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吾棲之膚 by 蒂埃裡·榮凱
2019-11-10 23:57
周一早上,里夏爾·拉法格一大早就起了床。他這天的日程排得很滿。跳下床后,他到游泳池里練了一會兒蛙泳,接著在花園里吃起了早飯,他一邊用餐一邊享受著清晨的陽光,順帶還心不在焉地將報紙上的各條標題一掃而過。
羅歇正在奔馳的駕駛座上等他。臨走前他要上樓和夏娃打個招呼,她依然在熟睡著。他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臉,將她喚醒。她驚跳著坐起身來,滿臉驚愕。被子滑落下來,雙乳那美妙的曲線盡現在里夏爾注視的目光前。他用食指的指尖輕撫著她,從肋骨處的皮膚慢慢向上滑,一直滑到峰頂的乳暈。
她禁不住笑出了聲,她握住他的手,向自己的腹部拉去。里夏爾立刻縮回了手。他站起身要離開臥房。走到房門前,他轉過身來。夏娃將被子全扔在一邊,向他伸出了雙臂。這次輪到他笑了。
“蠢貨!”她吹了聲口哨道,“你其實想得要命!”
他聳了聳肩膀,鞋跟一扭便消失了。
半小時后,他來到了位于巴黎市中心的醫院。醫院的整形外科蜚聲國際,他是科室的負責人。但他只是早上在這里工作,下午他會去布洛涅(1)他自己名下的臨床診所。
他在辦公室里閉門研究當天預排手術的資料。他的一群助手不耐煩地等候著他。必要的思考時間過后,他穿上了已消毒滅菌的手術服,走進了手術室。
手術室位于一間階梯教室的下方,兩者之間只隔了扇玻璃窗。在教室里觀摩的醫生和醫學院學生為數眾多——揚聲器里傳來拉法格有點變調的聲音,他正向他們陳述病例。
“好的,我們看到在前額和面頰上,有幾塊很大的疤痕疙瘩,這是‘液體化學品’爆炸后形成的燒傷,鼻子的錐體結構已經完全不存在了,眼瞼也被毀壞,因此你們能看到用皮管移植方式進行治療的典型手術指征……我們要從胳膊和腹部的皮膚上取樣……”
拉法格已經開始用手術刀在患者肚子上切割幾大塊矩形皮樣。在他的上方,觀摩者的臉都緊緊地貼住玻璃。過了一個小時,他可以將第一步的成果展示出來了——幾塊縫合成圓柱體的皮瓣,它們來自患者的胳膊或腹部,將移植到滿是燒傷傷痕的臉上。雙蒂皮瓣的特性可以使完全損壞的皮膚表層重新生成。
患者已經被推到了手術室外。拉法格取下口罩,為他的講解做結束語。
“在這種情況下,手術的安排只能取決于輕重緩急的程度。當然了,這類手術還需要再重復進行幾次,才能取得滿意的術后效果。”
他對聽眾的專注表示了感謝,然后便離開手術室。此時已過了正午十二點。拉法格向鄰近的一家餐館走去,半路上他路過一家香水店。他走進店里買了瓶香水,打算當晚送給夏娃。
吃完午飯,羅歇開車將他送到了布洛涅。門診從下午兩點開始。拉法格迅速地為一個個病人診治,一位年輕的母親帶著她患有兔唇的兒子來求醫,另有一群看鼻子的病人——周一是鼻部整形的專門就診日,斷鼻梁、歪鼻、鼻頭過大……拉法格從臉部兩側叩觸著一個個患者的鼻腔外壁,展示著“術前/術后”的照片。大多數來求診的是女人,但也不乏幾個男人。
門診工作結束后,他查閱幾期最新的美國雜志,開始獨自一人工作。傍晚六點,羅歇進來找他。
回到勒韋西內,他敲了敲夏娃的房門,接著拉開了門閂。她在鋼琴前赤身彈著一首奏鳴曲,似乎并沒有覺察到里夏爾的出現。她背對著他坐在琴凳上,一邊敲著琴鍵一邊輕輕擺動著頭,一縷縷黑褐色的卷發在肩頭搖曳。他欣賞著她那肉感而結實的背、腰部的淺窩,還有她的雙臀……突然,她停住了這首輕快甜美的奏鳴曲,開始彈起里夏爾痛恨的那首樂曲的起始旋律。她刻意用低音嘶啞地輕唱道:“總有一天,他將出現,我愛的男人……”她用力彈出一組變調的和弦,樂聲戛然而止,她將腰一扭,琴凳轉了個方向。她坐在凳上正對著里夏爾,雙腿張開,拳頭抵在膝蓋上,完全是一種淫蕩而挑釁的模樣。
過了好幾秒鐘,他才將眼神從她陰部覆蓋的褐色恥毛上移開。她蹙起眉頭,慢慢地繼續分開雙腿,將一根手指伸進下面的縫隙,同時雙唇微張,呻吟著。
“夠了!”他叫了起來。
他笨手笨腳地將上午買的那瓶香水遞給了她。她帶著一種奚落的神情打量著他。他將香水放在鋼琴上,扔給她一條浴巾叫她披上。
她一躍而起,滿臉微笑地扔掉了浴巾,貼到他的身上。她用雙臂環擁住里夏爾的脖子,胸在他的上身輕輕摩擦。他不得不掰開她的手腕才掙脫出來。
“您快準備一下!”他命令道,“今天白天我過得很開心。我們等會兒出去。”
“我要穿成婊子那樣么?”
