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自焚

　　阿嵐和季山擋住我的路，在鳳凰與我之間隔開一個安全的距離。

　　「你們兩個是在幹嘛？」我努力想閃過他們，「我們不就是來這裡商議事情的嗎？我們有很多東西可以當獻禮，我可以變出水果、金縷衣，或任何它要的東西。」

　　季山垂下手裡的飛輪，緊盯住大鳥。「鳳凰要的不是一般祭禮，凱兒，它要的是沙迪式的犧牲。」

　　「那是什麼意思？」

　　阿嵐繃緊下巴，用一種從未見過的神情瞄著我，一對明眸充滿深愁。他搖搖頭，拒絕回答我，只是握緊武器，向前跨出一步，用身體擋在我和鳳凰之間。

　　我轉向季山，柔聲催說：「快告訴我呀。」

　　季山沉聲答道：「古時的婦女，被教育得將身心靈奉獻給丈夫，所謂沙迪，便是寡婦，寡婦在丈夫去世後悲不可抑，為了表達她的堅貞與愛，不願與丈夫分離，在丈夫火葬時，會投身於丈夫的火葬堆中，自焚而亡。」

　　阿嵐不屑地補充說：「印度早已明令禁止這種作法了，我的父母也嚴禁在我的王國進行這項儀式。」

　　我低聲喃喃說：「我明白了。」

　　我面向鳳凰，感覺阿嵐的嘴唇掃過我的耳朵。

　　「親愛的，我們絕不會棄妳於不顧。」

　　我搭住他堅硬如石的前臂，輕輕摁了一下，又用另一隻手握住季山的手腕，然後鼓起最大的勇氣對鳳凰說：「你到底要我怎麼做？」

　　鳳凰偏著頭打量我，答道：「你們說要找火繩，但只有夠格的人才能穿越我的山林找到火繩。我要求妳犧牲，以確認你們的資格。」

　　「我若獻上自己，會死嗎？」

　　「或許會，或許不會。沙迪的考驗，是要試煉她的心靈，而非肉體。如果妳的心靈純潔無瑕、真愛彌堅，血肉之軀便不會燃燒。妳的心若虛假欺瞞，肉身便無法通過火焰的試煉。」

　　我心跳加倍，臟腑翻轉，聽到季山在一旁抗議，說我們必能找到別的辦法，但我心裡已有了底，知道別無他途。我想起與卡當先生的談話，幾乎可聽到他在我心中低語。

　　「莫忌憚火焰，凱西小姐，只要有所準備，火焰也無法傷妳。」

　　但萬一我死了呢？

　　卡當先生的聲音再度出現。「輪迴就是老靈魂賜生新的靈魂，如同拿將滅的火焰，點燃另一根新燭。蠟燭雖有差別，但火苗卻承自已滅的蠟燭。」

　　可是我壓根不相信輪迴。周遭環境雖乾旱異常，但眼中的淚水還是不住地流到臉上，我突然想起與卡當先生的另一場對話。「若是妳的孩子困在失火的屋子裡呢？」

　　「我會衝進去救他。」

　　此時我明白該如何答覆鳳凰了，我抬頭輕聲說：「我願意奉獻自己。」

　　鳳凰高舉雙翅，發出淒厲的叫聲，季山求我不要莽撞，並朝著鳳凰射出飛輪，但飛輪只在鳳凰身邊繞了一圈，又回到季山手上。

　　身邊的阿嵐顫抖著拚命跟不死的鳳凰情商，他焦急地說：「我求你重新考慮，取我的性命好了，應該有前例可循吧。」

　　鳳凰答道：「你說的沒錯，自焚的未必一定是寡婦，不分年齡或男女，都有人因哀慟而獻出性命，但是你的心早已奉獻過了。」

　　「你是什麼意思？」我問。

　　睿智的鳳凰解釋說：「白虎曾選擇忘記所愛，以解救愛人。他的心靈純潔，愛情深篤。」

　　「那就取我的性命吧。」季山提議。

