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斐特
白虎之咒3:勇闖五洋巨龍 by 柯琳.霍克
2019-11-11 17:56
翌晨,我們決定早點出發,氣溫在夜裡降了下來,涼爽的叢林綠蔭蔥蘢。我深深吸氣,伸展四肢,聞著乳香樹的芳甜。早飯後,季山跑進叢林裡換上聖巾做的新衣。
阿嵐以長枝撥攪火堆裡冷卻的黑灰,我遠遠站著,以免干擾他。這種「純朋友」的新局面很詭異,我真的不太知道如何與他應對。阿嵐就在我面前,我希望他能跟我熟知的阿嵐一樣。他在許多方面確實是阿嵐,然而遺失大段人生的人,又怎能算是同一個人呢?
他依舊迷人、溫柔、可愛,喜歡的事物全都沒變,只是較缺乏自信罷了。季山向來是跟隨阿嵐領導的老二,如今卻角色互異,季山自信十足,很清楚自己的方向,阿嵐則被拋在後頭,彷彿不再屬於這個時空。
他不再確信自己,不知如何順應世界。阿嵐的失去歸屬感令我十分憂懼,他無心寫詩,鮮少彈奏吉他,唯有在卡當先生跟我的鼓勵下,才會讀點文學作品,原有的自信與篤定已蕩然無存。
而且阿嵐凡事都無所謂,樂於遵循季山的意思與決定。探訪斐特只是另一樁活動,而非尋求恢復記憶或破解魔咒的方式。阿嵐並不排斥拜訪斐特,卻也不特別熱中。孰料遺忘我,會造成他那麼巨大的改變,我實在很擔心阿嵐。
我蹲到他對面笑說:「你不去換衣服嗎?我們還得走一整天路。」
阿嵐將長枝拋入灰燼裡,抬眼看著我,「不換了。」
「好吧,不過光著腳走路,一陣子後就會不舒服了,叢林裡到處是尖石和荊棘。」
他走到背包邊,拿出防曬膏交給我。「把臉和手臂塗一塗,妳都曬紅了。」
我聽話地開始把防曬膏塗到臂上,沒想到他竟然說:「我看我今天就當老虎吧。」
「什麼?你幹嘛那樣做?對哦,這樣腳也許會比較舒服,我不怪你,我若能選擇,大概也會想當老虎。」
「不是因為要走長途的關係。」
「不是嗎?那是為什麼?」
這時季山自叢林裡冒出來了,阿嵐趨近一步,似乎想說什麼,但頭髮後梳的季山引開了我的注意。
「不公平!你洗過澡了?」我嫉妒地說。
「那邊有條很棒的小溪,別擔心,等到了斐特家,妳就可以舒舒服服的泡個澡了。」
我將防曬膏塗到鼻子上,「好吧。」想到這點,不笑也難。「我準備好了,請帶路。」
我轉頭看阿嵐,他已變成白虎,坐在那兒望著我們兩個。季山挑起眉毛,抿緊下巴望著他老哥。
「怎麼了嗎?」我問季山。
他看看我,笑著伸出手說:「沒事。」
我拉起他的手,舉步上路,兩人才走了一兩分鐘,我便感覺阿嵐毛茸茸的身軀擦著我的另一隻手。阿嵐也許覺得當老虎更自在吧,就像季山當年一樣。我擔憂地咬著唇,揉揉阿嵐的頸項,然後將愁緒拋到腦後,跟季山聊著乳香樹的事。
❦
大夥走了一整個上午,然後歇腳吃飯,在炎熱的午後小睡,再走兩個小時,最後終於抵達斐特家的空地上。老僧正在戶外照顧花園,他趴在地上拔雜草,一邊悉心照顧植物,一邊跟它們說話。
我還來不及出聲寒暄,便聽見斐特揚聲高喊:「哈囉,凱西兒,好高興見到你們!」
季山跨過斐特的石牆,然後將我抱過去,輕輕放到石牆一側。阿嵐一躍而過,跳到我們身旁。
