹繞過轉角,皇宮便映入眼簾了。皇宮雄踞在山丘頂處,可環視周圍的城市,建物再過去是森林、一大片湖泊,以及禦敵的連綿山丘。宏偉的城堡全部以大理石及花崗岩打造,有各種高塔、炮塔與陽台,可以探索的地方太多了,可惜我永遠得不到那種機會。
我們朝三道拱門中的第一道馳去,每道拱門兩側各立著一尊守護者的大理石雕,拱門便以其命名。第一道叫猴門的拱門是兩隻巨大的猴雕。接著是Bagh Pol或「雙虎門」,看到一對張揚舞爪的守護虎,令我膽寒。
最後一道是Hathi Pol或稱「象門」,每邊各立著一頭與實體大小相同,象鼻高揚,突著巨大長牙的石雕象。雖然看不出痕跡,但我知道象門過去的一大片空地,是用來鬥象的──這是父親提倡的恐怖新式比賽。他說要以鬥象評估哪些象最壯實,勝者便納入他的麾下。
我知道他為了刺激大家興奮,鼓勵不要篩去參賽者中的弱者,雖然他自己一定會那麼做。舉行鬥象時,象隻被餵食鴉片,使牠們比平時更狂暴。鬥象會吸引最嗜血的人、最凶殘冷血的戰士,他們冀望能從戰鬥與別人的痛苦中獲利。簡言之,這是父親用來招覽麾下的手段。
然而為了這場盛會,搏鬥與鮮血都被撤淨了。成千上萬的燈火與數百名仕女的繽紛禮服,將皇宮烘托得璀璨生光,她們穿戴晶亮的珠寶,在走道上款擺而行,彷彿她們是風景中搖曳生姿的花朵。
燈火在宮內牆上的畫作、彩色玻璃、大理石與鏡子上映跳。生動的壁畫描述先王們顯赫的戰功。每個房間、走廊、每個開放的露台,都是建築的傑作,每個角落都張顯出王國的財富──從異域蒐羅而來的珍貴花瓶、委託大師完成的藝術品,以及美到令我想以指尖撫觸的精緻雕刻。
除了宮內的雕梁畫棟外,還有一樣我最想看的東西──位處皇宮最高處的知名花園。我知道父親不會想造訪這種地方,花園裡沒有朝臣、外交人員,沒有政治戰略,但我覺得,若能看一眼傳說中的花園,我便能將景致收入記憶,在漫長孤寂的歲月裡回味了。
可惜我在杜爾迦女神的大理石雕前逗留稍久,父親用力拽住我的手臂,緊捏我的手腕,直到血液在手中鼓脹。我們默默前行,遇見一對父親想交談的夫婦才停步。
他終於放開我的手腕了,我抽回手悄悄擺動,直至手指恢復知覺。然而我只僅能暫喘口氣而已,不久我們來到國王的接待室──一間裝飾著許多燈籠與花草的地方,感覺有若進入繁星滿天的小森林裡。
父親帶我一一會見眾人,我忍不住發現,幾乎每位迎上來的男子都在評估我。其中一位甚至貿然伸手想揭去我的面紗,但他的手立即垂下,開始嗆咳,口中大量噴水,極不自然。男子連忙逃開,我不確定此人後來是否活命。
「走吧,葉蘇拜。」父親緊扣住我的手臂命令道。「我得跟國王談一談,看看妳的出現,為何招來這麼多……不必要的興趣。」
在等候與國王會晤時,父親神色自若地將他的不耐煩,移轉成我痠痛手臂上的瘀痕。羅克什大剌剌地盯著國王的金色皇座,有人看向他時,便露出恭順的眼神,等別人轉過頭,又盤算起來。
終於輪到我們晉見了。老國王和藹地對我笑了笑,開心地撫掌說:
「羅克什,沙場的大英雄!我們的軍隊都還好吧?」聽國王的語氣,對慶典的興趣顯然高過對父親的回應。
父親僵硬地行禮,低聲答道:「偉大的陛下,敵軍忌憚您的皇威而退兵了。」
「很好,」國王虛應說。「好了,你大概不明白我為何要安排這次盛宴,且特意邀請令嬡參加。」
「我是……很好奇。」羅克什答道。
「啊,我的天才朋友,我很高興,如果我真的沒讓你和所有駐派宮裡的間諜探知這項祕密,那麼我真的達成多數人做不到的壯舉──瞞過欺騙大師了。你一踏入我的王國就走運了,羅克什。」
「屬下也如此認為,陛下。」
「當然。」
「您可否分享您的祕密了。」
國王咯咯笑道:「是的,我的祕密。」國王拍拍父親肩頭,父親很討厭這種動作。「我的朋友,你知道我膝下無子,而你又是本國當仁不讓的第二領袖。」
父親笑了──一個狡猾,令我懼寒到骨子裡的表情,但容易受騙的國王顯然無法會意。坐在王座上的男子,懷裡抱著一頭喬裝成忠狗的豺狼,他的新寵很快便會翻臉將他吞了。
「您過獎了。」羅克什說。
「毫不為過,我的任何讚譽皆名副其實。好了,我一直很仔細地研究你對其他邦國的軍事行動與襲擊。」
「哦?」父親說。
「沒錯,我很感激你努力透過外交與談判擴張本國疆界,或……」國王傾身向前壓低聲說:「透過威脅。」
我覺得他的話更像是同謀、對質與恐嚇。
國王接著說:「所以我也親自做了些談判。」
羅克什握在我臂上的手上傳出一陣陣灼燒的痛波,我可以真切感受到他指尖鼓脹的怒氣。
「您做了什麼?」父親態度一變,輕鬆問道,我知道那幾個字底下真正的威脅,但國王當然毫無所悉。
他愉快地宣布:「我邀請附近邦國最有力的幾位人士,並答應……」國王揚起眉毛,快速地輪番看著我們,「誰提出的條件最好,就能娶你的女兒,美麗的葉蘇拜為妻。」
2 展示
我氣一哽,渾身僵凍,謊急下,還以為自己會消失掉。國王的眼神在我與父親之間遊走,想評估我們的反應。幸好面紗模糊了我瞬間掩去的震驚,父親原本緊握著我的手,更加用力,但他表情紋風不動,勉強對國王一笑。
「這事您籌劃多久了,陛下?」父親客氣地詢問,雖然我看出他氣到快沸騰了。我的胃部揪痛,這表示父親羅克什正在匯集周身的能量。我感覺他身上射出前所未有的強烈力道,幾乎可以感知他體中的黑暗力量在翻攪沸騰,像即將爆發的火山般漲升。我很訝異他竟還能壓抑得住。
「噢,至少有幾個星期了吧,我必須承認,各方反應很不錯。許多有力人士的利益似乎受到損害,因此我極力煽動他們娶我這位惡名在外的軍事顧問的女兒。我的朋友,這麼多的人,便是衝著雙方名譽,以及你打著我國名號發動的襲擊而來的。當然還有傳說中,妳那傾國傾城的容貌了,我親愛的。」
國王最後那句話意在讚美,卻令我心寒,我知道沒有什麼能說服父親將我嫁掉,即使是嫁給能讓他獲得巨大利益的男人。事實上,我屬於他,父親無意放我走,這些年他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父親終於開口,對國王狡笑說:「我們何其榮幸,能為皇家效力,小女……深感榮寵,能見到您邀請至我們布里南的追求者。」
我發現他提到布里南時,用的是「我們」。父親的回答令我震驚,他竟然未能客氣圓滑地推掉國王的提議,不知他葫蘆裡在賣什麼膏藥。
他大可表示我年紀尚小,自從我親愛的母親過世後,我是唯一能掌管家務的女性,國王這樣天真的人,應該輕易便會相信,或者父親可以推說時機還不恰當。就連我都能想出一打婉拒國王的理由。
也許父親只是不想令國王難堪,或許此事大出意料,父親還未想出別的對策吧。我冒險地瞄了站在身邊的父親一眼,他已再度恢復從容自持,正逐一與人打交道。我剛才感受的黑暗能量已經退去,被他掩飾得一滴不露了。
我雖然不敢抱希望,卻忍不住期待國王的提議能夠實現。就算是嫁給慶典中最惡質的男子,也勝過留在父親身邊。只要在安全防護上逮到一點閃失,藉著些許的放鬆、一點的信任,我就能帶著伊莎逃走了。說不定國王的驚人提議,會是我的解脫之道。
國王立即宣布,邀父親與我同他站到台上。
「各位好友!請聚過來。各位都知道,本王膝下無子,王室沒有繼承人,但那不表示本國欠缺人才。事實上,我這位絕頂聰明,又忠心耿耿的軍事顧問有個姿色賽過女神的女兒,他難能可貴地給本王機會,讓我如同嫁親生女兒般地嫁掉這孩子。
「我們要的是聯姻與門當戶對,她當然希望能找到適當的郎君,但這不僅是兩人的結合,更是國家、權力與財富的結合。來吧!請仔細看,她嫻淑典雅,無可挑剔;天真爛漫又年輕,男人可將她塑造成最適合自己、最無法匹敵的賢妻。」
國王站起來繞著我走,父親不甚情願地鬆開我的手。被如此展示實在令人難堪,但更慘的是,萬一父親把國王的行為怪罪到我頭上,他不僅會痛揍我,而且還因此無法離城,因為我的未來尚不明確。
國王得意地望著眾人,繼續誇張地說著,每句話都惹得群眾更加興奮。「我從未見過如此絕色女子,她是難得的珍寶,我知道,因為我是少數幾位有幸見到她掀下面紗的人。」
父親聞言低頭瞄我,眼中射出利刃般的銳光。他很久前便堅持要我在公開場合戴面紗了,我也一向遵行不違。國王從未有機會見到我的面容,至少我不認為他有,我只在自己的房中才撤掉面紗。
「我的朋友,我必須坦承,」國王拍拍父親的背。「有天我經過貴府,從打開的窗口見到了令嬡,真是月照芙蓉啊,我為她的美貌傾倒。」
我心頭一沉,我一向小心避開外界,但數月前某個月圓之夜,我無法入眠,因天氣溽熱,便悄悄來到窗邊,讓微風與清冷的月光拂掠我燙熱的肌膚。國王一定就是在那時見到我。
這會兒拜國王的坦承之賜,我一定會被遷離,再也看不到花朵了,因為以後不會再有窗戶了。伊莎與我將被安置在一處四面環牆,不見天日,沒有新鮮空氣,無法瞥見外界的牢籠裡。
我灰心已極,心不在焉地聽國王說話。「我雖然老了,」他說:「但連我都震懾於她的美。我的軍事顧問多年來將她藏在身邊,但如此佳麗,豈可自絕於外,因此今晚我給各位的禮物,便是請各位享受皇宮的招待,大啖花園中美味多汁的水果,並感受我國女性的溫婉。」
直到國王站在我的背後,我才知道他打算做什麼。國王笨拙地拉扯我的面紗,把面紗從我臉上揭去。我被髮上的夾子扯得好痛,幾綹烏黑的長髮隨著金色面紗掉落下來。我覺得被赤裸裸地曝露在眾人面前,但我昂首挺立,本能地知道此時不該畏縮。
不知為何,父親竟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也許是為了給我教訓或懲罰我吧。無論理由為何,我覺得有必要保護自己,想獲得父親的保護,只有一個辦法,於是我挺起肩,收斂表情,垂下雙眼。
國王伸手抬起我的下巴,讓我抬頭面對眾人。「讓他們都看見妳,親愛的。」
我客氣地對他一笑,然後環視望著我的人群,聽到幾聲驚喘,有些男人露出淫蕩的目光,還有幾名女子滿臉妒意地瞪著我,其他人則面露同情,或冷冷地打量、評估我。無論人們心中是何反應,但似乎人人都在看我。
我只找到一個例外。一名男子站在後方仔細端詳杜爾迦女神的雕像,他手中盤子裝滿食物,背對眾人吃著,對國王的宣布絲毫不感興趣。
男子十分年輕,也許僅比我大幾歲,穿著鑲金邊的黑外套,襯出健碩的肩膀與窄腰。他濃密及肩的頭髮尾端捲曲著,我很訝異自己竟想一睹他的面貌。此人為何出席盛宴,又為何置身事外?或許他並不想娶新娘?男子碰觸到我稍早觸摸的女神之手時,我的好奇心更重了。他是誰啊?
