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22 逃離

白虎之咒2:尋找風中的聖物 by 柯琳.霍克

2019-11-11 17:54

  風在耳邊狂嘯,我們像自由落體般穿越天空,旋繞如龍捲風裡的房舍。季山讓兩人維持面朝下的飛姿,他拉住我兩隻手腕,四臂在空中拉成弧狀。等一會兒穩定下來後,我們聽到頭上傳來尖鳴,一隻鐵鳥追在後面。

  季山在空中抬起我的左臂,我們便戲劇性地轉向右邊,加速墜落。大鳥跟了上來,季山抬起我們的右臂,又往左邊斜去。大鳥已追到我們頭頂了。

  季山大吼說:「忍住,凱兒!」

  他將我們的手臂收到身側,讓頭部下斜,我們便像子彈一樣地向前衝。大鳥雙翅一收,也跟著我們俯衝。

  「我們要翻過來了!試著給牠一記雷心掌!準備好了嗎?」

  我點點頭,季山將我們背部朝地的翻入空中,清清楚楚地看到鐵鳥的腹部。我立即連掌快攻,終於把大鳥給逼退了。我沒射中牠的眼睛,僅擊中嘴緣,大鳥吃痛揮翅逃離,一邊尖聲怒喝。

  「抱緊了!」

  季山再度翻身將兩人穩住,扯開拉繩,我聽到布塊啉咻地射入風中,接著碰地一聲,聖巾降落傘吃到風,便攤開來了。傘張開放緩降速時,季山先抱緊我的腰,然後才鬆手改拉套索裝置,操縱傘索。

  我大喊:「對準兩山之間的隘口!」

  空中傳來駭人的尖鳴,鳥群又找到我們了。三隻巨鳥開始盤旋,試圖用爪子和尖嘴來抓我們。我想用雷心掌,但距離太遠,很難擊中烏眼,只好打開背包取出弓箭。

  季山往左傾彎,我拉弓射箭,金箭咻咻地從一隻鳥的頭頂飛過,第二枝淬滿電能的箭支擊中大鳥脖子,大鳥受傷墜落地面。另一隻鳥用尖利的翅膀擊打我們,害我們在空中狂轉,不過牠也吃足了苦頭,沿另一個方向飛逃而去。

  第三隻鳥非常狡猾地繞在我視線外,盡可能飛在我們身後。大鳥發動攻勢,用爪子在傘上撕出一個大洞,我們背著癟軟的傘,再次失控地往下墜,季山想控制住,但風卻無情地拍擊著破傘。

  說時遲那時快,傘片竟然開始自動修補,織線在布上穿進穿出,直至完好如新。傘布裡再度灌飽了風,季山操控拉繩,朝目的航進。

  憤怒的大鳥又現身了,而且還躲開本姑娘的神箭。牠宏亮的尖鳴招來其他同伴的回應。

  「我們得著陸才行!」

  「快到了,凱兒!」

  至少有十幾隻鳥朝我們飛來,如果我們能活著著陸就算福大了。鳥群結集盤旋,拍翅尖鳴,憤力張合著鳥喙。

  就快到了,再撐幾秒就好了!一隻大鳥直接衝我們飛來,速度之快,我們到最後一瞬才看見牠。那妖物張嘴想將我們咬成兩半。想到會被鐵鳥咬斷,我幾乎可以聽見自己骨頭的碎裂聲。

  我又射出幾箭,卻枝枝落空。風突然將我們轉向,就我目前的方位,我根本無計可施。季山操著傘,我們一下俯衝,一下急轉。我閉著眼,當腳觸到硬地時,感覺一陣搖晃。

  季山跑了幾步,將我按到草地上,整個人趴在我身上,同時狂暴地拆卸繩具。

  「低下頭,凱兒!」

  大鳥攻擊我們,咬了滿嘴的傘布,將降落傘扯成兩半。我縮著身,聆聽可怕的撕布聲。大鳥懊惱地丟下布片,又繞了過來。季山脫掉繩具,從背包裡挖出飛輪擲出,我則蹲下來收拾傘布。