我衝向花園說:「哈囉,斐特!我也好高興見到你!」
蹲在生菜後的斐特看著我,開心地笑道:「唉呀!我的小花變得又勇敢又強壯啦!」
他站起來拍掉手上的土抱住我,一小團細塵飄入空中,斐特拉扯身上的袍子將土抖掉,一片片肥沃的土屑便從他剛才跪地的前襟上掉下來。
斐特與我等高,但因年邁佝僂,看起來較矮,我可以清楚看到他亂糟糟的灰髮底下,有片童亮的禿塊。斐特看著季山的登山鞋,然後用精明的眼神緩緩打量季山魁梧的身材,最後才停在他臉上。
「陪妳來的男人很高大啊。」斐特貼到季山面前,用手搭著他的肩膀,揚頭盯住季山的黃金眼。
季山耐著性子任斐特打量。
「啊,我明白了,眼眸深邃,色澤豐潤,兒孫滿堂哪。」
斐特轉身拾起園藝工具,我則一臉訝異地看著季山,悄聲問:「兒孫滿堂?」
季山羞紅了脖子,不安地扭動,我用手肘頂他,低聲問:「喂,你想他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凱兒,我才第一次見到他,說不定他瘋了。」季山緊張地說,好像想隱瞞什麼。我逼問道:「怎樣?究竟怎麼了?等等,你該不會已經升格當父親了吧?難道你跟葉蘇拜──」
「沒有啦!」
「呃,我從沒見過你這麼驚惶失措,你一定有事瞞著我,沒關係,我跟黃鼠狼一樣聰明,遲早會套出你的話。」
他貼到我耳邊低聲說:「我都拿黃鼠狼當早餐。」
我也低聲反駁:「我很狡猾的,你抓不到我。」
他咕噥回應。
斐特喃喃自語道:「瘋子瘋子,儍過老子。」然後歡天喜地的哼著歌,鑽入小屋內。
「來喲,凱西兒,」斐特大聲說:「來說話喲。」
阿嵐變成人形,搭住我的臂膀,隨即又退開幾步。「斐特沒瘋,」他告訴季山,然後轉頭對我笑說:「寧做聰明的愚夫,不做愚蠢的才子。」
我笑著用非洲諺語回應他的莎翁名句:「愚人辭多,吉人訥言敏行。」
阿嵐深深一鞠躬說:「走了嗎?」
季山嘀咕著將阿嵐推到一旁:「女士優先。妳先請,凱兒。」
季山輕推著我的背進屋,手再也不離我的腰際,似乎想證明什麼。我轉頭看見笑容自若的阿嵐跟著我們進來,然後坐到床上。
斐特在廚房裡忙著幫我們做飯,我請他別麻煩,他卻非常堅持,不久桌上便出現一大盤濃郁的炒菜和碎茄子了。季山先幫我盛了一盤,然後再幫自己打菜。
我把盤子遞給阿嵐,他笑著收下並對我擠擠眼。我走回桌邊時,腳底絆了一下,覺得他在盯我。阿嵐坐到床上,肆無忌憚地一邊吃一邊看著我。
季山憤憤地瞪過阿嵐後,又為我盛了一盤菜。我謝過他和斐特,斐特表示不用客氣。
「斐特知道妳要來,凱西兒。」他摸摸鼻子眨眼道:「小鳥到斐特耳邊報信,說雙虎就快到了。」
我大笑說:「你怎會知道就是這兩頭老虎?」
「小鳥全看到了,它們知道很多事,小鳥說兩隻老虎吵架,只有一個女生。」他開懷高笑,然後拍拍我的臉。「漂亮花兒人人愛,以前是小花苞,現在花兒半開,接下來就要盛放了,讓花兒的生命達成圓滿。」
我拍拍他枯瘦的手說:「斐特,你會介意讓我在餐後洗個澡嗎?我覺得渾身髒黏,好疲累哦。」
「好啊好啊,斐特跟雙虎談一談。」
❦
碗盤清洗完後,我看到斐特對季山揮著指頭,肅然地指著門口,阿嵐對我回眸一笑,然後兩兄弟便跟著斐特走到外頭,靜靜地關上門。聽到斐特指揮他們幫忙拔草,令我覺得好笑。