「瞧,我跟各位說過她很美吧?」國王公然問道。
「令人屏息。」近處一名男子喃喃說,一邊挑逗地對著我笑。
「相當漂亮。」一名年紀較大的男人也說,他走上前,對父親自我介紹,並與國王套交情。此人似乎頗善良,也許他會自薦當新郎。
我從不敢奢望自己能有機會嫁給年輕英俊的人──一名我會愛上並信任的男子。就目的性而言,年長的男人或許是更好的選擇,較易脫逃。當這位年長的男士望向我時,我怯怯地對他微笑。
父親忙到沒看見,哈札里卻瞧見了,我知道稍後他會跟我算帳,但也許靠幾個審慎的微笑及佯裝的興趣,便能為自己解套了。當國王正式為我介紹老蘇丹時,我勇敢地問他能否與我共享盤中的食物。
蘇丹很開心,讓我挽住他的手,送我到餐枱邊。國王滿臉驕傲地看著,我不敢去看父親,討厭的哈札里緊跟在後。
「請別介意我的守衛哈札里,家父十分溺愛我,非確保我的安全不可。」我說。
「那是當然的,我可以理解。」一身華服的蘇丹答道。當他幫我盛盤時,蘇丹問:「妳會喜歡住在海邊嗎?」
「您住孟買嗎?」我留意地問。
「不,我住在海邊城市馬馬拉普拉姆。妳知道我的城市嗎?」
「老實說我並不知道。」
「我們的城裡有繁忙的碼頭,與許多遠處的地區做貿易,有幾位工匠與雕刻師幫忙打造華麗的廟宇,或許妳會想來參訪。」
「狄范南,她不會想住在有粗魯船員的城市,她屬於美麗的城市。小姐,請容我介紹自己,我叫維寬‧斐賴。」
「你不過區區一名商人!你的頭銜是買來的,我身上流的可是皇家血統!」
「你年紀太大,她需要一位說話不需旁人協助的新郎。」
「放肆!請別理會他的無禮,親愛的,像妳這樣天真年輕的小姐,不該受這種無禮的對待。」
「問題就在她很年輕,我才更適合她,而且我能帶給妳財富,沒有商隊比我的更會賺錢。」
「你手頭或許有很多錢,但你別忘了,我手下有艦隊,與我國聯盟,才是更明智的決定。」
「咱們走著瞧!」
「沒錯,我們走著瞧!」
蓄著垂鬚的年輕男子丟下我們揚長而去,我覺得好慶幸,但他並不是第一位或最後一位打斷我們的人。一小群男人環繞我們,博取我的注意,大談自己的財富、土地、頭銜,有幾位還談到自己的容貌,只求我相嫁,這實在令人應接不暇。我勉強從與蘇丹共享的盤子上拿起的食物,不久便在我口中變成灰,因為有人抓住我的胳膊,用力把我從男人圈中拖開。
「各位,小女一會兒就回來,請讓我私下跟她談幾句話。」
父親牢牢抓住我的手,臉上表情怪異,顯然被整件事搞得很煩,對這些爭搶的男人厭惡已極。同時他的眼神閃著一股莫名的興奮,令我看了膽寒。
他對一名經過的人點點頭,等我們獨處後,才低聲說道:「國王很慷慨,」語氣頗為嘲諷。「邀我們留宿,妳住到婦女專屬的翼樓。國王跟貴賓道過晚安後,哈札里會送妳到最外邊的門。妳切記謹守分寸,明早我會叫妳來,我若發現妳有任何不軌、不恰當或做出任何我討厭的事,伊莎就有得受。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父親。」
「很好,把妳的臉遮上,這裡的男人今晚瞧夠妳了。」
「是。」
我立即別上面紗,父親滿意之後,又將我獨自丟給哈札里。哈札里在我耳邊激動地說:「妳以為可以趁機離開是吧,可惜妳哪兒都去不成,我看到妳像國王的寵兒似地大搖大擺到處走動,但我們都清楚,妳不過是個玩物,一個壞了的小娃娃。」
哈札里斗膽摸向我的臂膀,我身體一僵,沒說什麼。「我知道其他男人不知道的事,妳喜歡挨揍,等哪天妳父親沒小心監視,我再讓妳知道該怎麼玩。」
幸好此時另一名追求者挨上來,哈札里往後退開。之後我整晚忙著挽住各個男子的手臂,每個人都設法博取我的青睞,雖然我們都知道決定權在國王與父親手中,而不是我。我若能選擇,倒是願意跟著狄范南,想到伊莎與我能乘船遁失在遙遠的國度裡,便心嚮往之。
那晚我瞥見默默在廳中漫步的陌生男子好幾次,此人必定是位戰士,他健壯的體魄與舉手投足,在在顯示出這一點。有一回端著水果切盤的女僕絆到腳,男子不僅接住盤子,還扶女僕站穩。他在那一瞬間轉過身,我倒抽口氣,他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帥的男人。
我再次挽著狄范南:小心翼翼地探問:「那位年輕人是誰?就是穿黑衣站在那邊的那位?」
「哪邊?」
「正在跟維寬‧斐賴說話的那位。」我低聲喃喃說。
「噢,那是羅札朗的次子。」
「羅札朗?」我追問道。
「是的,他哥哥才是王位繼承人,所以他不是好的婚配對象,如果妳是指這點的話。我並不訝異妳打探他,他年紀輕,像妳這樣的女孩,應該覺得他很有魅力。」
我很快地拍了拍馬哈巴里普蘭王的手臂,對他保證:「一點都不會,我問純粹是因為沒人跟我介紹過他罷了。」
「他不太可能搶在他兄長之前結婚,也許他到這兒是來幫他哥哥說媒的。」
「說這話還太早,何況像我這麼年輕的女生,或許更適合嫁給知情達理的長者,協助我度過多愁善感的青春,您同意嗎?」
他放聲大笑,他很樂意聽到我提到他的城市,並為我介紹幾位他的盟友。
盛宴終於結束,留宿皇宮的賓客被送到各房間休息。哈札里與我尾隨女僕背後,由她帶我們走過一連串長廊。夜深了,圓月柔光輕灑,我們向前行進,每隔幾呎,便有一道拱門透著輕緩的夜風拂在我的裙上。
我們來到雕工繁複的雙扇門前,女僕行禮後將門打開,示意要我進去。哈札里瞇著眼睛警告,但沒說話。等大門在我背後關上,將父親的手下封在門外後,我鬆口大氣,然後尾隨女僕。
她帶我來到一間有張大床的寬敞寢間,浴缸已放好水,女僕留下來服侍我,睡袍事先都準備好了,等我打點完畢後,僕人才離去,留下我一人真正的獨處。我不知道明早太陽升起時會發生什麼事,但此時此刻,我並無危險。
我雖疲累,卻無法入眠,我起床走到陽台上。月兒沉得更深了,但我猜就寢時間才過一個小時。微風送來茉莉花香,我聽見清晰的水流聲,一連串腳步聲從我的陽台上方踏去,我突然明白,國王的空中花園可能僅在幾步路外。
我四下張望,讓自己隱形,然後就著月光,邁步沒入黑暗裡。
3 羞紅
我循著水聲,靜悄悄地攀上階梯。侍衛守在欄杆邊,壓根沒往我的方向看過來。腳底下的粗砂與吹在膚上的微風,令人神清氣爽,我心跳加速地來到守衛們所站的同一層樓面,然後稍事摸索,在離第一道階梯尾端不遠處,找到另一道台階。樓梯一旁的牆頂上,有水瀑傾流,我知道水瀑必然是從空中花園流過來的,於是我進一步攀高。
我在寢室上方三層樓處的寬敞陽台上駐足,俯望月光下的城市。入夜後,大多數燈籠已經熄滅,但城中建物四周仍有不少火炬、火堆與燭火,它們在底下幽黑的建築中看來宛若閃爍的螢火。景色美則美矣,但我想看的是別的。
我靜靜繞過走廊,已看不到其他階梯,倒是見著幾扇門。我緊張地用手貼住門扇,豎耳靜聽,然後再將門推開。第一道門後是往下的樓梯,第二道後面有各式武器──箭、弓、盾與矛。第三道門最沉重,打開時還發出嘎吱巨響,我當即一愣,希望沒被人聽見。
等確定沒有咚咚的踩靴聲朝我奔來後,我溜進漆黑的門口,找到另一道往上的階梯。我遲疑了一下,怕自己迷路回不來,但一睹花園的渴望驅策我前進,我一階階踏著梯子,最後來到一條通道的尾端。月光、水流與花香呼喚我前行。
我匆匆奔向前,穿過拱門,進入一座天堂花園。若在白日,花園必然令人屏息,但入夜後,僅在群星與月光映照下的花園,更加如夢似幻。每處幽微的壁龕,都傾吐著祕密,等待我去探掘。
據傳國王就是在精心修剪的步道上,在婆娑的綠蔭下,追求他已逝的妻子,不難想像一對戀人穿梭樹下,隱匿幽會的情形。
我深入花園,看到厚實的石柱在上方撐起如戲院台階般的層層花草,左邊是層疊的梯台,上面攀著小巧的藤蔓,右邊是精美的千花百草,以及通往下方其他樓層的一道道拱門。
每處梯台上都有雕塑、涓流的噴泉、垂掛的植物,甚至以綠樹修剪成的樹雕。雖然沒有火炬照耀,但穿透綠蔭的月光足以讓我看清細節。
一條石道環繞整片花園,走道邊新近翻過的土壤看來十分黑沃,我蹲下來把手壓在鬆軟的土上,我雖摸不到支撐沉重土壤的石塊,但從樹的大小判斷,最粗的樹幹比我的身長還寬,支撐這座花園的天花板必然非常厚實,也許超過二十呎。
花園中央有座宏偉的大噴泉,我花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撫觸噴泉旁邊的雕像與泉水。我好奇地循水流而行,想必有一連串溝渠,將數十座水塔聚積的河水,引至花園的頂端。
所有梯台都微傾著,讓水順坡流洩,灌溉整座花園。花園中未利用到的水,便從建物一側的流瀑引回河中。設計可謂鬼斧神工。
巨樹茂然昂立,高過建築的牆圍,令我有種置身山巔之感。我檢視被夜露濡濕的新生嫩苗,摘下一小朵蓓蕾掖到耳後,然後欣賞園丁剛栽種的新植物。
樹葉在溫暖夜風的掀撫下起舞喟嘆,彷若活物。葉片的沙響聲搔弄我的感官,我穿過層層疊疊的迷宮,浸淫在各式無可挑剔、結實累累的果林裡。
果林後方有一小片長青的草地──青翠的草地是享用午餐的最佳野餐處。若能在樹蔭下享用餐點,伴隨淙淙的噴泉與城景,不知有多麼浪漫。我躺在草地上以雙手枕住頭,仰望夜空無數的星群,覺得自己何其有幸。或許不久之後,我會從載著伊莎與我遠赴異地的船隻甲板上,仰看同樣的景色。
我想進一步探索,便離開柔軟的草地繼續前進。花朵似乎從地面每吋剩餘的空間裡冒出來,我摘了朵橘色金盞花扔入水流中,輕笑地追著花兒。小小的花朵舞擺旋盪,直至來到花園邊陲,才滾過牆圍消失。
花園的這個區塊與城堡的圍牆同一樓層,能清楚看到城堡牆垛與守衛的士兵。我捨不得離開,但知道自己該返回寢間了,我慢慢盤環而上,吸納每幅景色、香氣與聲響。我萬分不願離去,再度駐足中央的噴泉,並發現一株從未見過的水生植物。
花兒狀似蓮花,卻非一般常見的粉紅或白,而呈淡紫色。那是我見過最可愛的花朵,我好想將它從水中摘起,可惜若在房中被父親瞧見,他便會知道我偷溜出來了。我只好從各個角度仔細賞花,努力將它烙入記憶中。
我專注地研究花朵,使得我在對方幾乎來到我背後時,才聽見腳步聲。我愣在當地,低頭瞄向自己的手臂,小小鬆了口氣,慶幸自己依然隱形。不過那人挨得更近了,就在快撞上我時才停下來。我咬緊唇,小心翼翼地踏開一步,結果踢到一小顆卵石,忍不住皺眉。
我火速抬眼,看見對方的一對金眸。此人正是稍早宴會上見到的男子,也就是那位對國王宣布要嫁掉我時,毫不感興趣的人。他瞇眼望著小石子滾開之處,然後掃視四周的樹林。一會兒之後,男子輕嘆一聲,雙手撐在噴泉的邊緣。
他凝望池水,彷彿預見自己的未來,卻不喜歡眼前所見。接著他看到我剛才掉落的紫花,便撈起來捧到臉旁,男子深深吸了口花香,然後喟然長嘆。我發現身邊這名男子身上的氣息,比花香更令人陶醉。他不像其他男人一樣散發宴飲時的酒氣或蒜味,此人身上飄著檀香及暖陽烘照的草香。
他滿足地輕輕將花朵放回噴泉裡,花兒懶懶地打了個圈後又飄回來,宛若受此人身上的磁力吸引。我突然發現,自己竟差點碰觸到他。