他撲到她身上,用手掐住她的脖子,將她從身邊推開。他又說了一遍命令。她被掐得幾乎透不過氣,他只得趕緊收手。
“對不起,”他嘀咕道,“我求您了,穿上衣服吧。”
他下到一樓,心神不寧。他決定查看一下信件讓自己安靜一下。俯下身段操心家務事里的小細節,這令他非常厭煩,但是自從有了夏娃后,他便辭退了之前雇的那位負責做這些瑣碎事的秘書。
他計算了羅歇加班的時間,還有里娜后面帶薪休假的時間,算小時薪酬算得他頭暈腦漲,必須再算一遍。在他還趴在紙上的時候,夏娃已出現在大客廳里。
她風采照人。她穿著一件金屬箔片嵌飾的黑色露肩長裙,頸部以一條珍珠項鏈作為配飾。她向他俯下身子,從她那暗白的皮膚上,他聞到了他剛送給她的香水的味道。
她向他微笑著,拉起了他的胳膊。他坐進奔馳的駕駛座,幾分鐘后,便開到了圣日耳曼森林,林中滿是被溫柔夜色吸引而來的散步者。
她走在他身邊,頭倚在他的肩膀上。他們起先并沒有說話,接著他開始對她說起早上的手術。
“去你媽的……”她哼唱道。
他帶著半分慍怒閉上了嘴。她抓起他的手觀察著他,似乎被逗樂了。她提出到一條長椅上坐坐。
“里夏爾?”
他似乎走了神,她不得不又叫了他一聲。他來到她身旁坐下。
“我想看看海……這么久以來我一直都想。我喜歡游泳,這你知道的。一天,就一天,看看大海。然后,我會為你做你想要我做的任何事……”
他聳了聳肩膀,解釋說問題并不在這兒。
“我向你保證我不會跑掉……”
“您的保證一文不值!再說我想要您做的您都已經做了!”
他擺出一副發怒的樣子,讓她不要再說了。他們又繼續走了一段,一直走到河邊。一幫年輕人正在塞納河上玩帆板。
她突然叫了聲:“我餓了!”作為回應,里夏爾提出帶她到附近的一家餐館吃晚飯。
他們在一個露天棚架下坐了下來,一位服務生過來聽他們點單。她吃得津津有味,他卻幾乎沒有碰盤里的菜。在掰開一只龍蝦尾巴時,她費了很大的勁,惱火之余她像孩子似的扮了幾下鬼臉。他禁不住笑出了聲。她也笑了起來,可里夏爾的臉又拉了下來。他想,我的上帝,有時候,她看上去倒挺幸福的!真是難于置信,太不公平了!
她留意到拉法格態度的變化,決定借機發揮。她打著手勢讓他把身體貼過來,然后在他耳邊輕聲說了起來……
“里夏爾,聽我說,那邊那個服務生,從咱們開始吃飯起他的眼睛就沒離開過我。我等會兒就把這事給了結了……”
“閉嘴!”
“真的,我等會兒去洗手間,順路就跟他約上,接著我馬上就找個樹叢鉆進去。”
他把身子從她旁邊移開,她仍繼續小聲地說著,聲音越說越響,一邊說一邊冷笑。
“不行?你不愿意?你藏起來,你什么都能看得到,我會想辦法靠近你的。看那家伙,他真是想得眼饞呢……”
他朝她吐了口煙,煙霧噴了她滿臉。但她就是不肯閉嘴。
“不行?真不愿意啊?就像這樣,我把裙子撩起來,利索完事,一開始的時候,你不是挺喜歡這樣的嗎?”
“一開始的時候”,確實,里夏爾把夏娃帶進過樹林——樊尚森林或者布洛涅森林——強迫她委身于夜行的路人,他藏在矮樹叢中,觀察著她墮落的樣子。后來,因為擔心會突然有警察來巡視,造成不堪設想的后果,他才租下莫魯瓦戈多大街的那套公寓。從此,他定期讓夏娃去那里賣淫,一周兩次或三次。這足以平復他的怨恨。
“如今,”他說,“您主動想干這種不堪的事了……您都快讓我同情您了!”
“我才不相信你呢!”