季山已用斐特的廚房幫浦打了幾十桶水,好讓我泡上滿缸的水。我褪掉髒衣,滑入浴缸中,同時請聖巾幫忙製作新衣。我用斐特手製的丁香肥皂搓洗頭髮及身體,耳朵一邊聽著他訓斥兩兄弟。
斐特對他們好凶,像在嚴厲地訓誡兩人。斐特生氣地說:「花兒易碎,務必小心照顧!細嫩的花瓣很容易就受傷了,一下照顧一下又丟著不管,花園裡豈能亂來!粗手粗腳地,為花兒大打出手,毀了花兒。把莖剪斷,花兒就會死掉,得悉心澆灌,花兒才會生得美。愛是照顧,不是摘採。揠苗助長只會白費力氣,全盤皆輸。切記啊。」
我不再多聽,兀自享受著泡澡,覺得芳香的清水更勝乳浴。接著我想起季山說的牛奶浴,不禁羞紅了臉。
斐特的聲音再次穿牆而過。為了他的花,他真的把兩兄弟罵慘了。奇怪,我怎麼沒注意到有花,我想了一下,又沉進浴缸裡。
等洗透後,我要聖巾做兩條軟毛巾,一條包住濕髮,另一條裹住身體,然後踏到浴缸外的竹蓆上,套上舒服的薄棉睡衣。只見T恤上寫著:
我❤老虎
衣襬上裝飾著打盹的黑白虎紋,我皺起眉頭。
我不記得有要求聖巾做老虎睡衣呀?八成是潛意識在作祟。我要聖巾把圖紋消掉,布塊一閃,黑白雙虎的織線便換成與上衣相搭的淡藍色了。我又做了藍色的喀什米爾襪套到腳上,然後發出幸福的嘆息。
三位男士進屋時,我已坐在床上,抱著抱枕看書了,濕長的頭髮結成辮子垂在背後。天已黑,我點上燈,要黃金果備妥點心。阿嵐和季山與我眼神短接,無奈地對著我微笑,然後走向桌邊。兩人一臉沮喪,像被親爺爺怒斥了一個小時。我留在床上,免得阿嵐不舒服。裴特最後匆匆進來,把草帽掛到鉤子上。
「啊,凱西兒,妳洗好啦?精神好些了嗎?」
「好多了,覺得精神百倍,謝謝你,我幫你準備了香格里拉的點心。」
斐特走到桌邊坐到兄弟倆身旁,我準備了一堆香格里拉的茶點:蜂蜜櫻花茶、奶油桃塔、肉桂糖餅、起司餅夾蘑菇橡果奶油、香莓薄餅加酸乳、仙女甜餅與藍莓醬。
斐特興奮地搓著手,把季山的手拍開,讓他拿不成桃子塔。老僧裝了一大盤,眉開眼笑地吃著美味小點,衝我直笑,露出疏落可愛的牙齒。
「啊,斐特很久沒去香格里拉了,那邊的食物棒極啦。」
季山問:「要不要吃一點,凱兒?要就趁早講。」
「不用了,謝謝,我晚餐吃很飽。你去過香格里拉嗎,斐特?」
「是的,很多年前,那時頭髮還很多。」他笑說。
我並不訝異,我闔上書往床前挪。「斐特,你想跟我們談談嗎?你能不能幫阿嵐?」
阿嵐瞪著明亮的藍眼,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季山則慢慢撕著薄餅。斐特拍掉手上的糖粉。
「這事斐特想很久了,也許能治,也許不能,明天觀察老虎的眼睛再說吧。」
「觀察他的眼睛?幹嘛那麼做?」
「眼睛是玻璃,不是鏡子,眼裡的東西很複雜,表象並不重要。」他抓起頭上的細髮,對我笑說:「頭髮根本不重要,牙齒和舌頭裡也沒東西,語言不重要,只有眼睛會說話。」
我眨眨眼,「你是不是想說,眼睛是靈魂之窗?」
斐特開懷大笑,「啊!非常好,凱西兒,聰明的女孩!」