  「請織回原樣。」

  沒動靜,季山再度擲出飛輪。

  「來這邊幫忙一下,凱兒!」

  我射出幾枝箭,用眼角餘光瞄著布片。布片開始自行織復了,一開始慢慢的,接著越織越快,然後又縮回原本的大小。

  「季山,你先擋它們一下,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我拿起巾子說:「請聚風。」

  聖巾一扭,變換著各種圖色,然後開始膨大,往上一翻,拓成一口散放在微風中的大袋子。一股強風撲向我的臉,灌入袋子裡。等風勢變弱後,另一股強風又從後面繞過我身體,開始往袋子裡灌去。不久,四面八方的狂風便朝我猛撲,感覺像渾身挨著亂拳,都快握不住整袋的強風了。

  大風終於停歇下來,連一絲微風都感覺不到了,但袋子卻劇烈地鼓動著。季山被十隻巨鳥圍攻,勉強用飛輪應付著。

  「季山!快站到我後面!」

  他往後舉臂,奮力射出飛輪,輪子旋天而過,他衝向我抓住袋子另一側,趁我人頭差點落地前,接住轆轆旋轉的飛輪。

  我挑眉看著咧嘴儍笑的季山。

  我大喊:「準備好了嗎?一、二、三!」我們對準鳥群的方向打開袋子,讓所有香格里拉的風傾袋而出。三隻大鳥重重撞在山上,其他巨鳥則朝世界之樹荒竄逃逸,掙扎走避。

  等風止息後,空掉的袋子垂在我們之間。季山不可置信地瞪著我。

  「凱西,妳怎麼知道要──」他語音漸落。

  「請變回巾子。」

  袋子一陣扭晃,呈現淡藍和金色,然後又縮回聖巾的模樣。我把巾子纏到脖子上,把巾尾撥到肩後。

  「我並不清楚。胡金和莫尼在幫我們釐清心思時,我想起以前讀過的故事和神話,想起織神所告訴我們的,以及卡當先生的推測。他跟我提過日本的風神,控制風的風神用袋子集風。我還知道這片布非常特別,就像黃金果一樣。

  「也許這些一直都存在我腦裡,或許是胡金植進去的,我不確定,我只知道聖巾有其他功能,能協助我們解救阿嵐,不過我們得趁鳥群回來前離開此地。到時我再示範給你看。」

  「好,不過首先我得做一件事。」

  「什麼事?」

  「這件事。」

  他將我抱過去狠狠吻住,一對豐唇激情地在我唇上急切而狂野地游移。季山緊擁住我,一手撫著我的頭,另一手環緊我的腰。他吻得如此激烈,我根本無力制止,正如我無法阻擋撲天而來的雪崩一樣。

  遇到雪崩時,你只有兩種選擇:站穩著並試圖阻擋或順勢翻滾,以期能從雪堆底下活著爬出來。因此,我順應著季山的熱吻。最後他終於抬起頭來,抱著我轉圈,發出勝利的歡呼,呼聲在群山中迴盪著。