我用笨拙的角度往後靠,以免他感知我的存在,不知此人會與我如此貼近地相處多久。我趁他還未立即移動時,像剛才研究花園般仔細地觀察他。此人長相俊美,無庸置疑,但我以前也見過美男子,並未因此動心。俊男的殘酷不下於醜男,我有太多以貌取人的不愉快經驗了。
此人既是國王之子,必握有權勢,但他不像父親端著架子,令我更加喜歡他。男子的衣著十分講究,卻不流於炫富。他有一副戰士的身材,而非君王,這表示他父親可能尚在人世,更有甚者,那表示他相當英勇──與士兵們並肩而戰,而非躲在士兵背後。
他的五官跟我見過的男子不太一樣,臉與嘴型有些特別,而一對金眼鑲著如新上色的手繪赭色細紋,十分罕見漂亮,就像剛才見著的花朵一樣,饒富異國風情,相當稀有──好一位迷人,充滿矛盾與魅力的男人。
他是位戰士,卻懂得欣賞美;是大帝國的繼承者,卻獨自一人在此,沒有護衛或侍從,沒有人匍匐在他跟前或對他卑躬屈膝。這名尊貴迷人的王子,似乎不把盛宴、外交或女人放在眼裡。大部分男人會毆打粗心的僕人,他不僅仁慈,還會幫忙僕役──我幾乎不認識這樣的人,尤其是在對待所謂的下等人時。
看到他在錦鯉池上擺弄手指時,我笑了,飢餓的小魚抬頭露出水面,張合著嘴巴討食的模樣,逗得我拚命忍笑。魚兒餓慌了,以為他會餵牠們吃東西。
他說:「對不起,我沒為各位帶任何麵包。我若知道你們在這兒,一定會帶麵包來。」
好笑的心情被某種無法言喻的溫暖取代了。我的臉頰發燙,我默默將手貼在頰上,詫異地發現自己竟因他的出現而臉紅,我像飢餓的錦鯉般凝望他的臉。事實上,我似乎無法將眼神從他身上抽開。男子困惑地皺起眉頭,瞄著我的方向。
他問:「是什麼東西?你們發現什麼空氣般的動物了嗎?」
我低頭看著載浮載沉的魚群,驚駭地摀住嘴,魚群竟放棄了英俊的年輕人,無視隱身術,往我的方向游來。魚兒張合著嘴湧近,男子朝我踏近一步,就在這時,有人出聲喊道:
「原來你在這裡,謝謝你同意見我。」
年輕王子頓住了;當他轉身認出來人時,身體一僵。對方自信地踏到噴泉四周的空地上,臉上偽裝成年輕一些的面容,比父親平時慣用的聰明外交家模樣更年輕一點──羅克什唯有與年紀比自己小許多的人碰面時,才會用這種偽裝。
大部分人不會留意這些微的差異,事實上,我似乎是唯一知道父親真面目的人──他是一副衰老的屍骨,一個內外皆腐朽潰爛的人。不知他究竟想從青年身上獲取什麼?雖然我所有的本能都要我盡速逃離,但私心卻又想要留下,我好想擋在這名英俊的陌生人和父親之間,像保護伊莎般地護住他。
年輕人答道:「你……你的要求並沒留給我拒絕的空間。」
「你為何要拒絕?我跟你保證,我們的對話對雙方國家的未來至關重要。」父親露出迷人的笑容,我只能呆立原地。「請容我好好地自我介紹。」他行禮鞠躬,親切地伸出手說:「在下羅克什。」
年輕人不理會父親伸出的手,「我知道你是誰。」
「啊,想來我是聲名在外。」
「沒錯,雖然我希望傳說言過其實,但我想並沒有。」
父親咂著舌說:「你也是戰士,應該知道惡名有時與利劍一樣,能使人受益吧?」
陌生人把雙手疊在結實的胸膛上,答道:「是的,但我也知道,無論是真是假,我絕不會讓一個惡名昭彰的人站在自己背後。」
羅克什聽了哈哈大笑,我從沒聽過他的笑聲,聽起來挺滑稽的,但我認為他此刻的反應十分真實。不知道為什麼,陌生人的回答令父親非常高興,我對年輕人的安危又添了幾分憂心。
「真聰明,但話又說回來,羅札朗家的人本來就應如此。」
年輕人瞇起眼睛,「我覺得我來這裡是浪費時間,據之前所知,本次會議旨在商談條約,結果我竟成了某女子花園宴會的賓客,被迫看一群金玉其外的孔雀,披著華服四處炫耀,相互恭維彼此的錢箱裡儲滿金銀珠寶。時間很晚了,我打算天一亮便走,我想先回寢室,趁天亮前睡幾小時。你若想討論最近的武裝衝突,我建議你有話直說,否則我要離開了。」
羅克什眼中精光閃爍,「季山,我可以這樣叫你嗎?」父親沒等對方同意,逕自接著說:「我可以跟你保證,最近的……」他頓了一下,「咱們部隊之間的小衝突雖不足掛齒,但我一直放在心上。事實上,我們雙方不睦很令我痛心,我覺得有必要親自說服你,相信我絕對未煽動這種背義的行為。」
陌生人沒接話,卻握起雙拳,繃緊臂肌。他顯然不信父親的謊言,至少並未全數接納。我不確定羅克什在暗中遊說什麼,但現在他對這位年輕人與其家族,顯然懷有邪念,我替年輕人擔心到幾乎無法呼吸,我的身體發抖,吐息紊亂。
「真的,季山,今晚我的目的是消弭任何的不滿,在兩國人民之間建立一座橋梁。」
「你打算怎麼做?」陌生人問。
羅克什往前踏一步,抬手做請求狀,但在我看來,根本就是在威脅對方。羅克什說道:「我想讓我們雙方家族締結聯盟。」
4 餌
我忍不住發出輕喘。幸好父親或年輕人在淙淙的噴泉聲中,都未留意到。
「此話怎說?」英俊的男子問道。他的懷疑是對的,無論父親打的是何種算盤,反正對任何涉入的人都沒有好處。
羅克什轉身走近噴泉,讓水流竄過他的指尖。羅克什問道:「你應該知道國王今晚宣布什麼吧?」
「令嬡待嫁之事嗎?所以呢?」
年輕人的話讓我有點受傷,只好提醒自己,反正我沒打算要人追求,最好是能嫁到遠離父親,讓我和伊莎可以逃走的地方。若嫁給馬哈巴里普蘭國王,便能輕易做到了,但要離開像這位陌生人的男子,應該會比較困難吧。聽到他對我如此不屑一顧,對我的女性自尊仍是一大打擊。
我向來知道自己漂亮,伊莎每天都稱讚我,加上我居家活動範圍內的男人對我的關注,我對自己的容貌頗具信心。這是我生平首次感覺……不怎麼美。這位令我傾心的男子對我竟毫無興趣,教人很不是滋味。
父親接著說:「或許你並未查覺,但今晚的宣布實在出乎我的意料,國王打算利用小女拓展邦交,但小女是我與去世的妻子唯一的連結,也許你能理解,宣布小女待字閨中一事,令我有些擔心。」
聽到父親提起母親,我瞇起眼睛,專注地回想往事。很久前伊莎便告訴我,她懷疑母親的死因,她告訴我,母親並非如父親所說的死於生產。產婆是依莎的朋友,在我出世數小時後,還告訴伊莎我們母女均安。
可是當產婆回頭檢視我與母親時,便傳出母親的死訊,產婆也跟著失蹤了。伊莎堅信母親與產婆均已遭父親毒手。在見識過父親的凶殘後,我並不懷疑他會幹這種事。假若我有殺他的機會,必然早已親自動手。英俊的男子開口說話,打斷我復仇的念頭。
「此事與我何干?」陌生人問。
父親用指尖在水上來回撥動,我發現所有魚群都消失了,牠們不再討食,而是迅速地退到水池邊。不知牠們是否在父親觸摸水時,感受到什麼?或是父親施用魔力叫魚群退開。
我咬唇屏息聆聽父親接下來要說的話。
「我想我們可以達成互惠的協議。」
「比如說?」
「令兄是叫帝嵐,對吧?聽說他尚未娶妻。」
「家兄年紀尚輕,況且他正忙於保家衛國,以免受你的……小衝突侵擾。」
父親瞥了陌生人一眼,聽了他的回答後,唇角微翹。他老謀深算地問道:「假若令兄能歸國,克盡職守,豈不美哉?拋卻戰爭與領土的爭奪,順應天命地安心做個國王,身邊有嫻淑的皇后伺候。嫡子繼承大位,為當今的國王陛下治國。」
「讓我猜猜看,你希望令嬡能當皇后。」
「她長得國色天香、溫柔順從又端莊觸淑,更有甚者,布里南國王會賜她嫁妝。」接著,父親傾身向前,壓低聲說:「還有,此事就我們二人知曉,小女一旦登上後座,我便心滿意足了,因為我的孫子有朝一日便能統治兩國,終止無謂的領土之爭,使兩國受惠,國泰民安。」
年輕人揉著下巴,我聽到他臉頰上的鬍碴刮擦著。我好想對他尖聲大喊,叫他別中父親的計。羅克什從不信守承諾,即使是留在這裡聽他說話,都非常危險。可是我什麼都沒說,只能乾絞著隱形的雙手,絕望地聆聽父親對我未來的安排。羅克什不讓國王將我許配給國王所選擇的人,我並不訝異,但我曾興起一絲希望,也一如所料地,父親在今夜尚未結束前,便將希望滅了。
接著我那狡猾的父親又說:「當然了,到時你便能自由地追尋自己的目標了,也許能娶到一名富有的妻子,讓你買下一小片屬於自己的土地。身為次子,令尊必會賞你一筆財富,助你成家立業。有了好的開始,說不定以後能混得不錯。當然啦,你永遠比不上令兄,但當老二的並不可恥,我相信小女的皇嗣定會喜歡見到偶爾來訪的叔叔。」
羅克什滔滔述說時,年輕人的背脊愈發挺起,顯然內心相當不平。我知道他不高興,父親也知道。操弄是父親的技倆之一,唯一不落圈套的方式,就是無論他說什麼,都假裝不受影響。我再次發現,自己好想挺身保護這名年輕人,可惜我無能為力。父親像邪惡的蛇般悄悄纏控這名男子,我幾乎可以聽見帥氣陌生人的自尊心,被父親箍緊時發出的摩擦聲。
「我非常疼愛小女,極想讓她留在身邊,我們兩國邊境相鄰,因此我願意為布里南國王婚,不過請你明白,若是拒絕我的慷慨允婚,那就是在逼迫我加劇兩邊人民的爭戰了。」
「你放心把令嬡嫁給你所謂的敵人嗎?」
羅克什舔著唇說:「我相信你們一定會善待並尊重她。」
我真想大笑,沒有敵人比這位表示「非常疼愛我」的男人,更能為害我的幸福了。
名叫季山的男子扭頭背對父親──意即面對著我。事實上,他離我僅有數吋。季山表情陰晴不定地考慮父親的話,我好想伸手摸摸他的額頭,撫平他的皺紋,化解父親對他造成的不安。季山終於說道:「我會把你的提議轉達給家父、家母,兩週後我們會派信差回覆你。」
父親頷首佯裝善意,「希望你們的馬兒能速速前來回覆。」
羅克什望著季山離去,花園裡一片死寂,所有爬行的動物都不敢妄動,連風都停了。我的呼吸聲突然變得好響,我擦拭燙熱的額頭,命令自己隱形的雙腿別再發疼。羅克什抬起雙手匯集能量,我極少見他這麼做。噴泉裡的水啪一聲凍結住,灰白的冰霜很快覆滿小徑上每一吋石面。
他在空中抽動雙臂,一股勁風掃過花園,將精巧的花朵從莖幹上吹落,並折斷了樹枝。接著他抬起手臂,大地隨之震搖,凍結的噴泉應聲而裂,我也跟著摔倒。我用力咬住舌頭,不敢叫出聲。羅克什手心一伸,從指尖射出藍色的火星,燒黑了附近一棵樹。他握緊拳頭,滅去能量,然後堅定地邁著大步離開花園,走下跟我來時相異的另一道階梯。
我等候良久,才溜回自己的寢室,仔細清洗雙腳後爬上床,卻輾轉難眠。我定定望著覆在床頂的薄紗,準備迎接早晨的來臨。
當晨光射入寢宮時,我等候父親前來相接。我以為他會立即出現,可是上午一分一刻地過去了,連女僕都沒到我的房間。我走出房門,不管是賓客或僕人,都未見半個人影,最後我來到大廳。這時來找我的不是父親或他的副手哈札里,而是來自馬馬拉普拉姆的追求者,狄范南國王。
「噢,我親愛的,太悲慘了,真是不幸的消息。」
「怎麼了?」我問,一邊將臉上的面紗裹得更緊。「發生什麼事了?」
「妳沒聽說嗎?」
我搖頭回應。
「國王遭到謀害了。」
「怎……怎麼可能?」我問,心中已充滿疑費。「他是怎麼死的?凶手找到了嗎?」
「還沒,令尊正在調查。」
「原來如此。」
「一開始大家以為國王在睡眠中斷氣,但侍女幫他打理時掀開睡衣,大家才看到國王胸口近心臟處有黑痕。」
「黑痕?」