他拍著桌子指向兩位男生,「告訴你們,小夥子,我們家凱西兒非常聰敏。」
看到阿嵐和季山像挨罵的小學生般點頭如搗蒜,我都快噴飯了。
「好吧,所以你想明天再檢查他。」我接著說:「我們幫你把杜爾迦的武器帶來了,你希望看看對吧?」
斐特起身推開椅子揮手說:「不,不用,明天再看武器,今晚要看禮物,給美麗女神的聖禮。」
「噢!你要聖物呀,好的。」我在背包裡翻找,「真捨不得送走,它們好方便,有了黃金果,在叢林走幾個星期也不必揹那麼多東西,而且不用老是吃活力餐條。不過就技術層面而言,聖禮並不屬於我們,而是給杜爾迦的。」
我從背包裡拿出黃金果和聖巾,小心地放到桌上。看到阿嵐難過地在椅子上蠕動,我立即又退開。
斐特捧起在搖曳燭光中閃閃發亮的黃金果。
「好棒的禮物,Ama sunahara。」
他撫著果皮,喃喃對應聲發亮的果子低語。接著斐特轉向聖巾,伸手輕觸著彩虹般的布巾說:「Dupatta pavitra。」
聖巾邊緣的絲線開始向斐特的手心伸去,在他指間纏繞,狀似在織布機上織纏,斐特彎身輕哄,布片上的色彩隨即越旋越快,噼啪地發出亮光,直到最後像顆小星星般地炸開,整片化為純白。
斐特像對待黃金果般地朝聖巾喃喃說話,他彈著舌,看聖巾自手上緩緩褪落,癱成布巾。橘、黃、紅的色塊如清海中閃燦的魚身般,從白色布面裡彈出,越跳越快,直到全面蓋過白色,回復成聖巾平時的金橘色為止。斐特緩緩撫著聖巾時,巾子似乎歡喜地發出顫吟。
「啊,斐特好想念這些聖禮。非常非常好,凱西兒,聖禮對你們一樣有幫助。送兩樣,取兩樣。」
斐特拿起黃金果放到阿嵐手上,然後將聖巾遞給季山,聖巾當即轉成綠與黑。斐特看著聖巾,然後意有所指地盯著滿面通紅的季山,把巾子摺起來放到前面桌上。
老僧大聲清著喉嚨,「這是斐特第二次受託幫助你們,讓你們更平順。」
「你是說,你要我們繼續使用聖禮嗎?」我問。
「是的,現在斐特要給你們新的東西。」
他取來幾種草藥和液罐,將幾匙磨碎的草藥放入杯裡,再從不同的罐子裡倒出幾滴汁液,然後加入熱水慢慢攪動,再撒些白色顆粒。我看不清斐特在做什麼,卻十分好奇。
「斐特?那是糖嗎?」
他對我露齒笑道。
「甜甜的糖,藥苦,糖會甜。」
斐特笑著攪藥,開始不斷地哼唱「藥苦口,糖甜甜」。等終於滿意後,斐特把杯子遞給季山,季山愣愣地將杯子轉給阿嵐。
斐特嘖聲說:「不對不對,黑虎,是給你的。」
「給我的?我不需要吃藥,有問題的人是阿嵐。」
「斐特知道所有問題,這藥飲是給你的。」
季山拿起杯子聞一聞,皺著臉問:「喝了對我有什麼用?」
「無用卻萬靈。」斐特哈哈笑說:「它能賜給你世上最想要的,你雖困乏,卻獨獨不缺最想要的。」
阿嵐瞅著斐特,我也努力想釐清他話中的含義。
季山拿起杯子猶豫地問:「非喝不可嗎?」
斐特揮揮手,聳肩說:「你自己選擇,喝不喝,吃不吃,愛不愛,都隨你。」他豎起一根手指,「不過你的選擇會影響很多人。」
季山望著杯中流盪的藥汁,再看看我。他眼神凜斂,舉杯一飲而盡。
斐特開心地點點頭:「那是第一項禮物,另一項現在給你。」
「剛才那就是禮物嗎?」我問。
「是的,二對二。」