他暗想道,她想激怒我,她想讓我以為,她在我給她造成的沉淪生活中自得其樂,她想讓我以為,她很安于這樣墮落下去……
她繼續著她的游戲,甚至大膽朝服務生的方向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服務生的臉刷一下紅到耳根。
“來,我們走吧!這一切折騰得夠久了。如果你真這么想‘取悅’我,我們明天晚上就去赴約,或許我還會請您在人行道上站站街……”
夏娃笑了,她抓起他的手以免失去風度;他知道所有這些明碼標價的投懷送抱對她而言是何種痛苦,他也知道每次強迫她出賣肉體時她遭了多少罪——偶爾,當他從公寓的雙向鏡窺視時,她的雙眼會噙著淚水,她的臉會在壓抑的痛楚下扭曲變形。而她的痛苦是他幸災樂禍的源泉,也是他唯一的安慰……
他們回到了勒韋西內的別墅。她跑進花園,敏捷地除去衣衫,跳進游泳池,開心地叫著。她在水中嬉戲,時而還會憋住氣在水下消失片刻。
等她從池里出來時,他用一塊大浴巾將她包了起來,用力為她擦拭。她望著星空,任由他擦來擦去。隨后他將她送回套房,就像每天晚上那樣,她躺到席子上。他準備著煙斗和鴉片的油丸,為她遞上毒品。
“里夏爾,”她喃喃地說著,“你真是我見過的最渾的渾蛋……”
他靜候著她用完一天的量。在這件事情上壓根不需要強迫,她嗜毒成癮,很長時間以來就已經是這樣了……
*
渴之后是餓。除了干澀的喉嚨,除了被尖銳的碎砂石磨裂的雙唇,在你的腹部,又彌散開深深的劇痛,仿佛有些手在擰著你的胃,使你的胃極度酸疼,不斷痙攣……
好幾天了,是啊,這么難受,必然是要過這么久的,好幾天了,你一直困在這間斗室里。一間斗室?不……現在你覺得關你的這個房間相當寬敞,盡管你不能確認這一點。你的叫喊從墻面傳來回聲,你的雙眼也已經習慣了黑暗,這差不多就能使你“看到”你這所牢房四墻的位置了。
你不斷地說著胡話,無休無止地說了幾個小時。你萎靡不振,躺在你那簡陋的床上,也不再起身。有時候,你會沖著鎖鏈發狂,你啃著上面的金屬,發出野獸般的嗥叫。
你曾經看過一部電影,一部關于狩獵的紀錄片,畫面讓人徒生憐意。一只狐貍的一條腿陷在陷阱里,它咬斷自己的皮肉,一塊一塊地扯開,直到從陷阱中掙脫。結果,狐貍終于可以逃脫了,但廢了條腿。
而你,你不能咬斷自己的手腕或者腳踝。這些地方依然在滲著血,因為皮膚和金屬不斷在摩擦。又燙又腫。要是你還有余力思考的話,你會擔心壞疽,擔心感染,擔心會從四肢開始,全身腐爛。
但是你想的只是水,激流,雨水,任何可以用來喝的東西。你要費盡力氣才能排出尿來,每一次排尿,腎部的疼痛都會更加強烈。一種灼燒感下墜到你的下體,長時間揮之不去,使你在排尿時只能排出幾滴熱的尿滴。你躺著的地方遍布了你的排泄物,它們貼在你的皮膚上,變干變脆。
很奇怪的是,你的睡眠卻異常平靜。你疲憊不堪,所以睡得香沉,但是夢醒后又是殘酷的現實,眼前盡是幻象。一些可怕的生物在黑暗中窺視著你,隨時準備跳到你的身上,咬噬你。你覺得聽到了腳爪在水泥地上的摩擦聲,一些在黑暗中等待的老鼠,它們正用泛著黃光的眼睛窺伺著你。
你呼喚起亞歷克斯的名字,但叫聲只能變成嗓子里的一聲摩擦。要是他在這里,他肯定會扯掉鎖鏈,他肯定會知道該怎么做。亞歷克斯肯定會用他那鄉下人的小聰明找到辦法。亞歷克斯!在你失蹤后,他應該到處找你。你失蹤多久了?你什么時候失蹤的?