　　燃燒的火鳥思忖片刻後說：「不行，還輪不到你犧牲的時候，你放心吧，你也會面對試煉，但不是由我出面。年輕女孩，妳過來。」

　　我怯怯走前一步，應該算很勇敢了，但我停在季山面前。

　　他抱住我低聲說：「它只要敢傷妳，我就立刻要它鳥頭落地。」

　　「我會記得低頭避開。」我玩笑地說著，給他一個快吻。

　　身後傳來一聲嗚咽，阿嵐雙膝落地摟住我的腰，把臉貼在我腹上。

　　「拜託妳別這麼做，凱西，我求求妳。」阿嵐哀求道。

　　「我非去不可呀。」我撫著他的頭髮，親吻他的頭頂。

　　「我愛妳。」阿嵐喃喃說。

　　「我知道。」我簡單回答。

　　阿嵐萬分不捨地放開我，站起來，憤憤擦掉讓藍眼更顯瑩亮的淚水，毅然拾起武器。我轉身離開他，直接面對鳳凰。

　　「我準備好了。」

　　巨鳥展翅振翼，送來一股股熱流圍繞我轉旋，我使勁把顫動不已的手貼在身側，等待焚燃的燒痛。

　　鳳凰擺腿舞動，張開鳥喙引吭高歌，曲調優美清甜，曲終時說道：「現在他們也無法阻止妳了。」

　　「什麼？」我旋過身問。

　　阿嵐和季山被封在閃閃發光的玻璃箱中，兩人徒勞地揮著拳，以身體撞擊牆面，卻無法擊破透明的玻璃。我看得到、但聽不見他們。

　　「他們在裡面能呼吸嗎？」我問。

　　「這個鑽石籠可以透氣，他們不會受傷，更重要的是，他們無法干擾獻祭。現在我必須請妳拿下護身符。」

　　我立即撫住自己的喉頭。「為什麼？」

　　「火符會在這個國度保護妳，妳若繼續戴著，森林裡所有生物，包括那些樹木，都要一起承擔妳的痛苦。」

　　我立刻解開頸背上的扣環。「能答應我，把護身符留在這裡給阿嵐和季山嗎？他們會需要護身符。」

　　。「我對妳的護身符沒興趣，妳把它放到一旁，不會有人動它。」

　　我取下護身符及芳寧洛，以保護雙虎。火界的炙熱立即吞噬了我，汗水淌滿我的臉，我舔了舔驟然乾澀的嘴唇。

　　我故意不理阿嵐和季山，他們顯然覺得我的作法很不智，然而當我轉向鳳凰時，便知道自己做了正確的決定。

　　鳳凰再度唱起歌來，地層向後掀捲，將我和燃燒的火鳥隔開，雙方之間出現一道熾岩及碎石。

　　「如果妳能走過這道火徑，就可以通過我的山林。」

　　「萬一我做不到呢？」

　　「那麼妳的焦骨將長眠於這片山林裡。」

　　我乾澀地重重吞嚥，把穿著靴子的腳踏到白熱的炭火上。熱氣撲來，靴子開始冒煙。汗水從我的太陽穴流到脖子上，上唇也冒出了一排汗珠。我又踩出一步，接著又是一步，火徑雖然崎嶇多石，我卻走得如履薄冰。我驚恐地發現，靴底的橡膠已融成稠液了。

　　當我腳跟上的襪子觸到燙熱的岩石時，我失聲尖叫，我抬腳正打算跳開時，鳳凰警告說：「妳若離開這條火徑，就會沒命。」

　　我放下腳，小心翼翼地踮著腳尖又走了幾步，我掉著淚，跛足前進。

　　鳳凰冷眼旁觀，問道：「妳為何要封閉自己的心靈？」

　　我痛苦地喘著氣，「你是什麼意思？」

　　鳳凰沒回答，我踩下已經光裸的左腳，然後轉跳到右腳，上面僅存的一小片鞋子也化於無形。我痛苦尖喊，但打死不退，僅剩的襪子上緣燒了起來，我卯足神力將它一把扯下，望著自己變黑的雙腳，腳踝以上的皮膚燙紅著，起了嚴重的水泡。