「可是你把黃金果和聖巾還給我們了,還要給我們兩樣禮物?」
斐特點點頭。
「剛才給季山的飮料是什麼禮物?」阿嵐問。
斐特靠回椅子,一臉古怪地說:「索琢。」
季山開始大聲咳起來,阿嵐整個人一僵。
「什麼是索瑪?」我問。
「索瑪是一種印度美食,是諸神的飲料,對現代人而言,索瑪也是一種迷幻藥。」
「噢。」
斐特咕噥說:「我的索瑪才不是迷幻藥。」
「意思是他會變成神嗎?」我問斐特。
兩兄弟緊盯著他。
斐特聳聳肩說:「斐特又非全知,僅知道一部分而已。現在換另一份禮物了。」
他從架上挑了一個裝著透明粉紅黏膏的瓶子。
「你,白虎,坐這裡。」
斐特要阿嵐坐到屋子中間,頭往後仰。接著他挖了滿手的粉紅黏糊塗到阿嵐髮上,阿嵐立即站起來。
「不行!不行!斐特還沒弄完,坐好,虎兒!」
阿嵐坐下來,斐特哼著小曲,又挖了一大把,用黏糊將阿嵐的頭髮往後撥梳,不久阿嵐頭上便塗滿黏膏了。接著斐特像個詭異髮型師,開始將糊膏揉到阿嵐頭皮上。季山靠在椅上,好笑地看著,阿嵐似乎很急躁,我忍不住大笑,讓他更加生氣。
「這有什麼效用?」阿嵐戰戰兢兢地問。
斐特不理他,像猴子捫蝨似地撥著阿嵐的頭髮,阿嵐每吋頭皮上都沾著一坨粉紅糊膏,最後斐特終於宣告完工。
「現在該睡覺了。」
「你要我頂著這顆頭睡覺?」
「是的,睡一整夜,早上再看看會怎樣。」
「天啊。」
季山很不給面子地大笑,斐特跑去水槽邊洗手。阿嵐鬱卒地看著我,像渾身塗滿濕肥皂的狗兒,坐在浴缸中,哀怨地看著叫他洗澡的主人。我強抑住笑聲,叫聖巾弄條毛巾。阿嵐疊著手坐在那兒,俊臉上寫滿怒容。我拿著毛巾走向他,一大坨糊膏從他鼻尖滑到臉上。
「我來幫你,我會盡量不碰到你。」
他點點頭,結果另一坨黏膠又開始從脖子上滑下來。我拿梳子幫他將覆在臉上的黑髮全數梳開,把多的黏膠抹到毛巾上。梳完後,我又要了條毛巾打濕,幫他擦淨頸背及耳朵,然後擦臉,先從髮線開始,再移到鼻子和臉頰。
我的動作輕柔卻一絲不苟,當我在幫他擦臉時,不自覺地用拇指輕撫他的皮膚,心中的柔情被觸動冉冉而升。我手上一顫,整個人僵住了。房裡變得好安靜,僅聽得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與心跳。
阿嵐握住我的手腕,我望著他,融化在他溫柔的笑顏裡,直至他輕聲對我表示:「謝謝。」
我猛然抽開毛巾,阿嵐也鬆開我的手,用拇指揉著自己的手。我像個白癡地盯了他多久?他一定痛死了。我立即垂眼退開,大家一定都在看我。我轉身背對他們開始鋪床,等我回身時,心情已平復了下來。
我綻笑道:「斐特說得對,該就寢了。」
斐特撫掌笑說:「凱西兒睡屋裡,虎兒睡外頭。斐特呢,跟聖巾睡。」
他喜孜孜地為自己弄了一座舒服的帳篷,然後打開門,執意等虎兒先離開。
季山撫著我的臉說:「晚安,凱兒。」說罷鑽門而出。
阿嵐跟過去,卻在門邊停住,回眸魅然一笑,我的心被燃起的希望灼痛。他賴皮地朝我斜著頭,然後走出門。我聽見斐特指導兩人安頓過夜。
❦
翌晨我被斐特在廚房裡的哼唱聲吵醒。
「凱西兒!起床吃飯啦!」
斐特的小桌子擺滿各式食物,我跟過去舀起水果沙拉和看起來像軟起司的東西。「他們兩個呢?」