「是的,國王心臟四周遭到灼傷,雖說燒黑的皮膚不足以致死,卻足以啟人疑竇。」
「我懂了。那現在怎麼樣了?家父人在何處?」
「他正在組織軍隊,在新王尚未即位前保護王國。令尊擔心有人篡位,不希望發生那種事。」
「當然。」
他拍拍我的手,「可惜在這種時候,就無法安排妳的終生大事了。不過妳應該知道,我已清楚對令尊表達過我的心意了,他跟我保證,等一切塵埃落定後,一定會首先通知我。在那之前,所有賓客會盡可能低調地返回各自的領地。」
「我明白。」
「啊,令尊的手下來了,我就把妳交給他了。可愛的小姐,後會有期了。」
國王握緊我的手,然後萬分不捨地把我交給哈札里。他粗魯地抓住我的手臂,「妳跑哪兒去了?」他嘶聲在我耳邊問。
「今早沒人來接我。」我冷冷答道。
「妳父親正在等妳,走吧。」
他將我拖過走廊,穿過幾條通道,洋洋自得地掌控我,雖然我們都知道那只是暫時性的。當然了,他的態度在我們進房的那一瞬間丕變。先王的顧問圍坐在父親身邊,父親看到我後,叫群臣退下。
「我親愛的,妳睡得可好?」最後一名臣子關門離去時,他客氣地問。
「很好,父親。」我定定地看著他的腳說。
「我想妳應該聽說國王駕崩的事了。」他說,從他的語氣,聽不出是問句或聲明,我決定最好什麼都別說。
羅克什等了幾秒鐘,然後便證實我的疑慮了。「太慘了是吧?妳一定知道此事對妳的意義。」
「你是指,我終究無法出嫁嗎?」我放膽低聲說。
「噢,妳會嫁出去的,葉蘇拜,但不是妳喜歡的那位老王。」他轉身走回先王的書桌,桌上攤著一大張地圖。他拿起一名戰士騎象的雕刻,移到地圖黑色粗線另一端,地名寫著羅札朗,我趁父親再次看我之前,把眼神調開。
「妳應該感到高興,」他說。「我打算把妳嫁給一名年輕許多的人,然後等妳當皇后一段時間後,再將他殺掉。」我驚異地抬起頭,看到父親正用一對邪光閃爍的眼睛盯著我。「為了讓妳演好這齣戲裡的小角色,我會把伊莎留在身邊,明白我對妳的期許了嗎?」羅克什把話說完。
我眨著眼,忍住淚水,輕輕點頭答道:「明白了,父親。」
「很好,妳可以走了,我們會住在這裡,直到把妳的婚事安排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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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耗時整整一個月,才勉強登上王座,他隔開伊莎與我,以確保我的順從。父親派給我的侍女們手腳十分利索,但也相當冷漠,且哈札里老是跟在我身邊,片刻不離地監視我。由於我的房間利於逃逸,父親便將我遷到新區。我的新寢間僅有單門進出。貴客們都已離去,父親很放心地將我留在那裡。
我的三餐是被送進來的,每天獲准散步一次,且必須由哈札里陪同。自從知道與哈札里獨處,可能會遭受攻擊後,我便寧可待在自己房中。在我極為狹隘的世界裡,少了唯一對我友善的伊莎,我絕望極了,食不知味。我拉上沉重的簾子,掩住加了鐵條的窗口。
接著羅札朗捎來邀請,他們雖知道父親擺明威脅交戰,但願意考慮父親的提議,皇后表示想見我,確認我是否適合她兒子。父親非常興奮,他一直忙於治國,可是信差抵達時,他迫不及待地分享這項消息,命人立即帶我去見他。看到我的打扮,父親不太高興。
「妳是不是病了?」他問。
「沒有,父親。」
他粗暴地扯下我的面紗,瞇眼抬起我的下巴,左右轉動我的頭仔細檢視。父親將我推到一旁,將哈札里逼至角落掐住他的咽喉,哈札里雙眼暴突,氣若游絲地在父親的手下徒勞掙扎。「你給我盯緊她吃飯,她的頭髮要梳到油亮,臉上不得有任何疤痕或眼袋,我講得夠清楚了嗎?」
「遵命,陛下。」哈札里咳道。
「很好。」他放下哈札里後又說:「她三天後就要出發了,一定要讓她準備好,我要她打扮得像個公主。下去吧,我得跟她單獨談談。」
哈札里的喉頭又腫又紅,半句話不吭地退開,將門關上。
父親說:「好了,妳離開前,我有幾件事要跟妳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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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札朗家族的皇宮映入眼簾時,恐懼向我襲來。我坐在大車隊中央的華麗馬車中,打扮得儼然已像皇后,父親奢豪地呈現他送給羅札朗王室的死亡之禮。在一個裝滿華貴絲衣與面紗的箱子裡,藏有暗盒,裡頭裝著一瓶瓶毒藥與可以藏在口袋裡的小刀。
我知道失手的後果,父親已跟我講得很明白了。我必須取悅長子帝嵐、嫁給他;發掘羅札朗傳家之寶的神祕下落、偷過來;然後殺掉帝嵐。下手之前,我得監探羅札朗王室。
我若違逆父親的意思,他便會折磨伊莎。我緊抓口袋中的一小束伊莎的灰髮。羅克什把髮束給我,提醒我要達成任務。事實上,他詳述了折磨伊莎的酷刑,我深信他以前都做過,而且很期望有機會再次施用。
想到自己同意成為病態邪惡的父親的刺客,我的胃便抽疼,可是萬一失敗,後果更不堪設想。我不能讓心愛的伊莎遭他的毒手折騰,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為了救她而痛下殺手,但我欠保護我的伊莎一份恩情。每次看到伊莎的跛腿,都覺得自己牽累她,害她仍在父親手下做事。我絕不讓她留在父親身邊。
我們一行人抵達皇宮後,我被一一引介,我遇見的每個人似乎都很開明、善良。陪我同行的哈札里企圖以所謂的「保護者」自居,幸好羅札朗精明的軍事指揮官卡當似乎看透我藏在面紗下的心思,決定也派他的手下來保護我。這是相當聰明的做法。由於附近總有羅札朗的士兵,哈札里的舉動受到極大的限縮。
我一直到當天晚餐才見到皇后黛絲琴。皇后非常端莊,她從桌子彼端望著我,客氣地詢問有關我與家族的事。她將我處處提防的回答解讀成害羞。餐後,皇后將我喚進她的仕女室,命我坐到她身旁。這裡有各年齡層的女人環繞著她,大家一邊縫紉,一邊開心地聊著。
黛絲琴見我不太願意談自己的事,便聊起自己遠方的家族、故鄉與她的兒子們。她很愛她的家庭,事實上,她非常保護自己的孩子。我問及她的次子時,她似乎有些訝異,但黛絲琴很樂意分享二位兒子的故事。我很快很知悉,季山被派往邊境,一個月內可能就會回來,但帝嵐要一陣子才會返家。黛絲琴說,她想在決定婚事前先瞭解我。
我每天可以在皇宮裡漫遊,但總有兩名隨從跟著我。每晚我都與黛絲琴同處。不久我開始欣賞季山的母親了,她幾乎與她兒子一樣令我心動,黛絲琴與她夫君鶼鰈情深,每到休息時間,皇上便會親自來接他的妻子。他們一起與所有皇后收容的寡婦道晚安。
這些婦女的丈夫死於爭戰,各個對羅札朗家族忠心不二,光是聽她們的故事,便令我大受鼓舞。不知我能否找到解救伊莎的方法,皇后若能收容伊莎就太棒了。就在我開始感到自在、安全時,父親來找我了。
我被惡夢驚醒,臂上豎滿雞皮疙瘩,我發現窗戶敞開,簾子在風中翻騰。我才起床關窗,便聽到一股聲音。「我親愛的,妳看起來不錯嘛。」
我愣在原地,本能地低下頭說:「父親。」
「事情進展如何?他們家接納妳了嗎?」
「我想是的。」
「那為何還拖那麼久?為什麼我都沒聽到婚約的消息?」
「皇后還在考慮我,何況兩名王子都不在。」
「是啊,我一直讓他們忙於應付。」
「可是為什麼?我們不是希望他們在皇宮裡嗎?」
父親迅雷似地出手,我毫無防備。他掐住我喉頭將我攢到牆上,「妳剛才說什麼?」他問,烏黑的眼睛在月光下射出毒光。
「對不起。」我啞聲說:「我不是有意頂撞您。」
「別忘了自己的分寸。」他嘶聲說。
我點點頭,咒罵自己太過魯莽。離開父親的這段時間,害我變得過於自滿。
「我無須對妳解釋我的作為,不過萬一皇后提到她兒子忙於平息戰役之事,妳不妨向她保證,如果他們同意讓兩家聯親,妳對父親的影響力足以讓雙方止戰。妳有沒有看到我要妳找的護身符?」
「沒有,皇后或國王身上都沒佩戴符片,軍事指揮官不許我或哈札里在沒有手下陪同的情況下,擅自在皇宮走動。」
父親喃喃說道:「我真該把卡當那傢伙宰了。」見我不答腔,父親退後一步,終於鬆開放在我脖子上的手說:「妳知道我為什麼要找那些符片嗎?」
「不知道。」我小心翼翼地答道:「我只須知道你想得到它們就可以了。」
「這就對了。」他對我的回答頗表滿意,父親歪著頭,打量我片刻後說:「也許我親愛的葉蘇拜該知道自己究竟是誰了。」
我覺得氧氣從肺中抽離。「這話是什麼意思?」
「是的,如果妳知道我的動機,就會明白如何幫我做事最好。」他扭身將手揹在背後說道:「妳父親是個能力很強的人,但我指的不是政治方面。」他在房中慢慢踱步,邊走邊撫撥各種皇家的物件。「以前我曾是離此地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個大省的王位繼承人。」他回頭面對我,「雖然我殺掉兄弟和繼母才奪得王位,但後來我還是放棄了。」
我不訝異羅克什會為了達到目的而殺人,但他願捨棄王位,卻令我詑異。「你不想要那份權力嗎?」我問。
「統治一個國家的權力算什麼。」他嗤之以鼻地低頭看我,「這才叫真正的權力。」他從脖子上拉出一條鍊子,讓我看鍊子底端一塊破掉的符片。
「這是什麼?」
「這叫達門護身符。」
「那是一頭老虎嗎?」
「妳真聰明,親愛的。」他用一種近乎深情的表情,以拇指撫摸符片,一邊喃喃自語,似乎沉浸在思緒中。「很久很久以前,曾經發生一場大戰,統一亞洲各國。當時惡魔現身,蹂躪眾生,大家對他的暴行終於忍無可忍,五個國家聯手,齊力一舉殲滅惡魔。」
父親從未對我提起他的過往,我所知道的多半是偷聽來的片段,我覺得既興奮又害怕。
羅克什接續道:「在眾王國節節敗退的當晚,一位漂亮又令人畏懼的女神騎著一頭名叫達門的老虎長驅直入,在戰場率領眾人力抗。」他神祕地笑著,拍了拍符片上張牙舞抓的老虎。「等惡魔終於死後,女神將護身符分散,各別給每個國家一塊符片,不久大家便發現,符片能控制五大元素──每個拼塊各主宰一項元素。據說護身符從未湊齊,佩戴完整符片者將能擁有女神的神力。」
父親的話解釋了好多事情──他指尖的藍火、在宴會上貿然侵擾我的人口中突然噴水、每當父親生氣便引起地面微震,還有國王的猝死。原來父親便是為了這個,他要找的就是這個,而他蒐集到的神力,因某些因素透過血緣傳給了我。我的能力竟是女神賜與的。
父親像拿玩具逗弄小孩似地露出微笑,「妳可以看到,這邊缺了兩塊符片。」
「我就是要找這兩塊符片嗎?」
「是的。一旦護身符湊齊,便沒有任何事或人是我無法控制的了,我將無人可敵。假如妳運氣夠好,便能沐浴在我的福澤之下。妳當然無法跟兒子相比,但我從不排斥新的……機會。」他抬起我的下巴,用力掐著。「如果妳的血液裡有一丁點的烈性就好了。」