　　不久，我只能感覺痛楚在小腿上下遊走，我知道腳部的末端神經已被燒死了。我堅決地又走了幾步。

　　鳳凰提出另一個問題：「妳為何不和心愛的男人在一起？」

　　我咬牙說：「我有啊，我愛季山。」

　　火焰在我腳邊跳躍，我的短褲也著火了，我把火拍熄，看到脛骨上的皮膚已被火燒黑皸裂。

　　鳳凰再度冷靜地問道：「妳為什麼不和心愛的男人在一起？」

　　我急喘道：「你是指阿嵐，對不對？」

　　鳳凰沉默不答。

　　我又向前一步，痛嚎起來。「阿嵐和我不……不適合。」我喘說，「他是高級的巧克力蛋糕，我只是根蘿蔔，他會讓我心碎，為別的女人離我而去。」

　　「妳撒謊，妳心裡很清楚他絕不會離開妳。」

　　火苗在我四周亂竄，我發出非人的哀曝。

　　火鳥不改從容地說：「妳封藏了自己的真心，說出實話，妳的痛苦就會減輕。」

　　「實話就是……他是超級英雄，而我……」

　　一團火球圍住我，我再度嘶喊，虛弱而激動地顫抖著。

　　「我答應過季山，我不能離開他！」

　　劈啪作響的火焰圍攏著我，我放聲尖叫，火鳥默默看著烈火稍退，我大吼說：「事實就是：我害怕孤獨！我怕他會死去！像卡當先生一樣！像我父母一樣！」

　　「死亡是妳恐懼的原因，但並不是妳排拒他的理由。」

　　我的頭髮也著火了，我全身上下都在燃燒，綁在髮上的紅絲帶被微風吹開，絲帶一端冒著火，落在我前面的火徑上，化為飛灰。我覺得臉上濕滴滴地，伸手一摸，焦黑的皮膚應聲剝落。

　　我已無力站直，雙手著地的跪倒懇求著說：「求求你，終止我的痛苦吧！」

　　「說出實話，痛苦就會終止。妳為何不和心愛的男人在一起？」

　　我掙扎吸氣，知道自己就快死了。我看著化成灰的手，哽咽著擠出最後一口氣，低聲說：「倘若他們都死了，我哪能獨享快樂。」

　　「妳終於說出實話了。」

　　疼痛瞬間消退，好似從來不曾發生，但我的身體已被燒得血肉模糊。只要不再疼痛，什麼都無所謂了，我會心滿意足地躺在火床上，沉入「死之長眠」中。

　　鳳凰繼續說道：「妳願意用什麼來換回妳的父母及卡當先生？」

　　「什麼都可以。」我用灼焦皸裂的嘴唇低聲說。

　　「妳願意犧牲那對年輕的兄弟嗎？」

　　我凝聚渙散的思緒，我願意犧牲阿嵐和季山，換回我的父母嗎？我想起家裡的小圖書室、和媽媽一起烤餅乾、在瀑布旁野餐。想起了中學畢業時，爸爸激動地跳起來拍手，擦掉眼鏡下的淚水，然而其他家長則無動於衷地坐著。我想到跟卡當先生一起開心地準備晚餐，想到他喋喋不休地聊著跑車、香料，我真的好想念他。

　　我思及阿嵐和季山，我愛他們，我能夠放棄季山的逗弄及阿嵐的笑容嗎？能放棄季山的熊抱和阿嵐的輕撫嗎？

　　我回答鳳凰說：「不，我不會拿他們的性命去換回我父母或卡當先生，但你盡可取走我的性命，」我咳嗽著，聲音有如碎葉，「……就看我的命值多少了。」

　　我抬手試探性地摸著焦秀的頭皮，垂下顫抖的手，勉強擠出一滴淚水。

　　「可憐的孩兒，」火鳥低聲說，「妳說得對，妳的命值不了多少，當然換不回逝去的三條性命。如果妳願意體驗愛，曾享受過幾年快樂日子，或許還有些價值，然而妳的一生如此可悲，真是可惜了。」

　　我想點頭同意，但已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鳳凰說得沒錯，我的確可悲，不僅虛擲生命，更因得失心過重，而不敢努力贏取。

　　「不過，我想有一天妳或許還能有些價值，至少那兩名年輕人挺在乎妳的。」一會兒後，鳳凰繼續說道：「我想我還是接受妳的奉獻吧，在我認為妳懂得珍惜生命之前，妳的命是屬於我的。來吧。」

　　我聽到沉沉的撲翅聲，鳳凰飛入空中，攪起一陣旋風繞住我焦黑的身體。鳳凰朝我落下，我再度聽到它唱起優美的曲子，接著感到身子被騰空抓起，飛入天空。我們在夜空中飛越燃燒的森林，我陷入沉睡，在柔軟的雲層中輕搖入夢。

　　我夢見從前的一個古國，羅克什在古老的圖書館中，正對卑微的管理員施以酷刑，逼問他關於緬甸驃國潘特佤‧毗濕奴皇后的事，皇后的兄弟曾贈她一張神鼓，皇后擊鼓時，附近的河水便會暴漲淹沒敵人；神鼓亦能在旱災時喚來雨水，於水災時退去澇洪。邪惡的法師笑著低聲說：「那張神鼓只是個障眼法罷了。」羅克什眼神炯亮，接著夢境一轉，移至闐黑的夜晚。