「兩隻老虎跑去河邊洗澡了。」
「噢。」
我們默默吃飯,斐特盯著我,拉起我的手翻看,並在不同的地方畫著。斐特一碰到我的皮膚,第一次畫的手紋便浮現紅光,然後又旋即消失。
「嗯,啊,嗯。」斐特拿起一片蘋果咬得滿口噴汁,邊吃邊看著我的手。
「噢,凱西兒,妳見識過很多東西,涉足千里。」
「是的。」
斐特盯住我的眼。
「你是在探看我的靈魂嗎?」
「嗯──呃,凱西兒心情很糟。為何難過?」
「我在難過什麼嗎?」我苦笑道:「主要是感情問題,我愛阿嵐,他卻不記得我。季山愛我,但我不知該如何因應,反正就是那種大夥都不開心的三角戀情,每個人都很慘,只有阿嵐除外,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是什麼心情。你有什麼建議嗎?」
斐特認真思索我的問題,「愛情如水,水無處不在,冰、河、雲、雨、海洋,格局大小不一,有些甘美,有些苦鹹,每一種都對地球有益,循環不息。沒有水,人便無法存活。女人就像大地;需要水的澆灌,水與大地相互形塑成長。
「大地為河流而改變,塑出水道。湖床將水儲存,水化成冰河;推擠大地;雨水造成土石流;海洋製造沙子。總歸是兩兩相成:大地與水彼此相生,融合為一。不久妳就得做出選擇了。」
「萬一我無法選擇或沒得選擇呢?萬一我選錯了呢?」
「沒有錯誤的選擇,只有妳的選擇。」
斐特走到床邊拿起兩顆枕頭,「妳喜歡圓枕還是方枕?」
「不知道,反正都是枕頭。」
「妳喜歡圓的嗎?那就選圓的,喜歡方的就選方的,都無所謂,妳想睡覺,就要用枕頭。妳會選石頭嗎?不會!枕頭很好。水也一樣,妳要選擇冰?河流?海洋?都很好。選了海洋,妳會變成沙,選河,會化成渠道,選雨,就成了沃土。」
「你是說,要依據自己想成為什麼,想擁有哪種人生,而做選擇嗎?」
「是的,兩個男人都會讓妳擁有特別的人生,選擇大海或河流都無所謂。」
「可是──」
「沒有可是。只有當下。凱西兒很有肩膀,能承擔很多重任。妳就像大地,會與妳選擇的男人相輔相成。」
「基本上,你要告訴我的是,阿嵐和季山兩人好比岩石堆中的兩顆枕頭,無論我選擇誰,都會幸福嗎?」
「唉呀!小丫頭真是冰雪聰明!」斐特大笑。
「只有一個問題……他們會有一個人不開心。」
斐特拍拍我的手,「別煩惱,斐特會幫助虎兒。」
❦
半個小時後,兩兄弟邁著重步進屋,客氣地與我道早安:季山握著我的手,阿嵐在桌邊對我點頭。
我悄聲問季山:「有效嗎?阿嵐有沒有想起來?」
季山搖頭表示沒有,然後回桌邊跟阿嵐一起火速掃光斐特準備的菜餚。兩人後梳的頭髮都還濕著,阿嵐已把所有糊膏洗淨了。
我好笑地想,若不是洗掉了,就是昨夜全吸進他腦袋裡了。
兩兄弟吃飯時,我想到斐特的話。跟他們任何一人在一起,真的能幸福嗎?阿嵐和我能否再次相戀?即便如此,我們倆形體上又會如何?碰觸他時能不造成疼痛嗎?我從未考慮過與季山共度未來,因為堅信自己會與阿嵐廝守。如今他對我倆毫無記憶,我根本沒把握能重拾舊情。
季山聽斐特說話時,不時地看著我。季山說對了嗎?失去阿嵐是我的命?季山才是註定與我相守的對象?或者就像斐特說的,我得選擇自己的伴侶,決定想跟誰共度餘生。我無法想像,他倆有人不快樂,而自己還能幸福得起來。