  等他終於放下我時,我喘著氣說:「你剛才是在幹嘛?」

  「我只是很高興能活下來啊!」

  「好吧,算了,不過下回麻煩你管好自己的嘴唇。」

  他嘆口氣,「別生氣嘛,凱兒。」

  「我沒生氣,只是……只是不確定該怎麼想。一切來得太快,我根本來不及應付。」

  他露出邪惡的笑容說:「下次我一定會溫柔一點。」

  「什麼下一次?」

  他皺起眉,「妳不必這麼大驚小怪吧。這只是死裡逃生的自然反應,就像戰士打完仗回來,一下船就抓個女生親吻呀。」

  我冷冷罵道:「也許吧,問題是,這名女生剛才一起跟你在船上做戰。等我們回到陸地上,隨便你愛抓哪個女生都行,水手先生,不過別對我這個女生動手動腳。」

  他兩手往胸前一疊,「是嗎?真要說起來,妳剛才好像也有對我動手動腳。」

  我氣急敗壞地罵道:「我若有動手動腳,也是為了推開你!」

  「我不管妳怎麼自圓其說,反正妳就是不肯承認妳喜歡那樣。」

  「呃,我想想,你說得對,大情聖。我的確很喜歡,很喜歡結束後的感覺!」

  他搖搖頭,「妳真的有夠固執,難怪阿嵐快煩死了。」

  「你竟然還有臉談你老哥!」

  「妳什麼時候才肯面對現實,凱兒?妳明明就喜歡我。」

  「哼,現在並沒有那麼喜歡你了!我們可不可以回幽靈之門,別再談這檔事?」

  「好,不過我們以後會繼續這個討論。」

  「也許等香格里拉變成冰天雪地吧。」

  他拿起背包露齒笑道:「我可以等。妳先請,小貓咪。」

  「偷吻賊。」我嘀咕說。

  季山揚眉癡笑。我們又走了幾個小時,季山一直試圖跟我講話,我卻執意拒絕承認他的存在。

  我們之間的問題就在於……季山說得沒錯。我跟他在一起的時間,已超過跟阿嵐相處的日子了,而且我們在同一個屋簷底下住了好幾個月,一起穿越香格里拉,日夜相處了好幾個星期。

  日復一日的相處會讓人變得親近,變得……親密。季山只是比我更願意承認這一點,因此早已告白過的季山,會更肆無忌憚地表達情感,便不足為奇了。問題是,我竟然不覺得討厭,季山吻我,跟亞堤、傑森,甚至小里吻我是兩回事。

  吻小里時,我覺得一切盡在掌控。不過也不像跟阿嵐接吻的感覺,阿嵐像陽光中閃閃發光的叢林流瀑──像一座等待探索的異國天堂。季山卻像湍急的六級激流──快速、無法逆料,連冒險高手都難以駕馭。兩兄弟都非常傑出、迷人且霸氣,但與季山接吻非常危險。

  不是男妖的那種危險;男妖的吻令人渾身不對勁。老實說,吻季山的感覺其實很棒,他是狂野版的阿嵐。吻季山,就像抓住老虎的尾巴,感覺他隨時回過頭來將我一起拖走,而我並不排斥,因此才會如此忐忑難安。

  我顯然跟男友分開太久了,我企圖解釋自己的感受。季山是第二人選,我只是太想念我的白虎罷了,一定是這樣的。我們一邊走著,我一邊安撫自己說。

  季山跟阿嵐一樣,擅長發揮魅力為自己解困。不久,他已讓我完全忘記自己在生他的氣了。

  黃昏漸暗,我們決定紮營度夜。我累壞了。

  「妳睡睡袋吧,凱兒。」

  「不需要,你瞧。」

  我解下脖子上的聖巾說:「請給我一座大帳篷、一只睡袋、兩顆軟枕,還有兩人換洗的衣服。」

  聖巾一陣扭動;織線開始穿梭,編成粗實的繩索,然後射往不同方向,纏到附近樹上的粗枝。等繩子纏緊綁穩後,聖巾編出帳頂、帳壁和地板。帳篷由兩條纏在樹上的繩索吊著,門片上沒有拉鍊,是綁在一起的。

  我低頭探入帳內,「來吧,季山。」

  他跟著我進入寬大的帳篷裡,兩人看著彩色的編線繼續織成厚厚的睡袋及兩顆軟枕。等完工後,我們已有一個綠色睡袋和兩個大號白色枕頭,上面各擺著兩人的衣物了。我拍鬆枕頭,季山把舊睡袋攤到我旁邊。

  他問:「聖巾是怎麼選顏色的?」

  「大概看心情,或看你怎麼要求吧。帳篷、睡袋和枕頭看起來感覺都很對,還有,聖巾自己會變換顏色,這點是我走了一整天路注意到的。」

  季山溜到林裡換衣服,我換好乾淨衣服後,把仙子衣掛到外頭枝子上。等季山回來時,我已經鑽進了睡袋,側著身子,避開跟他談話了。

  季山爬進自己的睡袋,我可以感覺到他用一對黃金眼盯著我的背好一會兒。

  最後他咕噥說:「晚安,凱兒。」

  「晚安,季山。」我累極了,很快便睡著,陷入新的夢境裡。

  我夢見阿嵐和羅克什,夢見上次幻象中看到的情景。阿嵐坐在陰暗的房中,籠子後的角落裡。他的頭髮髒污結塊,我幾乎認不出是他,直到他張開眼睛看到了我。那對藍眼,化作灰我都認得。