　　接下來我看到羅克什試著跟皇后的孫子交換護身符，但對方拒絕賣出，羅克什將他殺害後，彎身從死者指上取下一枚金戒，戴在自己手上。羅克什獰笑著將手伸到噴水池上，水從池中升起旋繞著，然後夢就結束了。

　　水，我心想，羅克什的護身符中，有一片能控制水。

　　醒時，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手上的粉紅皮膚，我的指甲竟然完好如初。我見不著鳳凰的影跡，便抬手觸摸自己的頭髮，結果發現頭髮濃密而滑順。我揉著臂上的肌膚，覺得皮膚柔若羽絨。我身上穿著金色長衣，腳下的靴子已換成了輕軟的涼鞋。

　　我坐起身，發現自己身處一座大鳥巢裡，旁邊有幾十個寶石般的鳥蛋。鳥巢棲踞在幾千英尺高，黑石山頂上一片險峻的岩架上，若無聖巾的繩索，我決計爬不下去。放眼所及，是巒峰層疊的火樹林。

　　我的肚子咕嚕嚕地叫起來，我猜若非錯過好幾天早餐，至少也遲了好幾個鐘頭吧。

　　附近一座山頭上，有道熔岩從嶙峋的峭壁上流下，從空而落，過程中溫度微降。發光的熔岩瀑沖入底下的火池，濺散的熔液噴向四周的岩石，在岩石的表面上，塗出一層黑色的表殼。池子周邊環繞著茂密的火樹林，火樹像吸吮新鮮泉水般地汲取滾燙的岩漿。

　　一個悅耳的聲音打破了寂靜，「就像新生兒一樣。」

　　我抬眼望向鳳凰，火鳥停棲在上方一片岩架上，用鳥喙整理身上的羽毛。

　　「什麼像新生兒一樣？」我問。

　　「妳的皮膚、頭髮和指甲。」

　　「是你治好我的嗎？」

　　「妳是自癒而成的。當妳吐露實言，妳的心就會治癒妳，因為妳有求生的意志。」鳳凰偏著翎羽豐厚的頭瞅著我說：「不知妳會不會虛擲這個禮物。」

　　「你是不是需要伴侶，所以才會想要一名寡妻？」

　　「寡妻只是一種忠誠及奉獻的象徵，我並不樂見妳焚燒，但我想讓妳知道，肉體並不重要，我要檢視的是妳的心火，妳的熱情。這種心之火永遠不退潮止息，且將燃燒照明永世。妳一進到森林裡，我就感應到妳的困惑，也知道該如何對症下藥。

　　「我賜給妳千載難逢的機會，讓妳滌除靈魂所背負的悲苦，但現在妳必須做出選擇：繼續承受原有的包袱，或選擇放下。我們鳳凰曾將這淨化之火送給世人，但人類遺忘了我們的能力，心靈也因此承受更多痛苦。」

　　「我覺得，有時悲苦可幫助我記住痛失的親人。」我告訴鳳凰。

　　「那是種錯誤的想法。」

　　我屈膝抱胸問：「你若遇到我的問題，會怎麼做？」

　　「妳究竟有什麼問題，小姑娘？」

　　「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啊。我該如何克服恐懼？開創自己的人生？該不該冒險去愛？既然人生難逃一死，努力生活又有什麼意義？」

　　鳳凰拍拍翅膀，然後收翅跳進鳥巢裡，來到我身邊。「妳對鳳凰的一生知道多少？」

　　「不多。我念過的神話，結果大都是謬誤的。」

　　「大部分的故事本來就是杜撰的，但細心的讀者總能淘選出一些真相。在等候妳那兩位小夥子時，想不想多聽聽我們鳳凰族的事？」

　　「他們會來這裡嗎？」

　　「當然了。我將他們從鑽石籠中放出來了，他們看到我帶著妳飛走，兩人遲早會找上我的老巢，不過他們以為妳已經死了。」

　　「他們若以為我死了，為何還要來追你？」

　　鳳凰爆出樂聲般的歡笑，「因為他們想宰掉我呀。我會讀心，看得出他們的心思。藍眼小子很後悔放妳走，鐵了心跟我一決生死，金眼小子只想親手把我勒斃。」

　　我拾起一顆松綠色的蛋，拿起身上的衣服輕輕擦亮。

　　「妳心中可有反悔？」鳳凰柔聲問。

　　「他們……他們有聽到我說的一切嗎？」

　　「沒有，他們只看見妳出了什麼事。」

　　我鬆了口大氣。

　　「假如他們知道的話，妳會比較輕鬆。」

　　我轉移話題說：「告訴我，當鳳凰是何種情形。」

　　華麗的大鳥在巢中挪動，用嘴喙輕敲一顆酒紅色鳥蛋，然後仔細傾聽。一會兒後，鳳凰開始說道：

　　「鳳凰將嘴喙浸入水中，便能淨化有毒的湖水或溪流。吹口熱氣，便能純淨大地，讓荒地變得富饒茂盛。」”