兒子?他究竟想跟誰……?是黛絲琴,她就是父親渴盼的女子。
「但她或許已過了生兒育女的年紀了。」
「是有可能,」他坦承。「所以我才想讓妳嫁給其中一名王子,如果我沒法擁有理想中的兒子,孫子或許也行。」
想到父親可能變得更具神力,就教人害怕。一切都解釋得通了,我被送來的理由、跟羅札朗的爭戰,一切都是為了奪取那些符片,並將黛絲琴從她家人手中奪過來。
既已知道父親真正的動機,我就更須隱匿自己的能力了。萬一他知道我的本領,便會將我和我的孩子打造成跟他一樣──成為凶殘、渴求權勢的惡人。我愈是裝得懦弱馴良,他就愈不會來看我,他愈不來看我,便愈不會期望我陪他造孽。
「妳知道我要什麼了,」他說:「妳有兩個星期時間爭取婚約或找到那些符片。每多一天,我就會用盒子裝一根伊莎的手指送過來給妳。」
我嚥下恐懼,氣到眼中泛淚,喃喃應道:「是的,父親。」
當我抬起頭時,羅克什已經離開了。
5 訂婚
我徹夜未眠。我必須承認,父親能如此輕易地潛入宮裡,令我驚駭不已。我絕望地想,自己永遠無法獲得真正的自由了,父親的陰影將追獵我的餘生和我身邊的人。
不過我知道,他得如此大費周章安排我進入羅札朗王室,表示他的能力有限。羅克什需要藉助我來達成目的,就表示他並非無所不能。假如我夠謹慎、夠聰明,或許能設法破壞他的計畫。不過背叛得付出極高的代價,我得對成功有絕對的把握,才能反抗他。
太陽升起時,我已梳妝好去找黛絲琴了。我雖與她相處時間不久,卻覺得能信任她。我若想對羅克什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便需要一名強大的盟友。
他們告訴我,黛絲琴在仕女室中,我沒敲門就直接進去,卻驚見國王正抱著皇后。我當然知道自己應該立即離去,但我的腳卻像生了根似地釘在當場。
國王相貌英挺,與王子季山極為相像。我雖決定不去想季山,數週來卻對他日思夜念。黛絲琴的夫君一身皇威,抱攬妻子時卻極其溫柔,彷若她是朵珍貴的花。
黛絲琴顯然絲毫不畏懼自己的丈夫,事實上,當她發現我時,硬是扭脫了他的擁抱,而且似乎不擔心拒絕丈夫會遭到報復。她的夫君哈哈大笑,對捶他胸膛的妻子全然不以為忤,而且被撞見熱情地擁抱妻子,也絲毫不見尷尬。他走到黛絲琴背後摟住她的腰,然後客氣地問我睡得可好。
雖然我張嘴想回話,卻擠不出半個字。黛絲琴見狀連忙替我解危,提醒國王我很害羞,尤其在男人面前;他不該再令我不安,該去處理國務了。
「是的,Hridaya Patni,我心愛的老婆。」他愛憐地說。
國王咯咯笑著,對我擠擠眼,親吻妻子的額頭,並在她耳邊低語數句,惹她發笑,然後才離開。
國王走後,黛絲琴坐到她最愛的椅子上,示意要我走近。我還沒踏出步子,便衝口說道:「妳愛他。」彷彿那是一句指責。
「是的。」她笑了笑,對我抬起手,「有那麼可怕嗎?」
我猶豫地向前走了幾步,「男人都……」
「男人都……都怎樣?」她拉起我的手,溫柔地把我拉坐到她腳邊的枕墊上。
我絞著手,不知該如何把話講完,才不會惹她生氣。最後我說:「男人都不能信任。」
黛絲琴輕聲笑了起來,然後嚴肅地打量我。她將手伸到我臉旁,挑著眉徵求我的同意。我點點頭,她輕輕解下我臉上的面紗,然後抬起我的下巴。她的動作和藹又充滿母性,雖然我極力壓抑情緒,還是忍不住淚水盈眶。她望著我,看了長長的一分鐘。「妳被男人傷害過嗎?葉蘇拜?」
我身體微顫,說不出話。黛絲琴說:「告訴我吧。」
我知道自己必須字字斟酌,彷彿隨便一個字都能置我於死地,更糟的是會害死伊莎。然而在黛絲琴面前,我覺得似乎有了希望,或許我能獲得快樂的結局。我舔舔嘴唇,開始述說,專心暢談了一個小時後才停止。
黛絲琴以感同身受的態度聆聽,我先前只在對伊莎說話時有過這種經驗。等我說完,黛絲琴撫著我的頭髮說:「妳跟我們在一起很安全,葉蘇拜,我跟妳保證,我的兒子絕對會善待妳,他會待妳以耐心,但妳若不想在這時結婚,還是歡迎妳住下來。我會像保護我國家那些婦女一樣地庇護妳,但我希望妳能在決定前,至少見見我兒子。」
太容易了,她的仁慈更令我自覺陰險而無地自容,因為有我很多事沒跟她說。有件事我可以確定,我根本沒資格成為羅札朗家的一員,他們如此信任別人、真誠、沒有一絲狡詐。我若不設法阻止,便會害他們被父親毀掉。
我跟黛絲琴表示願與她們家聯姻後,她掀開簾子,露出後面一道隱匿的門。黛絲琴說,我若需要逃避哈札里的注意,可以利用這扇門。門通往花園,當我走下祕密通道時,讓自己隱形。不知我跟黛絲琴說那些話,是否犯了大錯。
我的方法必然會惹怒父親,但連他也無法否認我的招數奏效了。當然,他可能永遠不會知道我用了什麼法子,因為羅札朗的皇后答應不對他人提起我對她坦誠以告,但我依然認為潛在的好處大過於風險。
為了博取黛絲琴的同情,我把父親凌虐我的事告訴她,我並未道盡一切,否則一個小時怎麼夠用。事實上,我所分享的事情微乎其微,我不提父親的魔力或他威脅要取伊莎性命的事,不提藏在我衣櫥裡的毒藥,或藏在衣袍暗袋裡的刀子。
我只談父親的壞脾氣,便已得到黛絲琴的支持。我說自己還是嬰兒時,父親聽到我啼哭,便暴怒地毀掉育嬰室,無情地痛打伊莎,怪她讓我哭鬧不休。當我描述他將我重重攢到牆上,害我失去意識時,黛絲琴陪我眼眶泛淚。提到自己被囚鎖在房中數月,僅靠花朵點綴房間時,她則倒抽一口冷氣。
可以說的故事太多了──都是一些女人會有的遭遇,我有很多這樣的故事可以分享,無須細談父親的魔力。我又說,哈札里也常對我威脅、造次,趁父親不在時對我又掐又摸。
說罷,我哀求她千萬莫提哈札里欺負我的事或採取任何手段,免得父親知情。黛絲琴同意了,她堅持告訴我皇宮裡的各處祕道,而且竟然還對我說,她認為我很適合她兒子,我若願意,她想安排會面。
黛絲琴不設防地接納我,我不禁懷疑她識人不明。我得到我要的結果了,卻不知會付出什麼代價,我不僅擔心自己,也擔心她與她的家人。
兩週後父親準時回來了,我表示黛絲琴同意聯姻,且在帝嵐出征返家時,盡速安排與他見面。這項消息令父親大喜,他答應我會立即停止軍事衝突,好讓我與未來的夫君見面。
當我問及伊莎的健康狀態時,父親僅露出貓困住老鼠的狡笑,然後低聲進一步威脅,說哈札里因為老見不著我,而十分惱怒。
我以部分實話回覆:「這裡有些婦女見到哈札里會緊張,黛絲琴禁止他靠近仕女室,而且我必須討黛絲琴歡心,幾乎隨侍在她身邊。」
父親低頭瞪我,似乎想看穿我腦中的祕密,不過他終於溫和地說道:「很好,我會叫哈札里閒時去監視卡當。」
羅克什來無影去無蹤地走了,並說他很快會再探訪我。
翌日,我坐在黛絲琴身邊,心不在焉地聽她派去前線打探消息的手下做晨報,這時其中一人說的話引我耳朵一豎。
男子行禮退下後,我問黛絲琴:「他的意思是,您的公子已經回來了嗎?」
「是的。」她燦然一笑,接著說:「噢,不過不是帝嵐,是我的小兒子季山。季山回來了,我想他應該會跟我們一起吃晚飯。」
「噢。」
「別擔心,妳很快便會見到帝嵐了。」
我搖搖頭,對她淡淡一笑,「我很期待。」
「很好,現在我得先離開好嗎?我想交代廚子今晚做些季山最愛的菜。」
「當然。」
我起身時,黛絲琴把手搭到我後腰上,「想不想去花園走一走?花園中央有座迷宮,大部分人都會迷路,我想妳在那兒可以輕易擺脫令尊的手下。」她壓低聲悄悄說:「要訣就是一直往左轉。」她眼中精光閃動,然後帶著隨從離去,等只剩下我一人時,我發揮隱形能力,聽取黛絲琴的建議,前去探索花園迷宮。我渴望做這件事很久了。
羅札朗的花園與布里南皇宮頂端的空中花園非常不同,但精采度卻不分軒輊。羅札朗的花園裡種滿各式花卉與飄香的闊葉樹,由於自恃隱身,我好整以暇地逛著,一路觸摸精緻的植栽與花蕾,來到迷宮邊。
我好奇地走進去,往左轉了十二回,最後到達迷宮中央。一座長滿蓮花的噴泉誘我靠近,環繞迷宮中央的樹籬十分高大,讓人無法看到另一端的情形。我覺得好安全,彷彿被深愛的植物包圍住,杜絕了世間所有的醜惡。
由於相當放心,我便散去保護自己的能量,仰頭迎向和煦的太陽。等我覺得熱了,又摘去臉上及髮上的紗罩,任薄紗垂在臂上。我撥弄噴泉,將水潑在到脖子與臉上。蜂鳴與鳥啼令我平靜,暫時忘卻身在何處,更重要的是,忘卻了自己。在花園裡,我只是個愛花的女孩。
我在粉紅與白色的蓮花間,發現一個不太一樣、以前見過的東西。那是我在布里南國王的噴泉中看到的紫色水生花朵。「不可能呀。」我低嘆著彎身把花兒從水中摘起,仔細檢視。「也許你比我想像的更常見。」
一股渾厚的聲音在我背後說:「我倒想說這花很稀有。」
我嚇得扔下花朵轉過身,看見迷宮中央的空地上,站著那名令我思念不已的男子──雖然自從遇見他已經過了數週。我眨眨眼,被他開朗的笑容弄得目眩神迷,直到他向我踏近一步才回神,匆匆拉起面紗,遮住自己的頭髮與臉,然後低下頭去。
看到我的反應,男子遲疑起來。「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打擾妳。」
我覺得舌頭打結,想說話,卻不知該說什麼。他並未要求我回話,或對我不耐,只是走向噴泉,拾起我剛才丟在地上的花兒,輕柔地擺回其他花朵中。「很美,對吧?」他問,雖然他似乎不在意我是否回答。「我在布里南皇宮的花園看到這花,離開前便請他們剪一段給我,我想家母會喜歡。」
「這花好漂亮。」我低聲說。
小魚躍至水面,使我想到之前在他身邊隱形時看到的鯉魚。但這回他知道我在。男子似乎看透我的心思,「家母的族人有一則關於鯉魚的故事。遠方有條河,裡頭都是鯉魚,雖不常見,但有些魚會一路游至河流源頭,找到源頭的大瀑布。那隻最勇敢堅定,竭力跳到瀑布頂端的魚,會受到諸神的賞賜。」
「神會賜魚兒什麼?」我好奇地低聲問。
他斜抬著頭,雖然我看到他眼中放光,表示他聽見了,但他並未轉向我,只是逕自伸手劃過噴泉,以清涼的水撫住自己的頸背。
「牠們會化成巨龍,黃河源頭因此被稱為龍門。所以啦,任何動物,即便是一條微不足道的小魚,也能有所成就,只要牠們堅忍英勇地承受試煉,迎向命運。」
這話說得太好了,季山的闡述不僅令我折服,而且他似乎知道我需要聽什麼。我同樣在逆境中掙扎,如果連不起眼的魚兒都有希望,神明或許也會知道我的存在。我若能證實自己的價值,說不定可獲得冀求的賞賜。
「很抱歉我現在一身狼狽,」他的話打斷我的思路。「卡當今天比平日訓練嚴格,大概是懲罰我最近幾週不在吧,他覺得少了他每天督促練習,我變得胖又懶了。」
季山鬆開襯衫,把水潑到脖子上,我只能呆站一旁猛嚥口水,濡濕雙唇。季山一點也不胖不懶,事實上,他是我見過最漂亮的男子。看到他的胸膛肌肉厚實,襯衫黏貼在身上的模樣,令我覺得暈眩,彷彿自己在太陽下站了太久。
說到太陽,季山有對金色的眼睛,當它們望向我時,暖熱到足以將我當場融成一灘水。老實說,我很訝異自己還沒化入噴泉裡。當我正幻想著自己化成水,被他潑灑在肌膚上的情形時,有個東西吸住了我的目光。