  他的眼睛像明亮的藍寶石,在黑暗中發出穩健的光芒。我順著他的目光往前挨近,如絕望的水手在暴風雨的黑夜裡看見燈塔一樣。

  等我來到籠子邊,阿嵐眨眨眼,像是初見到我一般。他聲音嘶啞,似乎口乾缺水。

  「凱兒?」

  我握住鐵條,真希望自己力氣夠大,能將它們扳開。「是啊,是我。」

  「我看不見妳。」

  我嚇壞了,好怕羅克什將他弄瞎了。我跪到籠子前。

  「這樣好些嗎?」

  「是的。」阿嵐挨上前握住我的手。雲開月現,月光穿過窄小的窗子,溫柔地照在他臉上。

  我驚駭地倒抽口氣,淚水盈眶地說:「天啊,阿嵐!他對你做了什麼?」

  阿嵐的臉又腫又紫,嘴角滴著血,我伸出手,輕輕摸著他的太陽穴。

  「他沒從妳嘴裡探到話,所以只好拿我出氣。」

  「我……真的好抱歉。」我的淚水滴在他手上。

  「小公主,別哭。」他摸著我的臉,我轉頭吻住他的掌心。

  「我受不了看你這樣,我們就要來救你了,求求你,求求你,再多忍耐一會兒。」

  阿嵐垂下眼,似乎感到羞愧。「只怕我忍不了了。」

  「別這麼說呀!永遠別這麼說!我就要來了,我知道該怎麼做,知道該如何救你。無論如何,你一定得活下去。阿嵐,你答應我!」

  阿嵐痛苦地嘆口氣,「他離得太近了,凱兒。只要我在羅克什手上,妳就會有危險。妳是他的絆腳石,羅克什醒著的每一刻,都在設法從我這裡打探妳的訊息。他不會善罷干休的,他……他終會讓我崩潰,而且就快了。如果只有身體上的折磨,我想我還能忍受,可是他使用了黑魔法,利用幻覺來欺騙我,我實在是……累了。」

  我顫聲說:「那就告訴他呀,把他想知道的告訴他,也許他就會放過你了。」

  「我死也不會告訴他,我的愛。」

  我哭道:「阿嵐,我不能失去你。」

  「我一直都與妳同在,我心中只想著妳。」他捧起我的髮束,放到唇邊,深深吸氣。「永遠永遠。」

  「別放棄!我們只差臨門一腳了!」

  他眼神一變,「有個選擇我可以考慮一下。」

  「是什麼?什麼選擇?」

  阿嵐頓了一下,「杜爾迦說要保護我,但她要我付出極大的代價,其實不值得。」

  「只要能救你的命,什麼都值得!接受吧,千萬別再猶豫了。你可以信任杜爾迦,接受吧!無論那代價是什麼,只要你能活命,就無所謂。」

  「可是凱西。」

  「噓,」我用手指輕輕堵住他腫脹的嘴唇,「不計一切求活,好嗎?」

  他啞聲輕嘆,明亮而急切的眼神看著我說:「妳得走了,他隨時可能回來。」

  「我不想離開你。」

  「我也是,可是妳非走不可。」

  我聽話地轉身準備離去。

  「等等,凱西,在妳離開之前……能吻我嗎?」

  我將手伸入籠中輕撫他的臉,「我不想害你更痛。」

  「無所謂,求妳,吻了我再走。」

  阿嵐跪到我前面,膝蓋著地時痛到抽氣,然後將顫抖的手伸出鐵欄外將我拉近,他扶住我的臉,二人在鐵籠的柵欄間四唇相接。他的吻溫淺而短暫,我嘗到自己帶著鹹味的眼淚。阿嵐抽開身,用破裂的嘴拉開一朵歪斜卻甜美的笑容,然後痛得皺著眉頭抽回了雙手,這時我才發現他的好幾個指甲都裂了。

  我又哭了起來,阿嵐用拇指為我拭淚,並引了一段拉夫瑞斯(註:Richard Lovelace,十七世紀英國詩人。)的詩。

  ∮

  當自由飛翔的愛

  在我的囚門內盤旋

  帶著我心愛的艾西雅

  到爐邊輕語;

  我躺在她髮中

  沐浴於她的眼神,

  空中嬉閙的愛之翼

  知道這樣的自由

  無法被石牆囿限

  被鐵欄禁錮;