用罷早餐,斐特要求看武器,我翻出背袋裡的戰錘、飛輪、芳寧洛和弓箭,一一交給季山放到桌上。每次他的手指碰到我的,便綻放笑意,我也微笑著回應,然而當我發現阿嵐失望地別開眼神時,便又收起笑容。
斐特仔細研究每項武器,然後一一遞還給我們。
我不可置信地問:「你怎麼知道弓箭是我的,而戰錘是阿嵐的?」
「蛇告訴我的。」
芳寧洛回應地鬆開蜷軀,將頭探到空中,張開飯匙直視斐特的眼睛。斐特開始搖頭晃腦地輕聲哼唱,芳寧洛跟著來回擺動,彷彿十分迷醉。等斐特停下後,芳寧洛才又低頭休息。
「啊,芳寧洛說她喜歡妳,凱兒,妳是個好女人,很關心她。」
他捧起芳寧洛交還給我,我拿起一顆圓枕,將金蛇擺到中央。呃,我喜歡圓枕,不知圓枕代表他們哪一人。
斐特表示該檢查阿嵐的眼睛了,便從桌邊拉來兩張椅子對擺,由兩人分坐。季山陪我坐到床上,拉著我的手。阿嵐的眼神飄向我們。
斐特打他的手說:「看我的眼睛,老虎兄!」
阿嵐低聲嘀咕,轉頭面對老僧。斐特看著阿嵐的眼,像調後照鏡似地,以各種角度轉動他的頭,一邊咋舌。最後他終於滿意了,兩人動也不動地僵持了幾分鐘,任由斐特凝視。我緊張地咬著唇。
熬過難安的死寂後,斐特從椅子上跳起來。
「補不起來了。」
我起身問:「什麼意思?」
「老虎太固執,擋著我呢。」
「擋著你?」我轉頭問阿嵐,「你幹嘛擋他?」
「我不知道。」
「斐特,能麻煩你把知道的告訴我們嗎?」我問。
斐特嘆口氣,「除去利刃和籠子的創痛了,邪惡的黑暗勢力也消失了,但記憶卻出不來。有個觸發點,只有白虎才知道是什麼。」
「你的意思是,你已治好他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他的痛苦和對酷刑的記憶,所有羅克什造成的傷害都消失了是嗎?他還會記得那些嗎?」
「是的,我還記得。妳可以直接問我。」阿嵐發牢騷道。
「好吧,不過斐特說他把黑暗記憶消去了,你有感覺到差異嗎?」
阿嵐凝思片刻,「不知道,我想以後就明白了。」
我又去看斐特,「可是他的記憶還是被擋住了?你說的觸發點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老虎在自我抑制,不是壞人幹的,只有他自己能治得好。」
「你是說,阿嵐故意抹殺對我的記憶?」
斐特點點頭。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阿嵐,他啞然望向斐特;然後蹙眉困惑地看著自己的手。
我含淚咽道:「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阿嵐用無奈的藍眼看著我,欲言又止地張著口。我退到門邊將門推開。
阿嵐站起來,「凱西,等等。」
我搖著頭。
「請別走。」他輕聲哀求。
「別過來。」我搖頭衝進叢林裡,淚水潸然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