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不愛

　　第二天醒來，我決定好好振作。不能怪阿嵐，他並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或為什麼會那麼傷人。他不記得襪子的事，不記得我的氣味，或以前曾捨棄花生奶油巧克力，而選擇桃子鮮奶冰淇淋的事。不過就是個冰淇淋嘛！誰在乎呀？

　　現在除了我，沒有人記得那些事了。我坐著豪華的新敞篷車，跟卡當先生出去兜風，努力開心地聽他講解車子的性能。我坐在車裡，心卻是麻木的。我絕望極了，感覺像在跟阿嵐的替身互動。他看起來像我的阿嵐，連講話都像，卻少了火花，少了某種東西。

　　我打算回家後跟季山練武，便換好衣服，穿過洗衣間，下樓去道場。這時我聽到有人吵架，便停下腳步。我並不打算偷聽，只是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便抽不了身。

　　「你在傷害她。」季山說。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不想傷害她，但我並不想偽裝自己的感情。」

　　「你就不能試一下嗎？」

　　「我試過了。」

　　「我看你在乎冰淇淋，比在乎她多。」

　　阿嵐重重嘆口氣，「她讓我……讓我很想逃。」

　　「什麼意思？」

　　「我沒辦法形容，只是每次我一接近她……就恨不得離開。她不在時，我覺得好輕鬆。」

　　「你怎麼可以說種話？你以前那麼愛她！你這輩子從沒對任何事那樣熱情過！」

　　阿嵐輕聲說：「我無法想像會對她有那種感情。她人很好，長的也可愛，但她太年輕了。可惜我愛上的不是妮莉曼。」

　　季山快氣炸了。「妮莉曼！她就像我們的妹妹呀！你以前對她從來沒別的意思！」

　　「跟她在一起比較輕鬆，」阿嵐低聲答說，「她不會用可憐兮兮的大棕眼看著我。」

　　兄弟倆沉默了一分鐘。我的下唇都咬出血了，卻不覺得痛。

　　季山強調說：「凱西是男人夢寐以求的女孩，她跟你是絕配。她愛詩文，她會心醉地聽你唱歌彈吉他。她等了你好幾個月，盼你去找她。她一再冒死救你，她甜美細心溫暖又美麗，你跟她在一起一定很幸福。」

　　一陣死寂。接著我聽到阿嵐驚訝地說：「你愛她。」

　　季山頓了一下，然後用輕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任何心智正常的男生都無法不愛她，這證實了你的心智並不正常。」

　　阿嵐凝重地說：「也許以前我出於感激，讓她誤以為我愛上她，但我現在對她並沒有那種感覺。」

　　「相信我，你對她的感情絕非感激。你為她害了幾個月的相思，在房裡來回走到地毯都磨出洞了。你寫了幾千首情詩，描述她的美，以及自己的相思之苦。你若不信，自己上樓回房間讀詩。」

　　「我讀過了。」

　　「那還有什麼問題？你跟她在一起時，我從沒見過你這輩子那麼開心過。你愛她，那是真真實實的呀。」

　　「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也許是因為一再受刑求造成的，也許羅克什在我腦子裡植進了什麼，將她永遠從我心中移除。每次我聽到她的名字或她的聲音，就覺得害怕，覺得會有人弄痛我，我就是不想要。這對我們兩個都不公平，她不該受騙，即便我能學著去愛她，還是無法抹去被折磨的陰影。每次我看到她，就看到羅克什永無止歇的逼問，為了一個我不認識的女孩不斷地傷害我。我辦不到，季山。」

　　「那麼……你就不配得到她。」

　　二人靜默良久。

　　「是的，我想我不配。」

　　我咬住手，免得哭出聲來。我倒抽一口氣，卻被他們聽見了。

　　「凱兒？」季山說。

　　我飛奔上樓。

　　「凱兒！等等！」

　　我聽見季山追過來，便盡全速奔上樓。我知道自己若不快點，就會被他們追上。我重重關上洗衣間的門，又跑了一段樓梯，衝回房間，然後將門鎖住。我爬進乾燥的浴缸裡，曲膝抱胸，門上傳來各種敲門聲──或輕柔，或急切，或幾乎無法聽聞。每個人似乎都輪流來了，連阿嵐也是，最後他們終究讓我一人獨處。

　　我揪著心，我們之間的牽繫已斷。自從阿嵐被捕後，我悉心澆灌的美麗百合也枯萎了。我的心受到乾旱無情的強害，柔軟芳香的花瓣逐一凋零，自花梗上謝落。

　　任憑再怎麼呵護、修剪、澆水或截枝，都救不了它們。時值嚴冬，花梗都枯了，花容不再。殘破的花瓣落入塵土中，被強風吹走了，僅剩幾株焦黃的花莖──春花散盡，往事僅存追憶。

　　那個深夜，我走出房間，穿上布鞋，抓起新車的鑰匙，悄悄地離開了家。我坐到平滑的皮椅上，放下車頂蓋，疾馳上路，直至來到山上一處能俯看山谷廣林的觀景點。我垂下座椅，躺著仰望星子，想著天上的星群。

　　爸爸曾經跟我提過指北星，他說水手總是仰賴指北星，因為它從不偏移：永遠在那兒供人仰靠。指北星的另一個名字叫什麼？啊，叫北極星。我找尋北斗七星，卻遍尋不著。記得爸爸說過，只有在北半球才看得到，南半球沒有其他這樣的星座，那是一種獨一無二的天文現象。

　　阿嵐說過，他跟指北星一樣永恆。他一直是我的北極星，此時我卻失去了標的，失去了指引，絕望再次吞沒了我。接著有股小小的聲音，用媽媽的辛辣語氣在心裡點醒著我。看不見星星，不表示它不存在，說不定只是暫時藏匿起來，但依然在某處發出動人的光芒。

　　也許有天我能再次找到星光，也許我將徒費一生尋找。我漂流在寂寞的大海上，是一個看不見星星指引的水手。沒有阿嵐，我還有可能幸福嗎？我根本不願多想。

　　我經歷過喪親，父母走了，阿嵐……走了，但我仍在這兒，仍有未竟之志，未盡之責。我以前熬過，當然可以再熬一次，涉過痛苦的幽谷，繼續生活。我若能找到相愛的人，固然很好，若找不到，就想辦法讓自己快樂。以前阿嵐不在時，我備受煎熬，現在也是，但我可以熬得過去。

　　我告訴自己，我愛他，那是無庸置疑的，我現在仍愛著他，但可以讓人快樂的事非常多。宏海上師說，人生的目的在尋求快樂。織神告訴我，當圖紋不相稱時，切莫喪志，應耐心等待，盡力而為。

　　我的命運織線全糾結在一起了，不知將來能否理得清。此時我的布面非常醜陋，而我只能堅定信念，相信總有一天，能再次看到那顆明亮的星星。

　　我跟阿嵐說過，我們的故事尚未結束。

　　我說得沒錯，

　　的確還沒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