  因為單純寧靜的心靈,將囚籠視為

  靜寺;

  在愛中獲得解放的

  靈魂,是自由的,

  天上的天使

  也同享其歡。

  ❦

  他將額頭貼在鐵欄上,「我唯一無法忍受的是他傷害妳,我不會讓他找到妳,凱西,不管用什麼方法。」

  「你這話什麼意思?」

  阿嵐笑了,「沒什麼意思,我親愛的,妳別擔心。」他將殘破的身體靠在籠牆上,「妳該走了,我的愛。」

  我起身離開,在門口時卻被阿嵐喊住:「凱西?」

  我回過頭。

  「無論發生什麼事,請記住我愛妳,hridaya patni。答應我,妳會記得。」

  「我會記得的,我答應你。我愛你,阿嵐。」

  「快走吧。」

  他虛弱地笑了笑,接著眼中的藍色淡去,變成了無生氣的死灰。也許是光線的關係吧,可是阿嵐看上去好像快死了,我遲疑地走回一步。

  「阿嵐?」

  他氣若游絲地答道:「請妳快走,凱西,一切都會沒事的。」

  「阿嵐?」

  「再見了,我的愛。」

  「阿嵐!」

  事情很不對勁,我覺得有個東西被切斷了。我大口吸著氣,有著不好的感覺。我跟阿嵐之間那種實如鐵線的牽繫,只要我們越近,感受便越強烈。那種令我安心而相連不輟的感覺,卻被某種東西截斷了。

  我覺得心中的千絲萬縷被一一扯斷,像有人拿著熱刀劃過溫牛油似的。我放聲尖叫,拚命掙扎,這是我認識阿嵐以來,首次感到全然的孤寂。

  季山將我從夢中搖醒。

  「凱西!凱西!醒醒啊!」

  我張開眼睛,開始狂哭,心中還念著剛才的夢。我抱住季山的脖子放聲痛哭,他將我抱在腿上緊緊摟著,輕揉著我的背,任我為他哥哥哭泣。

  ❦

  我一定是哭著睡著了,因為醒後,整個人纏在睡袋裡,季山的雙手仍抱著我。我閉著眼,臉貼在拳上,眼睛腫如核桃,心情惡劣透頂。

  季山低聲問:「凱西?」

  我喃喃說:「我醒了。」

  「妳還好嗎?」

  我不自由主地用手撫著掏空的胸口,眼角又流出淚。我把頭埋進枕頭裡深深吸氣,讓自己平靜下來。

  「不好。」我悶聲說,「他……走了。出事了,我想……我想,阿嵐可能死了。」

  「出了什麼事?妳為什麼會那樣想?」

  我解釋自己的夢境,試圖描述與阿嵐間那種斷絕的感受。

  「凱西,有可能只是一場夢,一場非常惱人的夢,但畢竟只是夢而已。妳才剛經歷災變,跟惡鳥纏鬥,做了這麼可怕的噩夢是正常的。」

  「也許吧,可是我夢見的並不是鐵鳥。」

  「這事我們無法確定,別忘了,杜爾迦說過會保護阿嵐。」

  「我記得,可是那夢好真實。」

  「我們還是無法確定。」

  「或許有辦法。」

  「妳在想什麼?」

  「我想我們應該回西維納,到夢之林睡一覺,那樣便能見到未來。也許我會知道我們能不能救阿嵐。」

  「妳覺得會有用嗎?」

  「西維納人說,如果他們有非解決不可的問題,就會到夢之林找答案。求求你,季山,我們試試吧。」

  季山用拇指幫我擦掉臉上的淚,「好吧,凱兒,我們去找福納斯。」

  「季山,還有件事,hridaya patni是什麼意思?」

  「妳在哪裡聽到的?」他柔聲問。

  「在夢裡,阿嵐在我們分手前對我說的。」

  季山站起來走到帳篷外,我跟了過去,發現他用手撐著枝幹,眼神凝望著遠方。季山頭也不回地說:「那是父王對母后的暱稱,意思是……『我的愛妻』。」

  ❦

  我們走了一整天才回到西維納村。村人看到我們開心極了,想開派對慶祝,我卻毫無心情。我詢問能否再到夢之林睡一覺,福納斯表示村裡的一切隨我們運用。村人為我送來晚餐,讓我獨自留在他們的小屋裡,直至入夜。季山知道我想獨處,便與村人共餐。

