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重聚

　　我們馬不停蹄地默默疾馳了數個小時，十二月的刺骨寒風拍打我的頭髮，我扭身貼近阿嵐，他一邊保持行速，一邊設法脫下身上的皮夾克遞給我。我感激地穿上衣服，緊擁住阿嵐表示謝意。

　　我完全不知身在何處，但根據路標，應該不在印度境內。兩兄弟終於在清晨，離日出大概還有一兩個鐘頭時，靠邊停車了。我疲累地爬下摩托車，阿嵐和季山把車子藏到樹叢裡。我們終於……終於可以好好地團聚了。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妳了。」季山抱住我，揉著我的背，溫柔地說。「妳還好嗎？羅克什有沒有傷害妳？」

　　我搖搖頭。「只有一點點，我被他弄出一點瘀傷，還被他親了幾次，但他基本上沒動我，我從沒看過他的刑求室。」

　　重回季山的懷抱真好，感覺好安全。長久以來，我首度全然放下戒心。我又和虎兒們在一起，回到屬於我的地方了。

　　「很好。」季山嘀咕著抱住我，似乎永遠不想放開。

　　等他終於鬆手後，阿嵐走過來，眼神諱莫如深。雖然不發一語，但我確信他正在揣摩我的心思。阿嵐躊躇地輕撫我的臉，淚水漸漸盈滿我的眼眶，我還來不及說些什麼，便被他拉入懷中了。我停泊在安全的港灣裡，感受兩人之間無可名狀的牽繫，以及他健碩的身體傳來的體溫。我終於徹底放鬆，所有的驚懼頃刻間潰堤而出。

　　季山見狀，垂下眼，忙著搭帳篷，任由我靜靜地在阿嵐的臂窩裡哭泣。我緊揪住阿嵐的襯衣，哭到渾身抽搐；他柔語安慰，撫摸著我的頭髮。後來我陡然發現，他將我抱起，帶到營帳裡。

　　阿嵐將我抱在胸口輕輕搖晃著，季山幫我泡了熱茶，我驚魂未定地搖頭表示不想喝，阿嵐卻十分堅持。等喝完茶後，阿嵐對季山低聲說了幾句，季山旋即化為黑虎臥到墊子上。我在他身邊躺下，摸著黑虎的絨毛，我知道他們因為魔咒的關係，每天仍有六個小時是老虎之身。

　　「試著睡一下吧，親愛的。」阿嵐用手輕貼住我的臉，然後變成白虎，躺到我身側。

　　有段時間，只聽見我的呼吸聲，以及阿嵐呼嚕嚕、令人安心的沉鳴。我抓著阿嵐柔軟的頸毛，精疲力竭地慢慢遁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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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睡了很久，只有在虎兒走動時才稍稍醒轉，他們已極力不驚擾到我。兩人以印語細細交談，如樂的語聲使我放鬆，重新沉回夢鄉。

　　等我起床時，已日上三竿。夜間雖然寒冷，但此時溫度約有攝氏十度，在奧瑞岡已像是初夏了。我坐起身，皺著臉把塌亂的頭髮從臉上撥開。

　　季山低頭探入帳內，咧嘴笑說：「我就說嘛，好像聽到妳起床了。」

　　「我們出發前有時間讓我擦個澡嗎？」

　　「如果妳邀我共浴，我一定擠出時間。」

　　我嘆口氣，伸伸懶腰，撇嘴笑說：「還挺想念你這張嘴的。對了，我們究竟在哪裡？」

　　「烏茲別克。」

　　「還是不懂……」

　　「在中亞，離家大約一千英里。」

　　「哇，騎摩托車跑那麼遠啊？」我頓了一會兒，然後問道：「季山？你覺得……他死了嗎？」

　　「不知道，畢竟羅克什活了那麼久。」

　　「我希望他死了。」

　　季山若有所思地端詳我，「我也希望如此，凱西。」

　　我執起他的手，雖然我的心仍為阿嵐悸動，但我已選擇了季山。圓枕、方枕，都是枕頭。我想起斐特說的話。

　　「季山，謝謝你來救我。」

　　他的金眼光芒閃爍。「隨時待命，小美人。」

　　季山離開去收拾。我要聖巾織條浴簾，並叫珠鍊在離帳篷不遠的平石上，造出淋浴設備。我伸手試水，那感覺竟像溫暖的熱帶雨水。我搓淨臉妝和身上的香水，像是洗掉一層厚厚的假皮，把那名原本要當羅克什新娘的女孩搓掉。