然后,他來了。是某個白天或者某個夜晚,這已無法弄清。正對著你的那個方向,有扇門打開了。一塊長方形的光射了過來,你被刺得睜不開眼睛。
門又關上了,但他走了進來,他一出現,牢房的空間仿佛一下子就變滿了。
你屏住呼吸,留意聽著哪怕是最微小的動靜,你貼墻蹲著,就像一只被突如其來的強光驚到的蟑螂。你不過是被一只飽食終日的蜘蛛困起來的蟲子,他將你儲存起來作為今后的備餐。蜘蛛捕獲你,是要等到他想品嘗你的血時,可以安安靜靜地享用你。你想象著它毛茸茸的腿,它那瞪得溜圓、無情的雙眼,它那柔軟多肉的腹部像帶著一層凝膠似的不斷顫動,還有它那黏滿毒液的鉤爪,而他那張黑嘴將會把你的生命吸食殆盡。
突然,一盞大功率的探照燈照得你什么也看不見。你在這兒,在你就將面臨的死亡的舞臺上做唯一的演員,你已經裝扮好等著最后一幕演出。你漸漸分辨出,在你正前方三四米處的一把椅子上,有一個坐著的模糊身影。但是探照燈光束形成的逆光使你無法看清這魔鬼的面容。他蹺腿坐著,雙手頂住下巴,木然地注視著你。
你使出超人的氣力挺起身子直直地跪著,做著祈求的動作向他要水喝。你打著磕巴將一個個字吐了出來。你將雙臂伸向他,哀求著。
他沒有動。你結結巴巴地說出你的名字——樊尚·莫羅,錯了,先生,搞錯了,我叫樊尚·莫羅。然后你就昏過去了。
當你恢復意識的時候,他已經消失了。于是,你知道沒有希望了。探照燈還在亮著,你看到了自己的身體,皮膚上長出了水皰,化出了膿,各種污垢積成了一條條長紋,鎖鏈的擦傷,干掉的大便在你腿上涂滿斑駁的色彩,你的指甲已經長得變了形。
強烈的白光讓你流下淚來。又過了很久,他回來了。他重新坐到椅子上,面對著你。他將一個東西放在腳旁,你立刻就辨認了出來。一個罐子……裝著水?你正用膝蓋撐著,低著頭四肢伏地。他走了過來。他將罐里的水一下全倒在了你的頭上。你舔著地上的那攤水。你雙手顫抖著捧起水澆向頭發,水于是向下淌了下來,你用手掌接住水不停地舔著。
他又去拿來一個水罐,你這次貪婪地將水一口氣喝光。接著,在你的腹部,就像打通了一條通道一樣劃出一陣疼痛;在你的身下,一條軌跡長長的液狀排泄物涌了出來。他看著你。你并沒有轉身貼到墻邊躲開他的眼神。你蹲在他的腳下,這樣你感覺更為放松,還帶著一種飲水后的幸福。你什么都不是了,只是一只渴了、餓了、受了傷的野獸。一只叫做樊尚·莫羅的野獸。
他笑出了聲,你在樹林里曾聽到過的那種孩子般的笑聲。
他常常來給你帶點喝的。他在你看來非常高大,在探照燈的逆光下,他的身影占據了整個房間,身影巨大得令人心驚。但是你不再感到恐懼,因為他讓你喝水;你想,這應該是他想讓你活下去的信號。
后來,他帶來了一個白鐵皮飯盒,里面裝滿了泛著紅色的糊狀物,還漂著些肉丸。他一手伸進飯盒,一手抓起你的頭發讓你的頭向后仰去。你在他的手里吃著,吮著他那流滿湯汁的手指。味道真好。接下來他讓你獨自吃飯,你俯趴在地,臉的一半浸到了飯盒里。你的主人剛才給你的這些貓糧狗食一樣的飯菜,你吃得一點也沒剩下。
一天又一天,始終是同樣的糊狀食物。他走進你的牢房,給你飯盒和水罐,看著你狼吞虎咽。然后他就走了,每次都是笑著走的。
慢慢地,你恢復了力氣。你省下一點水,用來洗洗身體,你在一個固定的地方排便,在那塊漆布的右側。
希望重新浮現,但這希望顯得那么狡詐——主人在乎你……
*
亞歷克斯猛地驚醒。一陣發動機的轟鳴聲打破了石灰質荒地的寧靜。他看了看表——早上七點。他打了個哈欠,嘴上黏糊糊的,舌頭因為酒精的依附變得沉重——為了能產生睡意,他在昨夜灌下一瓶又一瓶啤酒和杜松子酒。
他抓起望遠鏡,將鏡頭對準公路。荷蘭游客那一大家子正擠在一輛路虎上,孩子們拿著槳板和撈魚勺……看來是出海的一天。年輕的母親穿著一身比基尼,她那沉甸甸的乳房緊緊地頂著泳衣那細薄的衣料。晨勃使亞歷克斯痛苦萬分……他有多久沒碰過女人了?至少有一個半月了吧?是的,最后一次是和村子里的一個姑娘。似乎已經很遙遠了。
她叫安妮,是兒時的一個玩伴。他仿佛又看到了她,紅褐色的頭發扎成辮子,站在學校的操場上。另一種生活,差不多已被遺忘的生活,莊稼人亞歷克斯、鄉巴佬亞歷克斯的生活。就在突襲銀行之前不久,他去看望父母,他們還是那副泥腿子的模樣,他們啊!