那是一片護身符,就掛在他的脖子上,我確信那就是父親要找的東西。我身上寒慄漸起,冷卻了熱燙的肌膚。我抱著腰,將自己擁住。我該怎麼辦?萬一父親知道這名青年戴了他要的東西,肯定會將他殺掉,或逼我動手。無論如何,季山漂亮的黃金色雙眼將永遠闔上,他的溫暖將被陰冷的死亡取代。我忍不住發顫。
「妳會冷嗎?能讓我送妳回皇宮嗎?」他問。
我對他點點頭,他帶我走向樹籬的開口,並說:「對了,我叫季山。」
「我知道。」我靜靜答道。
他回頭不解地瞄我一眼,笑道:「我太吃虧了,不知這位漂亮的年輕小姐能否告知芳名?」
我頓住腳步,飛快轉思,徒勞地想著如何解救他與他的家人,防範父親對他們的謀害?我抬起眼,看到他的咽喉,不知他會怎麼死?該不會我有天醒來,便聽到他胸口有黑印的消息吧?還是他就這樣失蹤了?也許他將死在我手裡。說不定我會拿自己的小刀劃破他的咽喉,拿斟滿毒藥的杯子餵到他唇上。
我突然再也無法注視他了,我的名字叫索命人,我是未來的凶手,至少季山該知道凶手的名字叫什麼。「葉蘇拜。」我低聲說:「我的名字叫葉蘇拜。」我握拳揪緊裙子,從他身邊奔過,頭也不回地一路衝回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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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雖極力迴避季山,他卻似乎總是知道我在何處。季山是少數能進入仕女室的男人,我發現他不止一次地靠在他母親腳邊跟她聊天,每次他都努力邀我加入談話,但我會找藉口離開。吃飯時,我發現他在看我,且當我在皇宮走動,以應付哈札里時,季山經常主動出現保護我。
季山似乎知道有他陪著,我更放鬆。散步時,我甚至幾乎忘記哈札里也跟在一旁了。季山給我安全感,跟我先前在空中花園的感受相似,不單因為他體型魁梧,而是別的原因。我一直不明究竟,直到第三天,才明白原來季山給了我希望。只要在季山身邊,一定會感染他的堅定、穩健。
季山像大樹般向土地深深紮根,我幻想他將我擁入懷中,安穩地以枝葉將我捲起,藏到世界看不到的地方。他不被任何事物左右,無所畏懼。觀賞季山與戰士們練武,會發現大家對他十分尊敬信賴,更重要的是,我也漸漸對季山產生同樣的感情了,這樣很危險。
事情來得太快了。黛絲琴宣布備好車隊,準備帶我去見帝嵐。我上車後,掀起簾子尋找季山的面容,卻不見他來送我。我告訴自己,這樣最好,便安心出發到千里外的邊境。
見到帝嵐時,我被他俊美的儀表所震懾。他看起來更像母親,較不像父親。帝嵐的一對眼睛藍得嚇人,他為人雖然溫和,我畢竟還是思念季山的金色雙眸。我們談了許多話,帝嵐客氣有禮,是女人夢寐以求的對象,我卻覺若有所失。我們之間有股難以言明的距離,雖然我在兩人相處時仔細看他,卻不曾在他脖子上看到繩鍊顯示他戴著父親尋找的護身符。
與父親的軍隊交戰,顯然令帝嵐心事沉重,但他從未因此怪罪我,甚至不去討論兩人親事的外交意涵。他只說,他很期待兩人聯姻,且希望二人能幸福相守。
接下來,兩國簽署了數份文件,帝嵐客氣體貼地確保我在返途中的安適,可是他在道別吻我的手時,我只覺滿心懊悔。他是個好人,甚至可說是個很棒的人,他的為人與我的父親羅克什可說是南轅北轍,如白日不同於黑夜。這使得我格外難以承受自己與父親的合謀。
我回到皇宮還不到一天,父親又出現了,但這回是正式拜訪。
6 背叛
在我抵達的數天前,信差已將帝嵐同意娶親的消息傳回皇宮了,胸有成竹的父親亦收到了通知。在我回宮後的早晨,國王便召我到大廳,季山在衝出大廳時,差點將我撞倒。
季山怒不可抑──跟父親在一起時,我常體驗到父親的憤怒──但當他扶住我時,眼神僅對我燃亮一瞬便移開了,彷彿無法忍受見到我似的,令我心如針刺。這情緒來得如此突然,我差點忘記自己就在父親面前。
羅克什走向我,季山則匆匆離開大廳消失了。「葉蘇拜,親愛的,真高興看到妳平安健康。」父親一副很樂於見到我的樣子,但一對眼睛在社交的假面後閃著邪光,我知道他一定會低聲講難聽話。
「父親。」我垂首說:「您一路應該也很平安吧?」
「是的。大家都來道喜,因為兩國都要準備慶祝妳訂婚了。」
「是啊。」羅札朗國王答說:「事實上,我們今晚就要慶祝。」
父親緊拉住我藏在層層衣衫下的手臂,「很好。」他說:「也許今晚稍後,我們可以討論小女與貴公子何時成婚較為適宜?」
「我跟你保證,小犬一定優先處理他跟葉蘇拜的婚事。」黛絲琴說:「我相信等情況許可,帝嵐必會趕回來與葉蘇拜成親。」
羅克什對黛絲琴露出甜笑,勉強掩蓋住眼中的淫念。「那麼今晚之前,我就先跟小女敘舊了。」
原本表情鎮定的黛絲琴眉頭一蹙,從後座上站起來。「你若不介意,我今天下午想跟葉蘇拜聊聊,我很喜歡跟這孩子聊天。」
「沒問題。」羅克什微微欠身,然後轉身拖著我離開。父親什麼都沒說,甚至在走出皇宮,離開宮外一排排的守衛時,還叫哈札里退下。父親等覺得離開人群夠遠後,才鬆開我的手,背對我站著視察地面及附近的花園,他手插著腰,緩緩繞步,細看周遭一切,最後停在我背後。父親的表情令我詑異,他竟然……十分開心。
「妳做得很好。」他說。
「很高興能讓您開心,父親。」
「不知怎地,妳完成的事超乎了我的期盼,看來妳的美貌還是有點價值。」
我從未見過父親心情如此之好,他幾乎高興到要跳起舞了。
「妳不但騙得大王子的婚約,還把他弟弟迷得神魂顛倒,二王子求我把妳許配給他,別嫁給帝嵐。我當然堅稱帝嵐是更好的婚配,我不想擔憂妳的未來。」
季山要我?我心中燃起一線希望,剎時間想起國王擁抱皇后的情形,不知季山會不會有一天,也能用那種方式抱我。
父親打亂我的思緒說:「黛絲琴也很喜歡妳,我無法期待更棒的結果了,因此我已改變我們的計畫,妳今晚就把二王子和他父親毒死,然後嫁給大王子。假如帝嵐能為我所用,我便饒他活命,他似乎是名將才。」
殺掉季山?父親要我殺掉他?「不要!」我大喊,父親怒瞪著我,我用手摀住嘴。
「妳剛才說什麼?」他沉聲威脅。
我心慌意亂,不僅想保護季山,也想保護自己,只好說出唯一能轉移他注意的話。「二王子身上至少戴了一片護身符,我見過的。在我們找到另一塊符片之前,你萬萬不能殺他。」
父親頓了一下,我大膽地走向他,搭住他的手臂。「季山也許能……被操弄,或許我能打探到另一塊符片的消息,老實說,我不確定帝嵐會受我操弄;他很和善,但不像季山那樣用熱情的眼神看我。」
「妳比我想的還要狡猾,葉蘇拜,但話又說回來,妳畢竟是我女兒。很好,妳就使計打探第二塊符片的下落,然後立即回報。」
「那國王呢?」
「他怎麼了?」
「假若我殺了他,別人必定會懷疑我們。若能騙王子讓他們以為處境安全,應該更容易操弄兩位王子。」
父親全身緊繃,站得挺直,他不習慣我用這種態度反駁他,卻又無法輕忽我的說法,況且他需要我進一步達成他的目標。我的眼角餘光瞥見他指尖發出星火,但故意裝作沒看見。父親壓抑地說:「那就暫時放羅札朗皇室一條生路,在帝嵐回來之前,妳先對二王子示好,並等待進一步指示。」
我低頭行禮道:「遵命。」
「妳現在回皇宮,今天就陪著皇后吧,跟她談談我的……豐功偉業。」接著父親轉身背對我,意思是要我退下了,我迅速折回宮中。
當天我們共進晚餐,儼然是個快樂的大家庭,雖然季山抵死不肯看我,而父親又頻頻瞄我。哈札里站在父親背後,眼神射出警訊:等逮到我獨處,就要我好看。他是我唯一會毫不手軟,痛下殺手的人。
父親預定翌日離去,因此破曉時傳來敲門聲,我自然以為是他,沒想到敲門的竟是黛絲琴,而且一人獨來。「您的隨扈呢?」我問,好擔心萬一被父親撞見,會做出什麼。
黛絲琴聳聳肩笑說:「這就是當皇后的特權。」
她為打擾我睡覺而致歉,雖然我幾乎整晚沒睡,並問我介不介意陪她。我跟著黛絲琴來到士兵訓練場。「我們到這裡做什麼?」我問。
黛絲琴抖落罩袍,露出一件頗像和服,腰上繫著帶子的合身衣服,衣服底下是類似士兵會穿的軟拖鞋與緊身褲。「我需要做點練習,」她眨眨眼說。「啊,卡當來了。」
這位羅札朗軍隊的中年指揮官走到訓練戰技的硬實圓地上,將一組漂亮的雙劍遞給皇后。不知這雙劍是否來自黛絲琴的故鄉。
「皇后,」卡當對黛絲琴行禮,「您準備就戰鬥位置了嗎?」
「我一個小時前就準備好了,你今早跟貓一樣賴在床上太久了是嗎?我真擔心你要變成老頭子了,阿尼克。」
戰士微微一笑,「還早得很呢,夫人。」
「出劍吧。」黛絲琴露出調皮的表情挑釁道。
兩人鬥劍時,我縮在樹下觀賞,這位指揮官武功十分高強,但我很快發現黛絲琴亦非省油的燈,我從未見過女人打鬥,更別說是如此柔中帶勁了。雙劍劃過空中,彷若她身體的延伸,黛絲琴像索命的舞者般旋身轉繞。
我明白父親為何如此迷戀她了,不久季山也加入他們,季山故意嘲弄卡當打不過女人,黛絲琴問兒子會更厲害嗎,卡當便將自己的劍扔給季山。王子將長衫一紮,在母親四周繞行,他還沒見到躲入陰影深處的我。雖然黛絲琴知道我在,我依舊覺得自己像被逮著的偷窺者。
皇后在兩人利刃相交時對兒子提問,我開始懷疑,黛絲琴引我至此,是為了全然不同的目的。渾然不知我在近處的季山老實地回答母親的問題。
她問:「昨天之後你還好吧?」
「我好得很。」
「你知道我們很努力了。」
「我只知道阿嵐又再一次贏了。」
「這又不是比賽,季山。」
「當然不是,如果從來沒有贏的希望,怎能稱做比賽?反正我每次都輸。」
「不是每一次,也許渴望頭銜的人,只有那位父親。」
「哪個女人會為了愛情捨去王座?」
黛絲琴垂下手裡的劍,「我就會。」她嚴肅地說:「你別太小看她。」
季山把劍挪到另一隻手上,手腕一翻,再次掄劍。雙方劍身相交時,季山與他母親鼻尖相對。「就算她要我,她父親也不會允許。」
「那可不一定。」季山狐疑地看他母親一眼,黛絲琴皺起眉頭,「好吧,他確實很頑固,或許我們可以多花點時間改變他的心意。」
「阿嵐這星期就要回來了,他會期待新娘子的迎接。」
「這事也許我們還能想點辦法。」季山挑眉看著母親神祕的笑容,擋開她抵向喉頭的劍。黛絲琴接著說:「無論葉蘇拜做何決定,我都希望是她自己的選擇,我不想逼她。」她又靜靜地說:「那可憐的孩子這輩子已受過太多逼迫了。」
黛絲琴技勝一籌,手腕輕轉,季山的武器隨而從手中飛脫。黛絲琴揚劍抵住季山的胸口大笑:「千萬別輕估女人哪,我兒。」
季山也笑著回道:「我是絕對不敢低估妳的,母親。」他親吻黛絲琴的臉頰,然後取回自己的劍。「三戰兩勝如何?」他提議道,於是母子再度比劃起來。
季山的肌膚在晨光下閃耀生光,他對母親的細心體貼令人感動,這名男子將以尊重仁愛敬待他的妻子,一如他對待自己的母親。這名男子完全不受強勢女子的威脅,這是位能讓我傾心的男子。