　　神清氣爽地恢復原貌後，便該準備回家了。季山邀我與他共乘，我瞄著阿嵐，他卻不肯看我。我咬著唇，抬腿跨到季山的摩托車上。

　　我們全速疾馳，想盡快遠離羅克什。只有在加油或因為我的需要，兄弟倆才會停車。

　　到了某個休息站，季山負責去加油，我和阿嵐到店裡買了把梳子和防曬乳。我開始整理打結的頭髮時，阿嵐堅持替我在手臂、鼻子和臉上塗抹防曬乳。

　　「妳還好嗎？」他悄聲問。

　　「我會活下去的。」

　　「這點我毫不懷疑。」他搽完一條胳臂，又去搽另一條。「羅克什逼妳嫁給他？」

　　「其實那是我的主意，我想……盡量拖延時間。」

　　阿嵐身子一僵，抓住我的手臂，看了我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問道：「他……有傷害妳嗎？」

　　我按著他的手說：「沒有，不是你想的那樣。」

　　阿嵐點點頭，用手捧起我的臉。「妳若需要談談，我永遠都在這兒。」

　　「我知道。還有，阿嵐，關於那個吻，我很抱歉，我無意傷害你。」

　　「我明白妳為何那麼做，其實無法救出被囚的妳，更令我心痛。」

　　「謝謝你救了我。」

　　他嘆口氣，「親愛的，不論妳在何方，我都一定會去找妳，妳無需謝我。」

　　「無論如何，還是要謝謝你。」

　　阿嵐親吻我的額頭，「最近我有跟妳說過，妳是個非常頑固的女人嗎？」

　　「最近沒有。」我笑答道，很享受這種熟悉的抬槓方式，覺得通體舒暖。「我們回家吧，我等不及要見卡當先生了，我有好多事想和他說。」

　　阿嵐握住我的手將我拉近，突然面色一凜。「凱西，我們……我們還沒找到他。羅克什的海盜突襲我們時，卡當替妮莉曼擋去射來的魚叉，兩人自此便失蹤了，連追蹤器也找不到他們的位置，兩人的訊號都消失不見了。我們看得到妳的訊號，卻找不到他們的。」

　　「什麼？不可能。我們快出發吧，非找到他們不可。」卡當先生和妮莉曼下落不明，令我憂心如焚。得等到大夥都團圓後，一切才算圓滿。

　　阿嵐伸手問道：「願意讓我載妳嗎？」

　　他的問題懸在空中，我望向季山，他剛幫車子打好氣，正開心地對著我揮手。

　　我心想，季山是我的男友，理應與他共騎。

　　「拜託妳，」阿嵐又低聲說道，「我需要感受到妳在身邊。」

　　我垂眼拉起他的手，原本的決心瞬間崩潰。「好吧。」我跨到他的後座，摟住他的腰。

　　阿嵐把車繞到季山旁邊，告訴他說：「這段路由我載她。」

　　我很快補了一句：「如果你同意的話，季山。」

　　季山很有風度地聳聳肩，警告說：「阿嵐騎車像老頭子似的，不過我沒差啦。」

　　為了表示感謝，我輕輕吻了他一下。

　　季山咧嘴笑道：「這樣也許更好，騎在老爺爺後面，就可以好好欣賞風景了。」

　　阿嵐嘀咕了幾句印語，季山只是哈哈一笑，懶得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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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季山出去尋找紮營的地點，回來時異常興奮。我跟著他攀上一座滿佈岩石的山丘，來到一處石頭堆成的中空石圈，底下是壓實的黏土。