一個下著雨的午后,他開著車,一輛發出強勁轟鳴聲的福特,進入農莊的院子。他的父親正在屋子臺階上等他。亞歷克斯對自己的衣服和鞋都深為自得,這身使他煥然一新的行頭讓他擺脫了不合時宜的鄉土氣息。
他的父親倒是略有些不滿。這不是個干凈的行當,拿著從村里練出的蠻力到夜店里做事。可回報應該還是挺不錯的——兒子他還真有了點氣派!他雙手的指甲修剪得干干凈凈,這令父親感到驚訝。他勉強擠出一道表示歡迎的笑容。
他們兩人面對面地坐在廳里。父親拿出面包、火腿、餡餅和一瓶紅酒,接著他自己便開始吃了起來。亞歷克斯只是點起一根煙,放下了用來當作酒杯的芥末瓶。母親安安靜靜地站著,看著他們。旁邊還有路易和熱內,農莊里的兩個小伙子。跟他們有什么可談的呢?談現在的天氣,談未來的天氣?亞歷克斯站起身,深情地拍了拍父親的肩膀,便出門走到村子的大街上。一戶戶人家的窗簾都在悄悄掀動——人們偷偷看著流氓從自家門口經過,巴尼家的兒子……
一走進“運動咖啡館”,亞歷克斯便給在場每一個人買了一杯酒,想把大家都給鎮住。幾位老人正在打牌,他們用拳頭有力地敲著桌子,盡興地玩著;兩三個小男孩在一架彈子機前相互比試。亞歷克斯對自己的成功感到驕傲。他一只手一只手地握過去,為所有人的健康一飲而盡。
在大街上,他碰上了莫羅太太,樊尚的母親。曾經,她是位美麗的夫人,身材頎長,舉止優雅。但自從兒子失蹤后,她便頓時消沉起來,身材變得干癟,穿著打扮也總是邋里邋遢。她正佝著背,步履拖沓地去消費合作社買東西。
每星期,她都會到莫城警署去,詢問尋找她兒子的情況進展如何。四年了,再也沒有指望了。她在各家報紙上無數次登過帶有樊尚照片的尋人啟事,毫無效果。警察已經對她說過,在法國,每年有上千起失蹤案,通常的情況是,永遠發現不了任何線索。樊尚的摩托車就停在車庫,警察經過仔細檢查后還給了她。上面的指紋都是樊尚本人的。車子被人發現倒在一個斜坡上,前輪扭曲變形,車油也完全用盡……在樹林里,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亞歷克斯在村里過夜。這天是星期六,晚上有場舞會。他看到了安妮,她還是紅褐色的頭發,只是濃密了一些,她在鄰村的豆類罐頭制造廠里工作……亞歷克斯和她跳了一首慢曲,接著就將她帶進了緊靠在附近的樹林。他們走到他的車里,躺在放倒的座位上,手腳不便地做起愛來。
第二天,在吻過兩位老人后亞歷克斯就離開了。一周后,他襲擊了一家農業信貸銀行,槍殺了警察。村子里所有的人都保存了當時的報紙,頭版上有亞歷克斯的頭像,此外還有警察一家的照片。
亞歷克斯拆開繃帶,傷疤帶著熱度,傷口鮮紅。他把他朋友給他的粉劑噴灑到大腿上,然后又重新開始包扎,他換了新的敷料紗布,將紗布綁得很緊。
他的陰莖一直聳立著,似乎它也十分痛苦。他一邊想著安妮,一邊瘋狂地手淫。他不曾有過多少女人。得付錢她們才肯。樊尚在的時候,情況則要好得多。樊尚泡女孩都是一群一群的。他們常常兩個人一起去舞會。樊尚邀請周圍所有的時尚少女和他跳舞。亞歷克斯則坐在吧臺,喝著啤酒。他看著樊尚行動。樊尚向女孩們微笑,笑容俊美。他就像天使那樣極易得到別人的信任。他用腦袋做著可愛而又誘惑的動作,雙手則沿著她們的背部游走,從腰部到肩膀,輕輕摩挲。他把她們帶到吧臺,將她們介紹給亞歷克斯。
如果一切進行順利的話,亞歷克斯便跟著樊尚沾光,但不是每次都能奏效。有些女人免不了要扭捏作態一番。她們不喜歡亞歷克斯,他這么強壯,就像只渾身是毛的狗熊,彪悍,結實……不,她們更偏愛樊尚,身材嬌小,皮膚光滑無毛,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她們喜歡樊尚和他那張漂亮的小白臉!
亞歷克斯一邊自慰一邊迷失在回憶中。他的記憶像一幕幕不停變化的閃回片斷,所有那些他們曾分享過的女孩,一個個排著隊快速掠過他的眼前。他想,樊尚,樊尚這個渾蛋把我給拋棄了,他也許正在美國,跟一幫女影星瞎搞呢!
就在床邊,石灰墻面上有一張裸女的照片——一張掛歷圖——作為裝飾。亞歷克斯閉上眼睛,精液流在手里,熱氣騰騰,濃郁豐盛。他用塊紗布擦干凈后,便下樓來到廚房,燒了份很濃的咖啡。趁著燒水的時候,他撥開那堆堵滿了水槽的臟盤子,將頭放在水龍頭下沖了起來。
他一邊嚼著一塊上次沒吃完的三明治,一邊端著熱氣騰騰的碗,慢慢地喝著咖啡。太陽已經升得很高,室外熱得令人窒息。亞歷克斯打開收音機,聽法國廣播電臺里德魯克主持的游戲節目“錢箱”。他根本不關心什么“錢箱”,但是聽那些可憐的參與者答題還是非常有趣的,這些家伙回答不上來“錢箱”里的數額,于是和節目組承諾、他們又垂涎的那筆錢失之交臂……
他不關心,因為他可沒有把錢弄丟。在他的錢箱里——應該說不是個箱子,而是個袋子,里面有四百萬。一大筆錢。他將那一捆捆的錢數了又數,嶄新的鈔票,可愛至極的鈔票。他查過字典,看過鈔票上繪的這些頭像都是些什么人。有伏爾泰,帕斯卡,柏遼茲,自己的頭像被印在鈔票上感覺可真怪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自己也成了錢的一部分!