  入夜後,季山帶了一名訪客回來,「我希望妳能見見這個人,凱兒。」他拉著一個剛剛學步的銀髮小孩。

  「這位是?」

  「你能告訴這位漂亮的小姐,你叫什麼名字嗎?」

  「洛克。」小男生說。

  「你的名字叫洛克呀?」我問。

  孩子稚氣的臉對我露出甜美的笑容。

  季山說:「其實他的名字叫特拉克。」

  「特拉克?」我驚呼道:「不可能吧!他看起來好像快兩歲了!」

  季山聳聳肩說:「西維納人顯然長得比較快。」

  「太神奇了!特拉克,過來讓我仔細瞧瞧。」

  我伸出雙手,季山鼓勵孩子走向前。特拉克稚拙地朝我走了幾步,然後撲到我大腿上。

  「你長好大喲!而且好帥。想不想玩啊?你看哦。」

  我解下脖子上的聖巾,兩人一起看著上面萬花筒般變幻不定的顏色,小男生一碰,巾子上便出現一個豔粉色的手印,然後旋成黃色散去。

  「請變成填充玩具。」

  聖布扭動分開,變成各式各樣的玩具動物。季山坐到我身邊,兩人一起陪特拉克玩。陪著這位小西維納人嬉鬧,抒解了我心頭不少的痛。

  當季山拿起虎娃娃,教特拉克怎麼吼叫時,他抬頭看著我。我們四目相接,季山擠了一下眼睛,我則握緊他的手,默聲說:「謝謝你。」

  季山吻住我的手指,笑道:「凱西阿姨得睡覺了。你該回家了,小朋友。」

  他抱起特拉克,讓他騎在肩上,輕聲說:「我馬上回來。」

  我收拾布娃娃,跟聖巾說不再需要了,織線便開始伸入空中,編回原來的形貌。等完工時,季山也回來了。

  他蹲下來,勾住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臉細讀。「凱西,妳累了。村人幫妳準備了泡澡,去洗一會兒再睡吧。我會在林子裡跟:k會合,好嗎?」

  我點點頭,讓以前的三位村女帶我去洗澡區。這回她們好安靜,也不來吵我,只是輕柔地幫我洗頭髮,在皮膚上搓揉芳香的皂液。她們為我穿上絲袍,然後由一名橘翅仙子領我到夢之林。季山已經在那了,並用聖巾造了一張吊床。

  我輕聲嘲弄他說:「原來你沒興趣一起住蜜月小屋了。」

  他背對著我測試吊床上的綁結,「我只是覺得最好……」他轉過身,一對金眼大大的、深情的看著我,然後又連忙回頭檢查繩結。他清著嗓門說:「這次妳最好一個人睡,凱兒。我睡這邊就好了。」

  我發著抖,假裝沒被他注視我的眼神影響到,「隨便你。」

  季山跳上吊床,雙手枕在頭後,看著我拉上布幔。

  我聽見他輕輕說:「對了,妳看起……好美。」

  我轉向他,抬手順著長袖的藍絲袍。我知道自己波浪般的柔髮垂散著,蒼白的肌膚被西維納的皂液揉洗得發亮。也許我真的很美,但整個人卻覺得像顆塑膠的復活節蛋——外表豔麗,甚至塗上華麗的彩飾,裡頭卻已掏空,被抽得一絲不剩。「謝謝。」我面無表情地說著並爬上床。

  我躺在那兒仰望星空良久,可以感覺到季山盯著我看。我用手枕住臉頰,最後終於慢慢睡著了。

  我什麼都沒夢見。沒有夢到阿嵐、我自己、季山,甚至卡當先生……夢裡一片空無,心中一片漆黑,空的。一個沒有形狀、深淺、層次、歡樂的空間。我在季山之前醒來。沒有阿嵐,生命頓失意義,空洞、虛無而了無價值。夢之林告訴我的就是這個。我失去太多了。