　　「那些你都做過嗎？」

　　「可惜沒有，但我透過祖先們的眼睛看到了。」

　　「你是怎麼辦到的？你擁有他們所有的記憶嗎？」

　　「新鳳凰誕生時，遠祖們的生命之火便會進入它的身體，鳳凰一出生，便擁有先祖的知識與能力。比如說，我能治療疾病、為那些瞥見我飛掠的人帶來好運，還有，我知道世間每一種語言，即使是那些已被時間汰逝的語彙。我只要拍動一下翅膀，便能夷平一座山岳。我可以藉由歌聲讓人類萬獸沉睡，能將活物變成石頭或塵土，但我從來找不到理由那麼做。以往有些較自私的鳳凰，曾將湖水洩光，大啖湖中的鮮魚，還擄走大象食用，但這已算是我輩之徒所造過最大的罪孽了。」

　　「大象要怎麼吃？」

　　「跟其他猛禽的吃法一樣，若是活獸，我們會將它攫至高處，然後將它摔下。」

　　「我的媽呀！」

　　「是的。在我腦海裡，見過世界三毀三興，每隻鳳凰都擁有歷代承襲的知識，我們會守護它，並將智慧授予那些證實了自身價值的人類。」

　　「卡當先生一定很樂意與你一談。」

　　鳳凰搖搖頭，豎起羽冠，然後鬆垂下來。

　　我追問道：「所以你們真是從火焰中誕生的嗎？聽說鳳凰壽長千年，死後尚能重生。」

　　「一千年！」鳥兒嗤道，「若是真的，我必能在千年中成就許許多多功業。」

　　「那……你能活多久？」

　　「用人類的日子計數，我的壽長連一天都不到。」

　　「什麼？」

　　鳳凰用炯亮的眼神望著我，「我只能活至今日結束，破曉時，新的鳳凰將崛起誕生。但以前不是這樣的。」

　　「那你如何能完成那麼多事蹟？怎能學會所有語言？擁有這麼多的智慧？」

　　「我並沒有，是我的祖先完成的。古時的鳳凰幾乎長壽不死，因為當時的人類相信我們，需要我們，鳳凰是人類的靈思，對未來的祈願，鳳凰代表了更新、重生、真理、忠誠與貞潔。人們要求我們為婚姻賜福，因為我們帶來好運，我們協助攜手共度的年輕夫妻，尋求和睦與圓滿。

　　「後來世界漸漸變了，人類不僅遺忘了鳳凰，更忘記了我們代表的意義。我們不再被需要，所以便消失了。如今我們守護火樹林，呵護世界之心的火焰，因為那是心靈所在之處。妳曾問我，要如何克服恐懼，創造自己的人生，當死亡隨時會降臨時，要如何冒險去愛一個人。

　　「當長日將盡，當我注視死亡的雙眼時，我會告訴妳，愛是宇宙間唯一值得不計一切、冒險爭取的東西。生命的目的在於增長智慧，跟隨心中的真理。若是做到了，便能得到幸福快樂，若是將生命浪擲在懊悔自己的選擇或怨天尤人上，那麼妳的雙親和卡當先生，便死得毫無價值了。千萬別忘了，把每一天當成最後一日來過。」

　　「我不會忘的。」

　　鳳凰站起來，將翅膀整片伸展開來輕輕拍動，然後昂首柔聲歌唱。一道彗星緩緩劃過夜空，鳳凰的聲音在我體中震顫，它喊道：「我叫日落，是黃昏的鳳凰，接納我的犧牲吧，讓歷代的智慧守護者、人類的監護者、所有的心之火，能再次重生！」

　　鳳凰說罷，以雙翅裹住身軀，垂首埋入胸間，爆成一團火球，頃刻間燃盡自己的軀體。我遮住雙眼，聽見鳳凰的勝利之歌在烈焰中迴盪。彗星射向我們的山區，一道白光自燃燒的鳳凰中升起，射入火鳥腳邊的酒紅色蛋中，紅蛋放光片刻，接著便被鳳凰燙熱焦黑的焚灰覆住了。

　　流星穿越山巔，消失了蹤影。啪的一聲，火樹林熄滅了，我又墜入一片闃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