他躺在沙發上,又玩起了游戲,由兩千多塊小圖組成的拼圖游戲。朗熱城堡,都蘭地區的一座古堡。很快就要拼完了。他來這里的第一天,在閣樓上發現了幾箱海勒模型(2)。他用膠、漆和移印圖案搭造出斯圖卡轟炸機、“噴火”戰斗機和一輛車——斯柯達希斯巴諾蘇莎1935。這些模型就在不遠處,經過精心的噴漆涂色后,它們被用塑料支架撐住放在地板上。后來,因為找不到模型了,亞歷克斯便自己造出他父母的農場,兩幢房子,房子周邊的搭建物,籬笆……一根一根粘在一起的火柴,拼成了一幅笨拙、稚氣卻令人觸動的模型作品。然后只缺一輛拖拉機了——亞歷克斯用一塊紙板剪了出來。接著,他更加仔細地在閣樓上找了一遍,于是他發現了這塊拼圖。
他藏身的農舍是他一位朋友的,這個朋友是他在夜店里當保安時認識的。在這里可以過上幾個星期,都不必擔心會有某個好奇的鄰居貿然來訪。朋友還為他辦了張身份證,但是后來亞歷克斯的頭像辨識度已經很高,法國各地的警察署里應該早就張貼了他的照片,外加一個特別的標注。警察痛恨有人殺他們的同行。
拼圖中有幾塊頑固地拒絕貼合在一起。這是塊湛藍的天空,很難將它們還原。城堡的小塔、吊橋,這些拼起來都很容易,但是天空呢?空空蕩蕩、平平靜靜,令人迷惑……亞歷克斯怒了起來,他笨手笨腳地將拼圖打亂,不斷地重新拼接,接著又將其毀掉。
在地板上,就在他放拼圖的那塊木盤旁邊,一只蜘蛛正在慢慢地爬著。這是只矮胖的令人生惡的蜘蛛。它挑中了一處墻角開始織網。蛛絲有節奏地從它那圓滾滾的腹部流了出來。它跑來跑去,聚精會神,勤勤勉勉。亞歷克斯點上一根火柴,燒掉了它剛織好的那片網。蜘蛛非常驚慌,它四處觀察著,警惕潛在的來犯之敵,因為它的基因無法讓它理解火柴這個概念,于是它又重新開始工作。
它不知疲倦地織著網,結著線,它利用墻上的每一處木刺,將線牢牢地掛在粗糙的墻面。亞歷克斯捏起地板上一只死蚊子,扔進剛剛織好的網里。蜘蛛急忙撲了上去,在這個突兀而來的東西旁轉來轉去,卻看不上眼。亞歷克斯明白它無動于衷的原因——蚊子是死的。他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間來到臺階上,輕輕巧巧地抓住了一只藏在瓦片下的夜蛾。他將這只蛾子扔進了蛛網。
夜蛾被粘在網線上,不斷掙扎。蜘蛛毫不猶豫地跳了出來,用它那粗大的腿將獵物的身體翻轉過來,又織起繭將蛾子團團裹住,隨后便將它放進墻面上的一塊凹陷里,作為未來某頓美餐儲備起來。
*
夏娃坐在梳妝臺前,注視著鏡子里自己的臉。這是張孩子般的臉,一雙大大的杏眼透出憂郁的眼神。她用食指輕拭下顎的肌膚,她感覺到了骨頭的堅硬,下巴的突起,隔著豐潤的雙唇還能觸到牙齒的起伏。她顴骨高聳,鼻子微翹,這是只形狀精巧、曲線完美的鼻子。
她輕輕地扭了一下頭,將鏡子往側面移了移,看著自己的模樣,她不禁露出副奇怪的表情,這表情使她本人也頗為驚訝。一種無法掩飾的完美,她那不適的感覺全是因為這四射的魅力。她沒見過哪個男人會抗拒她的容顏,會對她的眼神無動于衷。沒有,沒有哪個男人能看得穿她的神秘——她的一舉一動都伴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韻,將她的動作籠罩上一層迷人心魄、飄忽不定的云彩。她能將所有那些男人都吸引過來,引起他們的關注,喚醒他們的欲望,玩弄他們的不安,只要她出現在他們的視野里。
這種不加任何掩飾的誘惑力卻使她內心有一種矛盾的平靜——她本想將他們推開,把他們趕跑,擺脫他們,引起他們的反感,然而,她無意識地散發的魅力,也正是她唯一的報復手段;可是雖然這魅力屢試不爽,報復的效果卻微不足道。
她化好妝,隨后從畫架盒里取出畫架,將顏料和畫筆一一放好,開始在畫布上繼續她未完成的畫作。這是一幅里夏爾的肖像,畫里的他身材粗壯、形象粗俗。他男扮女裝,坐在吧臺旁的高腳凳上,雙腿分開,嘴上叼著根煙斗,穿著條玫瑰色長裙,套著黑色的吊帶襪,腳上是一雙緊緊擠著腳的高跟鞋……
他嘴巴大張地笑著,神情顯得傻里傻氣。他那兩只怪誕的假胸里填滿了布料,可悲地垂在松軟的肚皮上。他的臉經過一種近似于病態的精雕細琢繪制而成,最引人注目之處就是那只酒糟鼻……看到這幅畫,人們自然會聯想到這個可憐的怪人的聲音,那應該是一種嘶啞低沉的嗓音,粗俗女人在疲憊時發出的那種聲音……