  爸媽死時,我覺得兩棵巨樹被連根拔起。阿嵐闖入我生命後,填滿了我那空無一物的心景。我的心癒合了,乾涸的大地覆上柔軟的青草、可愛的檀香樹、攀爬的茉莉和玫瑰,而其中心,是一座百合環伺的噴泉,一個我可以坐下來,感受溫暖、寧靜與愛的地方。現在噴泉毀了,百合被連根拔起,樹也倒了,剩下的殘土再也生不出任何東西。我變得乾枯貧瘠——像一片無法維持生命的荒漠。

  微風吹亂我的頭髮,髮絲蓋住了我的臉龐,我懶得撥開。我沒聽見季山起床的聲音,只感覺到他用指尖撥開我頰上的髮束,為我掖到耳後。

  「凱西?」

  我沒回應,只是眼也不眨地瞪著漸亮的天色。

  「凱兒?」

  他把手伸到我身體下抱起我,然後坐到床邊,將我抱在胸前。

  「凱西,求妳講點話。跟我說說話吧,我實在不忍心見妳這樣。」

  他抱著我晃了一會兒。我可以聽見他的聲音,並在心裡回答他,但自覺已抽離了軀體和周遭的環境。

  一滴雨落在我臉上,將我震醒,拉回現實。我抬手擦掉雨珠。

  「下雨了嗎?我還以為這裡不會下雨。」

  季山沒回答,又一滴雨掉在我額上。

  「季山?」我抬頭看他,這才發現那是淚,不是雨。

  他眼中盡是淚水。

  我不解地抬手摸著他面頰問:「季山?你為什麼哭?」

  他淡然一笑,「我還以為妳不在這裡了,凱兒。」

  「噢。」

  「告訴我,妳見到什麼,為何心思飄得那麼遠?妳見到阿嵐了嗎?」

  「沒有,我什麼都沒見著,夢裡只有漆黑一片。我想這代表他死了吧。」

  「不,我不這麼認為,凱兒。我在夢裡見到阿嵐了。」

  活力又注回我的四肢,「你看見他了?你確定嗎?」

  「是的,事實上,我們在船上吵架。」

  「會不會是夢到過去的事?」

  「不是,我們在一艘現代遊艇上,那遊艇是我們的。」

  我坐直身體,「你百分之百確定這事發生在未來嗎?」

  「確定。」

  我抱住季山,重重親吻他的臉和額頭,「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

  「等一等,凱兒。問題是,我們在夢裡吵架──」

  我哈哈大笑地揪住他的襯衫,輕輕搖著他,樂到魂飛九霄。他還活著呀!「我才不在乎你們吵什麼,反正你們兩個總是吵來吵去。」

  「可是我想我應該告訴妳──」

  我從季山腿上跳下來,開始快手快腳地收拾東西。「稍後再告訴我吧,現在沒時間了,我們出發吧,還等什麼?我們得去拯救老虎呢,走了,走了啦!」

  我興奮地又蹦又跳,心中充滿堅毅的決心。我們每多拖一分鐘,我心愛的人就多受一分折磨。夢中的阿嵐是真的,我不會自己編出新的印度語,尤其是他父親對母親的暱稱。我在夢中與他同處,與他接觸,還吻了他。雖然被某種力量切斷我們的聯繫,但阿嵐還活著!他可以獲救了。事實上,他一定會獲救的!季山夢見未來了!

  西維納人準備了豐盛的早餐,但我們打了包帶走。匆匆道別後,我們朝幽靈之門走去。兩人加緊腳程,照村人指示走了兩天才來到幽靈之門。季山一路甚為寡言,我則一心只想找到阿嵐,因此沒有注意到他的異狀。

  到了幽靈之門,我請聖巾為我們編製新的冬衣,等換好衣服後,我蓄集電光,把手放到門邊的刻印裡。我的皮膚發出亮光,成半透明的粉紅色,大門瞬時也發出閃光,並打開了。兩人四目相望,心中突然一悲──感覺好像就要別離。季山脫下手套,用溫暖的手扶著我的臉,靜靜地盯著我瞧。我笑笑,給了他一個擁抱。

  我原本只想輕輕抱一下,但季山雙手一環,緊緊擁住了我。我有些粗魯地掙脫了身子,套回手套,然後穿門而出,來到艾佛勒斯山清朗的陽光下。我的雪靴嘎嘎作響地踩在白亮的雪地上,這時季山也跨過了門,變成一頭黑虎。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