黛絲琴說得對,我根本不在意皇后的頭銜,不知她究竟有何盤算,她敢如此巧妙地耍弄我父親,真令我稱奇。黛絲琴早上帶我到訓練場,是她故意要我聽見他們母子的談話,我正在思忖她到底希望我怎麼做時,聽到後面傳來一股聲音。
「太美了。」父親口中吐出的熱誠讚美,聽來竟令人覺得下流。我當即從安坐晚樹底下站起來,想到自己如此大意,便忍不住羞紅臉頰。我用與父親相同的渴望觀賞這對母子鬥劍,而且還被逮個正著,真令我氣惱。
「她真的很獨特。」父親說。
「是的,她是。」
這時季山注意到我們了,他扔下武器,結果沒能擋住黛絲琴的劍,臂上被劃了一道傷口。「葉蘇拜?」他向前踏一步,然後頓住。
皇后轉身拿布擦拭自己的脖子。「啊,妳是來為令尊送行的嗎?」她對我擠擠眼,然後對我父親說:「謝謝你同意讓她跟我們同住幾個月,可惜阿嵐沒能早點準備好。」
我抬著頭,不知她用了什麼藉口阻止阿嵐回家,她顯然很疼愛季山,但我從不覺得她偏愛哪個兒子。
「是啊,」羅克什對她淡淡一笑。「真是可惜,我們只好那時再見面了,夫人。」他拉起她的手親吻,時間長到令人不舒服,接著他轉向我。「再見了,女兒,我會再跟妳聯絡。」
黛絲琴要季山送我父親回他的隨扈身邊,然後挽起我的手,「妳剛才表現得非常鎮定,」她說。
我不確定她是指我剛才偷聽被發現的事,或是指父親出現時,因此我決定答道:「您讓我留下來,真是太好了。」
「難不成放妳陪他回去?我才不要,妳現在受我們保護了,葉蘇拜。」我們一起目送父親的馬隊步離皇宮,奔出大門。季山朝我們轉過身,注視我許久,然後嘆口氣向我們走回來。在等候時,我側耳聽見皇后命令卡當:「加強女子澡堂的防衛,今早有人偷窺我,還未逮到是誰。」
卡當行禮道:「我會親自督導的,夫人。」
皇后見到我驚愕的表情,立即安慰我說:「別怕,葉蘇拜,我們大家都會保護妳的安全。」
我雖深信皇后的戰士會忠心效力,卻也知道窺視皇后者是何人。一想到父親的無恥,我便忍不住臉紅,罪惡感不下親自偷看。
皇后說得對,不久帝嵐因忙於國事,而延後行程的消息便傳出來了,他們建議帝嵐先將國務安排妥當後再返家,以便專心準備娶親。帝嵐勉強同意,並在各城鎮要塞與國王的顧問會面,再從前線繞遠路回家。
父親留下哈札里監視我,季山責無旁貸地擔任我的私人護衛。隨著時日推移,我發現自己很期待能見到季山。季山教我下飛行棋,我學得頗為上手,甚至不僅一次地打敗他。有時黛絲琴也會加入一起玩,但通常就我們兩人,哈札里則臭著臉,百無聊賴地坐在一旁。
黛絲琴常召季山到仕女室,表面上說需要他,其實只是要求他陪我到廚房幫她取些蜜餞,或護送我到花園剪些新花。有一次她乾脆撒謊說我抱怨太無聊,問季山能不能教我騎馬,顯然意圖湊合我們。
由於我即將嫁給帝嵐,使得情況變得有些奇怪,但我還是很喜歡與季山相處,兩人在一起的時光中,我變得全心依賴他。我好愛看他哈哈笑時,金色雙眸中閃動的光芒,沒想到他溫暖的笑容竟盈滿我的心。我從未想過自己能依靠一名男子,我與男人相處的經驗一直很差,但季山與眾不同。
依賴很快變成了信任,信任成為欣賞,然後在不知不覺中,欣賞悄悄成了既令人興奮又害怕的渴盼,我知道自己戀愛了。儘管如此,季山仍謹守小叔的身分,維持禮貌的距離。
數週過去了,帝嵐返家的傳言四起,不知我是否誤會了黛絲琴和父親的意思,我覺得季山對我的感情已逐漸改變,他待我更像嫂子,而非男女之情。
這段期間,帝嵐幾乎天天來信,暢談兩人以後的婚姻生活,雖然我的回覆都很短,甚至有些簡略,但他的回信卻越來越充滿柔情密意。為了避開哈札里,我從祕道溜進花園裡,找到長椅坐下來,帝嵐剛捎來的信被我捏在手中,我心想,自己究竟對這可憐的家族幹了什麼好事?這時季山找到我了。
「葉蘇拜?妳怎麼了?」他問。
季山坐到我身邊,從我指間取下書信,在大腿上攤平展讀:
□
我最親愛的拜兒:
相隔數月,思汝甚切,我何其希望此刻能陪在妳身側。家母雖有所求,但我打算略過最後幾站,等造訪完這個城鎮後便啟程返家。許或在妳收到此信前,我已經抵達了。我必須承認,每次我一闔眼便見到妳,能娶得如此美麗的嬌妻,我是最運的男人。妳臉上泛漾的光芒……
❦
季山不再往下讀,他用指尖拎著信紙。「季山?」我問。「季山,你說話呀。」
他沒說話,僅瞄我一眼,便站起身快速地走向花園迷宮。「你要去哪兒?」我對著遁入樹籬後的季山喊。
我終於在迷宮中央找到他了,季山靠在噴泉邊,張手撐住噴泉邊緣背對著我,季山說話時並未回頭看我。
「拜兒?」他低聲問。「他喊妳拜兒?」
「是的,不過我從沒要他那樣喊我。」
「可是妳並不介意。」
我不知該如何回話,伊莎喊我拜兒,我向來喜歡這項稱呼,感覺像兩人之間的祕密,這是愛我的人所用的暱稱。
最後我終於答道:「事實上,我寧可他不那麼喊我。」我走到季山後面,柔聲接著說:「我知道你喊你哥哥阿嵐,但我一向只稱他帝嵐,說真的,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自在地喊他別的名字。」
我試著暗示季山,我愛的人不是他哥哥。季山還是不肯看我,我只好繼續喋喋不休地說:「我父親總說,小名是下等人才會用的稱呼。」我對自己的話皺眉,這話聽起來很無情,也不是我想跟他說的,我不僅侮辱他,還羞辱他全家。
「他現在隨時會抵達。」季山說。
「是的。」我答道。
「到時妳便會嫁給他了。」
「不就是那樣安排的嗎?」
「那……」
「那……什麼?」
「那是妳要的嗎?」他轉向我,伸手以指尖沿著覆在我髮上的紗罩往下撫探,已然鬆開的薄紗從我臉上滑落。「葉蘇拜?」
他用近乎愛撫的方式輕呼我的名字,令我四肢酥顫。雖然兩人站的距離不比過去貼近,但我們的關係似乎拉近了,空氣在周身環飛,裹住我的肌膚。
「我……」我雙唇輕顫,低垂著頭,在他的注視下,全然無法自持。「我並不愛他。」我終於喃喃說道。
季山倒抽一口氣,指尖輕輕劃著我的下巴,然後抬起我的頭,讓我再次泅溺在他金色的眼眸中。「妳愛上別人了嗎?」
我默默地點頭。
「告訴我是誰。」他說,我望著他掀動的雙唇,心臟狂敲,緊張不已,彷若只能專注在自己發麻刺癢的四肢上。我含糊而思緒紊亂地囁嚅道:「我希望與你成婚。」
一記心跳,接著又是一記,冰與火似乎同時凝聚在一個剎那裡。接著他燦然一笑,單純的表情中涵蓋陽光般的熱情與堅定的允諾。我尚未弄清狀況,季山已用嘴唇貼住我的手心,親吻我柔嫩的皮膚了。他的唇緩緩移向我的手腕,然後拉起我另一隻手。
我的神智愈發昏昧,只剩感覺與感官,我想要更多、更多他的唇吻,更多他的體溫,更多的季山。當我終於能集中心力聽見他的話時,季山已移至我的頸部了,他正說到要去與我父親商談。
我雙手抵住他的胸口,奮力將他推開。季山猛然往後退開,他的體溫驟然抽離,就像父親突然令我血冷一樣。「不行。」我低聲說。
「不行?妳這是什麼意思?」他與我一樣困惑不解。
「我是說,我們得小心行事,我父親是……是個很嚴苛的人。」
季山面色一凜,「我不會容許他再傷害妳了,葉蘇拜。」
「拜託……拜託給我一點時間跟他談談,或許我可以說服他重新考慮。」看到季山露出懷疑的表情,我又說:「我一定會設法讓我們在一起。」
「阿嵐就快回來了,我們若要改變婚約,就得快點決定。」
「我會立即捎訊息給他。」我拉起季山的手,吻住他的手指。「求求你,季山,這件事暫時只有我們兩個知道。」
他同意後送我回宮。我將哈札里喚到身邊,派他送信給父親,表示必須立即與他一談。當天晚上父親便出現在我房中了。我雖早有準備他會造訪,可是當他出現時,我的手仍禁不住發抖。「帝嵐要回來了,應該這幾天就會抵達,季山對我告白了,我相信他會不擇一切阻止婚事。」
「我明白了。請往下說。」
「你若能適時鼓勵他,他可能會設法把你要找的東西弄來給你,屆時他們對你或許不再構成威脅,你就沒必要殺他們了。」
父親陰險地哈哈笑道:「妳以為這一切計謀是因為我覺得他們的存在猶如芒刺在背?妳錯了,儍女兒,他們跟妳懦弱的母親一樣不足掛齒,他們會被歷史的長流淘汰,妳以為我在乎他愛妳?以為我看不出妳喜歡他嗎?我不儍,葉蘇拜。別搞錯了,你們每個人的小命全握在我手裡,我在妳身上花時間是因為我願意,妳能活命全拜我寬宏大量之賜。」
他用手撫著下巴上的鬍碴,「不過,為了讓這場戲有悲慘的結果,我還是得說點什麼。好吧。」他瞥了我最後一眼,然後扭身面對窗口。「去告訴二王子,我明天傍晚在山丘間的兩國邊境與他碰面,到時我再決定,留下他的小命是否能充分取悅本大爺。」
我點點頭,沒想到自己竟幹出這種事。父親走後,我躊躇著還有沒有別的辦法。我再度失眠,第二天,我以顏色最深的面紗掩住自己的憔悴,亦用它遮去了自己涉入的惡行。我若不曾出世,不知世界會不會變得更美好,這不是我第一次這樣想了。
季山毫不猶豫地同意見父親。我們佯稱騎馬去看落日,一起來到邊界。父親正在等我們,他對季山點點頭,季山身上僅象徵性地戴了把佩劍和胸甲,我發現他根本不打算與父親起衝突。我忍不住咬著唇,直到咬出血來。即使季山全副武裝,不是以求婚者的姿態接近父親,也斷然不是父親的對手。
行過禮後,季山坦然表示,希望父親重新考慮他的提議。父親眼露狡光,季山的做法果然如他所料。「要我放棄頭銜,你拿什麼來換?」父親問:「你應該不會認為,我會因為不忍心而答應你的提親吧?」
季山出提出各種條件,財富、駿馬、戰象及任何他所擁有的財物,沒多久,父親便越來越不耐煩了。
「我不需要這些東西,」他老實不客氣地說。「季山,我覺得你是個果決的人,即使必須做點犧牲,也能痛下決定,我說得對嗎?」
季山兩手疊在胸口,「我在沙場上向來以果決聞名。」
「很好,那我就盡量有話直說了,小女葉蘇拜為了與你哥哥成婚,當上皇后,一直壓抑對你的感情,可惜她似乎無法抹滅對你的愛意,只想選擇你。老實說,你們兩人若從未謀面,對雙方家庭與國家也許更有好處,但我這個人就是心腸軟,很能理解年輕人的愛。」
我挑起一邊眉毛,但默不作聲。
羅克什接著說:「我很同情你們的難處,因此我會同意改變婚約。」
季山放聲大笑,環住我緊緊抱著。
「可是……」父親說,顯然對季山的行為不以為然,「你必須同意我的條件。」
季山從我身邊站開,瞬間從戀愛中的年輕人,變成十足令其父王感到驕傲的王子。「我不能代家父對你承諾任何事,我只能把屬於自己的東西給你,你若想要其他更多的,得去跟我父母談。」
羅克什用手環住季山的肩膀,「兒啊,我可以這樣喊你嗎?」他沒等季山回答,「咱們先別把他們扯進來,這次的協商非常微妙,我們應該小心進行,嗯?」
季山勉強點點頭,「你的條件是什麼?」
「噢,我的條件不多,只是一件小事。是這樣的,我是個收藏家。」
「收藏什麼?」
羅克什仰頭大笑,「很多東西,不過就你的情形,你手上有份東西我可能很感興趣,我覺得放棄葉蘇拜的頭銜或許是項不錯的交易。」
「是什麼東西?」
「你們家族有個護身符,事實上,有兩個。」