*
不,你的主人沒有殺你,后來你對此感到遺憾。現在,他對你倒是更好了。他剛剛用水管為你沖了個澡。他用根澆花的管子接上溫水噴在你的身上,甚至還給了你一塊肥皂。
探照燈一直都亮著。原本的漫漫長夜變成了刺眼的白晝,冰冷的、無休無止的、人造的白晝。
主人過來看你,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正對著你,他會待上長長的幾個小時,仔細觀察你的一舉一動。
這種“觀察課”剛開始時,你一句話也不敢說,害怕引起他的怒火,害怕因為犯錯而再度遭受黑夜和饑渴的懲罰,當然你也根本弄不清會犯什么錯,似乎你就必須吃苦受罪。
后來你終于鼓起了勇氣。你羞澀地詢問今天是幾號了,想弄清自己已經被關在這里多久。他毫不遲疑地微笑著回答你,十月二十三日……你成為他的囚徒已經有兩個多月了。兩個月來你在這里忍受饑渴,那么,你在他的手里吃飯,趴在他的腳下舔飯盒,在噴水管下洗澡,還要多久?
你哭了,你問他為什么要對你這樣做。這一次,他沉默不語。你看到了他那兩鬢斑白、表情深不可測的臉,一張流露出某種高貴氣質的臉,一張你似乎在某個地方曾經見過的臉。
他來到你的牢房,面無表情地坐著。他消失了,然后又回來了。你在被拘禁初期的噩夢已經離你而去。也許他在糊狀食物里添加了一些溶解了的鎮靜劑。當然,你一直還存在焦慮,只是焦慮的內容有了變化——你確信自己可以活下去,你暗想,要不然的話,他已經將你給殺了……他的目的不是讓你的身體每況愈下,生命力枯竭直至死亡。他有其他目的。
過了不久,你進食的整個流程也變了個樣。主人將一張折疊桌和一個凳子放在你的面前。他還遞給你一把叉子和一把塑料刀,就像飛機上使用的那種餐具。飯盆也被盤子取代。真正的飯菜也隨之而來——水果、蔬菜和奶酪。你一邊反復回想最初幾天的經歷,一邊興致濃厚地進食……
你一直還是被鎖鏈拴著,不過主人給你那因為與金屬摩擦而輕度發炎的手腕做了治療。他在傷口上敷了一種藥膏,接著在鐵環下用彈力繃帶包扎了你的皮膚。
一切都在好轉,可他還是一言不發。你呢,你談起了你的生活。他聽著,聽得興致盎然。你受不了他的緘默。你是必須要說話的,你重復地說著一些故事,一些你童年的趣事,喋喋不休的言語說得你自己開始暈頭轉向,你只是要向自己證明,向他證明,你不是只野獸!
再過段時間,你的食譜突然又改善了不少。你可以喝上葡萄酒,吃上大概是他讓某家熟食店送過來的精致菜肴。餐具也顯得很高級。你被連進墻里的鎖鏈拴著,赤身坐在凳子上,饕餮著魚子醬、三文魚、果汁冰激凌和各種蛋糕。
他坐在你的身邊,遞給你一盤盤美食。他帶來一個卡帶播放機,你聽起了肖邦和李斯特。
至于你那些難以啟齒的生理需求,他同樣表現得更具人性關懷。就在你手夠得著的地方,放了一個衛生桶供你使用。
終于有一天,他承諾在一定的時段內可以讓你離開墻。他從墻上取下你的鎖鏈,牽著你,帶你在地窖里散步。你邁著緩慢的步伐,繞著探照燈轉圈。
為了讓你更快地打發時間,主人帶了些書來。都是經典著作——巴爾扎克、司湯達……在中學讀書的時候,你討厭這些書,可在這里,你獨身一人深居牢房,你要么盤腿坐在漆布鋪成的簡陋床上,要么靠在折疊桌邊,貪婪地讀起這些著作來。
慢慢的,你的娛樂活動越來越豐富。主人還注意調節你的各類興趣愛好。一部高保真音響,一些唱片,甚至還有個國際象棋電子游戲機——時間于是飛快地流逝。他調整了探照燈的亮度,使光線不再那么刺眼。燈被蒙上一層紗布后,光線變得柔和,而地窖里也充滿了陰影——你自己身體的陰影,不斷地疊加重合……
隨著這一切的變化,隨著主人不再顯露出兇蠻,隨著那些奢侈的享受緩解了你的孤獨感,你已經全然忘記了,或者說至少是已經逐漸淡忘了恐懼。你赤身露體的模樣和那些系著你的鎖鏈現在看上去是如此的不合時宜。
主人繼續牽著你溜圈。你就是一只受過教化、有智能的野獸。記憶里的一處處斷層讓你痛苦不堪,有時候,你很酸楚地感受到你處境的不真實,感受到它的荒誕。是的,你難以抑制地想詢問主人一些問題,但是他并不鼓勵你提問,他只是對你是否舒適表示關心。你晚飯想吃點什么,這張唱片你喜歡嗎?