　　季山提議說：「把這裡加滿水，就變成專屬的溫泉池了！」

　　我揚聲大笑，撫摸著項上的珠鍊，凹坑中立即注滿了冒著水泡的礦物泉，季山用火能加熱，冷冽的空氣登時騰滿團團蒸氣。

　　「好好泡個澡吧，凱西。對了，妳若需要把水加熱，我隨傳隨到。」

　　泡完後，輪到阿嵐和季山洗澡。季山一把扯下衣服說：「先進去的人，明天可以載凱西一整天。」阿嵐脫衣的速度亦迅如子彈，季山跟在他後面高聲嚷嚷。

　　只剩下一天的行程了，我們逐漸恢復往日的作息，至少盡可能在目前的情況下，回歸正常。兄弟倆都很照顧我，像對待珍貴的陶瓷般呵護著我。

　　當晚月色皎亮，季山笑吟吟地低頭輕吻我一會兒，抽身時，眼神閃了一下。

　　我拉著他的手。「怎麼了嗎？」我溫柔地鼓勵他。

　　「我若做出什麼讓妳想起羅克什，或傷害妳的事，妳會告訴我嗎？」

　　「你會擔心這件事，就表示你絕不會和他一樣。別怕碰觸我，我並沒有那麼脆弱。」

　　季山點點頭，親吻我的手指，取下胸口的護身符。「妳真聰明，想到叫芳寧洛將護身符帶來給我，但現在該由妳來戴了。」

　　他手忙腳亂地摸著鏈子，把護身符掛到我的脖子上。我撫摸著平滑的石片。

　　「原來你是用護身符發射火球？」

　　「是的，這塊護身符是很強大的武器。」

　　「很好奇你是怎麼辦到的，我從來就做不到。」

　　「妳若努力試試看，或許能夠成功。這個護身符似乎能造出任何形態的火焰。」

　　我回想起羅克什使用符片的方式，猛然站起身，拉起季山的手。

　　「我們要去哪兒？」他問。

　　「我想去轟炸點什麼。」

　　季山大笑，「妳真是個與我氣味相投的女生。我們走。」

　　我們找到一塊巨岩，我射出極大的能量，巨石應聲崩解。我不可置信地看著雙手，我之前如此依賴著雷心掌，現在曉得那能力得自於護身符後，真是鬆口大氣，因為我可以隨時取用。

　　季山和我又演練了半個鐘頭，他教我如何發出光球，控制在敵人眼前爆開，讓對方暫時失明；也教我如何彈指生火。然後我們還找了隻在路上被撞死的動物，練習用光束燒灼。我不太想做這種事，但我深知，萬一羅克什還活著，且一路追了上來，或為了實現杜爾迦的第四個預言，而必須面對另一頭怪物時，我都得學會使用這項技巧。

　　我們回到營地時，阿嵐很不開心，對季山吼說，也不先跟他打個招呼，就帶我離開那麼久。「我們不知道羅克什的生死，得時時看住她，我不想再冒任何失去她的風險。」阿嵐肅然說道，然後轉身離開。

　　阿嵐怒氣沖沖地離開後，季山嘆了口氣，拉起我的手。「他說得對，事關妳的安危，我們得隨時保持警戒。」

　　我挨過去將頭倚到他的肩上，「我會注意，無論到哪，一定確保你們其中有一人就在附近。」

　　他摟住我，「阿嵐其實不該發那麼大的脾氣，他贏了賭局，明天可以載妳一整天。」

　　我逗他說：「你不是說過要不擇手段求勝嗎？」

　　季山哀怨地說：「顯然他把我的意見聽進去了，他把我的臉撞向一塊大石頭，害我鼻梁都斷了。」

　　「什麼？」我驚喘道，季山朗聲大笑。「撞斷鼻子可不是什麼好笑的事吧？」我說。

　　「但我覺得很好笑。阿嵐這輩子沒耍過詐，他一定是狗急跳牆了才會如此。」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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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我夢見卡當先生，他站在電影銀幕前，研究各種戰爭場景，但畫面轉換飛快，我根本看不出半點端倪。我伸手碰觸他的臂膀，他轉過頭來對我微笑。但他的眼神變得不太一樣，似乎蒼老了許多，且略帶哀傷。

　　「怎麼了嗎？」我問他，「出了什麼問題嗎？」

　　卡當先生拍拍我的肩，「沒事，凱西小姐，我只是有點累了。」

　　「你在哪裡？我們到處都找不到你。」

　　「我比妳想像的更靠近你們，放寬心，回去睡覺吧。」

　　「但我正在睡啊，這只是一場夢。」

　　卡當先生頓了一下。「當然。反正就閉上眼，專注呼吸，因為接下來的事，將需要妳全力以赴，但此刻先休息吧。」

　　卡當先生的聲音開始褪去，黑暗緩緩籠住我，我想點頭回應，卻力有未逮。他的身影漸淡漸遠，我感到輕柔的碰觸、安慰與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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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早晨，阿嵐和季山都因為我的夢而雀躍不已，他們相信那是個夢兆，是護身符讓我們和卡當先生重新聯繫上了。

　　我們終於回到位於印度叢林裡的豪宅卵石車道。我雙眼盈淚，三人一起踏入屋中，我吸著溫暖的空氣，浸淫在羅札朗家族的氛圍裡。

　　季山和阿嵐陪在我的兩側，我跨門而入，宣布道：「我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