「達門護身符嗎?你要它們做什麼?它們根本不值錢,只是家傳的小飾品罷了。」
「是啊,我知道它們不值什麼錢,但它們非常古老。」羅克什笑得像頭豺狼,「而我對老東西又……情有獨鍾。」
「原來如此。」
季山低下頭,咬牙考慮父親的提議,最後說道:「我可以把我的那一片給你,但另一片是帝嵐的,我懷疑他會為了讓我奪走新娘而考慮放棄。」
「是的,我瞭解那是個問題,不過若沒有兩片護身符,咱們就不必談了,我們若無法安排,葉蘇拜便會嫁給你哥哥,不管她有多難過。」
季山沒說話,但我可以看見他眼中的焦急,他雖非我不娶,卻知道帝嵐絕不會為了失去我,而主動放棄自己的護身符。
我感覺父親在季山背後匯聚能量,包繞季山,假如他無法操弄這名王子,便會將他殺掉。「季山,」我說:「也許還有別的辦法。」
「什麼辦法?」他喃喃說:「阿嵐不會幫我們的。」
「如果我們攻其不備呢?」
「怎麼說?」
「是啊,女兒,此話怎說?」我並未忽略父親語氣中的脅迫。
「如果我們安排一場搶劫呢?」
「阿嵐的護身符並不戴在身上,連我都不知道符片在哪裡。」
「我父親可以派喬裝的士兵,在阿嵐返家途中攔截他,他們會得到特別的指示,打探符片下落,你趁他們拖住阿嵐時去取符片,阿嵐絕對不會知道是我們搞的鬼。」
尾聲 消逝
事情並未完全依計畫走,第二天晚上,哈札里及父親的幾名手下將我從宮中擄走,帶我回布里南,季山在那裡張開雙手,熱情地與我相會。「怎麼回事?」我問。
「阿嵐果然不好對付,他拒絕合作,因此被帶到這裡。等他抵達時,我們就去大廳接他。這跟原先的計畫不同,可是阿嵐逼得我們沒其他選擇。令尊說,我們必須坦然跟他對抗,他相信阿嵐若看到我們三人聯手,會比較好商量。就技術而言,我哥是令尊的囚犯,但令尊跟我保證只是想嚇唬阿嵐,等阿嵐拿出他要的東西後,令尊便會簽定新的婚約了。」
「可是……」
「啊,親愛的,妳來了。很抱歉,季山,在令兄抵達前,我要先送小女到她的閨房休息更衣。」
「當然。」季山說著,按了一下我的手。我被父親強行拉走,等來到房間時,我驚呼一聲,看到正在等我的伊莎。她削瘦許多,且一臉憔悴,但仍活著,這樣就夠了。
父親指著床說:「把那些衣服穿上,妳得做最出色的打扮,別戴上平時的面紗,妳得讓兩兄弟分心。如果妳運氣絕佳,我會放他們其中一人活命,萬一我的計畫失敗……」他走向前抬起我的臉,逼我直視他的眼睛,「妳所愛的每個人都會受盡折磨,懂我的意思了嗎,葉蘇拜?」
「懂了。」
「很好,我會派哈札里來接妳,去準備吧。」
門關上後,伊莎向我奔來,「噢,我的寶貝女孩!」
「伊莎,我好害怕!他要把他們殺掉!」
「妳別想那件事,一次只專心做一件事就好,咱們先幫妳著裝。」
兩小時後,我穿過長廊,腰際與腳裸輕響著鈴鐺,我的烏髮編纏著金銀珠寶,以前我從未如此示人,少了面紗,感覺有如裸身,但我挺直肩,抬著頭。季山從一根柱子後走出來。
「葉蘇拜。」他驚喘說:「妳……妳看起來好美!」
「謝謝你,衣服是父親幫我挑的。」
「也許他的意思是要我們立即成婚。」
我對他淡淡一笑,「也許吧。」
「我跟妳保證,葉蘇拜,我們一定會設法在一起,我願為妳做任何事。」
他用額頭抵住我的,我大膽地捧住他的臉,輕聲說:「我知道。」
就算父親容許季山活命,我也知道他早晚會殺掉季山,消滅我們之間萌生的脆弱愛苗。當我挽著季山的手,讓他帶我進入謁見室時,我知道他遲早會明白我幹下什麼事,並因此恨我。我試圖拯救羅札朗家,結果卻害他們受我牽連,慘遭與我相同的命運。
逃不掉了,我慢慢走向父親所坐的台子,覺得彷若步向絞架。希望之火使我對現實盲目,此時我坐在父親旁邊,被火焰吞噬,當帝嵐被帶進來時,我徹底絕望、崩潰了。
帝嵐受過毒打,但我並不訝異,季山就算吃驚,表面上卻未露聲色。阿嵐遭父親逼供、嘲弄與蔑視,父親會如此明目張膽,捨去常用的巧言令色、小心盤算,表示他真的不打算讓兩位王子活命了。
我滿懷羞愧,雖然看著悲劇在我面前上演令人心碎,卻無力回天。我明知父親不可能被擊敗,卻自欺地以為自己能找到辦法。我好儍。
我迷迷糊糊聽到父親說:「也許你們想看看我展現神力,葉蘇拜,過來!」
「不!」帝嵐和季山齊聲大喊。
我只能搖著頭,看父親匯聚能量,準備出擊,他就要開殺戒了,我必須做點什麼,但我每絲本能都叫我小心為上,父親絕不會原諒任何形式的背叛。我害怕地僵在原地,接著帝嵐說,我的血液裡流竄著父親的惡毒,他說的是實話嗎?
我難道沒有同謀,竊取羅札朗家的東西?沒有枉顧別人,以自己的需求為先?我不是藏了武器和毒藥,打算殺掉後來我愛上的男子嗎?惡毒的人不是父親,而是我,將這兩位高貴的王子引向死亡的人是我。淚水衝入我眼中,我知道自己擺脫不了父親了,邪惡的本質在我的血管內流竄。
我惱怒地明白自己的本質與身分後,決定再也不當羅克什的女兒了,我想當好人,做個勇敢高貴的人,一位值得季山去愛與付出的人。我喉中發出可悲的哀鳴,我再不設法,他們就死定了,但伊莎和我則可能存活。我若與父親相抗,他定會讓我陪葬,然後再慢慢折磨、報復我的奶娘。
父親繼續說:「想聽她尖叫嗎?我跟兩位保證,她可是尖叫高手,我再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把符片給我。」
這個謊言扭轉了一切。我一輩子畏懼父親與他的魔力,每個清醒的時刻,我都活在對他的恐懼裡。當他對兩位王子宣稱,他讓女兒害怕到尖叫時,我才明白原來這就是父親想要的,但我從未讓羅克什稱心,因為我總是裝作不動聲色,彷彿他根本不是怪物,而是個人。
雖然他真的將我傷害到幾近崩潰,但他畢竟未能得逞。在我十六年的生命裡,羅克什從來沒有,連一次都沒有造成我尖叫。思及此處,我內心生出前所未有的勇氣。
羅克什──我在心中發誓再也不喊他父親了──持刀走向帝嵐,對他施咒。我看到他們身上射出光芒,我還來不及動作,季山已跳起來撞向父親,羅克什揮動魔力將王子摔開。他在折磨季山時,被綑住的帝嵐則徒勞地掙扎站起,我發現季山已成功奪下羅克什手中的刀子。
兩名王子的慘叫聲激起我蟄伏的憤怒,得有人想點辦法,採取行動才成,我發誓要成為那個人。我違逆所有十六年來的順從本能,抓緊自己所坐的金椅扶把,奮力站起來。
在擺脫羅克什的桎梏後,我舉抬雙臂,喃喃懇求神明,讓我能使出本領,治療並保護他人。我像鯉魚一樣地擠出身上每分力氣,超脫與生俱來的困境,將體內的能量射向兩位王子。
我的私願獲得了應允,我可以感覺父親加諸兄弟倆身上的傷口癒合了,羅克什發出憤怒的咆哮,我悄悄移動,化作隱形,然後抓起季山扔在地上的刀子。
我不像黛絲琴有戰鬥經驗,心中亦無盤算,但我握有武器。羅克什橫在帝嵐身上,快速旋動他的護身符,接著我出擊了。我匯集所有力氣,將刀子深深刺入父親背部,他尖聲怒吼,聽得我大快人心,但快意轉瞬即逝。我原本希望我的攻擊能引開他一陣子,給兩兄弟足夠的時間脫逃,卻見羅克什拔下背上的刀子,像只是被蜜蜂螫了似的,輕易擺脫痛楚。
羅克什走向季山,我現身擋到季山面前,用手抵住羅克什的胸口吼道:「不許你碰他!」
「葉蘇拜,不要!」季山虛弱地說,試圖將我推開,但羅克什正處於狂怒,他喚動風力,強風從他體內朝八方噴旋,我被他吹到空中,往側邊一摔,好讓他對季山動手。風載動我的身體。
我在跌落時,頸子剛好擊中台子,我聽到喀喳一聲,感到一陣劇疼,但痛楚立即被麻痺蓋過,我的身體當即停止呼吸,身邊一切俱止,四周變得如夢似幻,靜寂得詭異。
我看到季山站起來,但他似乎被凍結住了,不知是否被羅克什動了手腳。接著我聽到鈴鐺聲,一名美豔的女子出現在我面前。她看到了由我而起的背叛慘劇後,跪到我身旁,拉起我的手。女人的眼神透著慈悲。
「哈囉,葉蘇拜,」她說:「我一直很想見妳。」
女人穿著閃亮的袍子,眼眸綠如浩瀚的森林,臂上套著蛇形金環。她緩緩用手劃過我的脖子,然後說道:「妳若想說話,現在可以說了。」
「妳……妳是誰?發生什麼事了?」
「我是女神杜爾迦。」
「女神?」我淚眼盈眶,神明果真回應我的祈求了,「那麼您是來這裡救我們的嗎?」
女神哀傷地搖搖頭,「不,那不是我到此地的原因。」
「我不明白,那您為何到這兒?」
「我說過,我想見妳。」
「為什麼?」
「我想知道妳是什麼樣的人。」她瞄向被凍在原地的三名男子,靜靜說道:「尤其想知道妳愛不愛他。」
「我愛不愛誰?」
「季山。」
也許是我的頭撞得太重,做起白日夢了,但女神感覺卻栩栩如生,而且她有種氣韻,令人想對她坦認真相。「是的,」我輕聲回答:「我愛他,對於帝嵐的事我很抱歉,他是位好人,不該受這種凌虐,如果時光能夠倒轉,我的做法一定有所不同,真的。」
女神打量我,然後點點頭,「我相信妳。」
「他們的命運不該受我牽連。」
「我不希望妳再擔心他們的命運了,葉蘇拜。」
「可是羅克什……」
她撫觸我的臉頰,彎身低語道:「妳父親將會被擊敗,但並不是在此時。」
「我能活著看見嗎?」
她頓了頓,思索我的問題,然後無可奈地說:「我跟其他人的想法不同,覺得知道自己的未來無妨,因此我會回答妳的問題。」她拉起我的手,用雙手包覆住,我正奇怪自己為何沒有知覺時,她便說:「妳活不過今天,剛才那一跤摔斷了妳的脖子。」
「但我可以治癒自己。」
女神搖搖頭,「妳為了保護與治療兩兄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妳為了捍衛他們,已耗盡自己的能量,變得與常人無異了。」
淚水泛入我眼中,她耐心地候在我身邊,直到我能再度說話。「那麼我對妳證明自己了嗎?」
「妳不必對我證明什麼,葉蘇拜。」
「也許吧,但季山說,即使是最低等的生物,只要獲得神明認可,也能獲得禮賜。」
女神猶豫了一下,然後微微頷首,「妳想要什麼禮物?」
「妳能……照顧他嗎?」
女神似乎鬆了口氣,她嚴正地點頭道:「會的,我會照顧兩位王子,這點我答應妳。」
「妳能否也拯救伊莎?」
「伊莎是誰?」
「伊莎是我的女侍,羅克什會將報復施加在她身上。」
女神抬眼瞄了一下,望著我看不見的地方,然後點頭說:「好,我會給她一個避難處。」
「那麼我的犧牲就值得了。」
「是的,安息吧,小女孩,妳非常勇敢。」
女神在一片明光中消失了,我再度發現自己無法呼吸。季山將我擁在懷中,用唇貼住我的太陽穴,哀求道:「Dayita,我的愛,別離開我啊。」
我不確定自己配得上他那殷切的低語和允諾,但我心中依舊充滿感激。
在我臨死之際,心頭最後的懊悔,並非愧對伊莎、帝嵐,或對抗父親,甚至是留下季山一人,因為女神的允諾已讓我對他們放心許多。
是的,當我垂死,最悔恨的是,在季山終於吻住我時,我竟然無法感知。這是自從在空中花園中,站在他身旁後,我一直渴盼的事,死亡奪走我體驗他醉人唇吻的滋味,但至少季山是我離開人世時,眼中最後所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