村子還有你的母親是在什么方向?人們正在搜尋你吧?在你的記憶里,你那些朋友的面孔漸漸變得模糊,然后化入一層濃密的云霧之中。你再也無法回想起亞歷克斯的模樣,記不起他頭發的顏色……你高聲獨語著,驚訝地發現自己在哼著童謠,已經遙遠的往日記憶一陣陣猛烈而含混地重現,一些你已經遺忘很久的兒時畫面突然浮現在腦海,令人驚訝的清晰如初,但隨后它們也消失在朦朧的霧靄之中。時間在膨脹,在收縮,你再也無法弄清——是一分鐘,還是兩個小時,或者是十年?
主人看出了你的這種困擾,為了防止問題繼續發展,他給了你一個鬧鐘。你出神地觀察著秒針的走動,計著時間。時間也顯得并不真實——是十點還是二十二點,是周一還是周日?這倒也不重要,你重新讓生活形成了規律,正午會餓,午夜想睡。一種節奏,一種可以依附的東西。
好幾個星期過去了。在主人的禮物中,你發現了一個活頁本、幾支鉛筆和一個橡皮。你畫起了畫,一開始畫得還很笨拙,但隨后你就找回了以往的那種敏捷。你畫了一些沒有臉的人像,一張張嘴巴,一片片混沌的風景,大海,一望無際的山崖,一只巨大的手卷起海浪。你將這些畫用膠帶粘在墻上,為了忘卻那光禿禿的水泥。
你在腦子里為主人取了個名字。當然,當著他的面你是不敢用的。你把他叫做“狼蛛”,作為對你那些恐怖往事的回憶。狼蛛,一個在法文中一聽就是陰性名詞的名字,一個讓人惡心的動物名稱,這個稱謂既與它的詞性毫不吻合,也和他在為你挑選禮物時表現出的那種細致入微格格不入……
但是你叫他“狼蛛”,是因為他確實就像蜘蛛,動作緩慢而充滿神秘,性情暴戾又異常殘忍,內心貪婪卻難于捉摸,他藏身于這幢建筑的某處,將你囚禁了好幾個月,就像織了張奢侈的蛛網(3),布下了一個鑲了金的陷阱,他是獄吏,你是囚徒。
你拒絕再哭泣,拒絕再傷悲。從物質上來說,你的新生活倒再也談不上有什么艱辛。在今年的這個時候——二月?三月?——你本應該在高中讀畢業班,然而你現在是在這里,在這個混凝土立方體里做著囚徒。就這樣赤身露體已經變成了一種習慣。羞恥之心早已泯滅。只有鎖鏈依舊讓人無法承受。
可能是在五月吧,如果你本人對時間的推算可信的話,但實際上也許要更早一些,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你鬧鐘上的時間是兩點半。狼蛛下樓來看你。他坐在椅子上,就像往常那樣,觀察著你。你畫著畫。他站起身走向你。你立起了身體,面對他站著。
你們兩張臉幾乎貼在一起。你看到了他藍色的雙眸,這是那張凝固的、莫測高深的臉上唯一在活動的部分。狼蛛抬起一只手搭在你的肩膀上。手指顫動著沿著頸部往上移去。他觸摸著你的臉頰、你的鼻子,輕輕地戳著你的皮膚。
你的心撲撲亂跳。他滾燙的手朝你的胸部滑了下來,輕柔而靈巧地掠過你的肋骨、你的肚子。他觸摸著你的肌肉,你那光滑無毛的皮膚。你誤解了他這些動作的含義。你也笨拙地在他臉上開始撫摸。狼蛛咬著牙猛地打了你一記耳光。他命令你轉過身去,他繼續有條不紊地觀察了幾分鐘。
當這一切結束時,你坐了下來,按摩著被他剛才一記耳光打得一直灼痛的面頰。他一邊笑著一邊晃動著腦袋,將手插進了你的頭發。你也微笑起來。
狼蛛走了。你不斷地想著這次全新的接觸,這是你們兩人關系的一次真正意義的改變。但這樣努力思考會使人焦慮,還必須消耗精神上的能量,而你已經很久都不再具有這種能量了。
你重新開始畫畫,什么也不再去想。